“可是...可是我们穿上的补给已经不够了。南洋风向多变,万一我们遭遇风浪那可如何是好?这位大人,可否通融一下?我们不在岛上做生意,只是补给一下淡水和食物就好。”
“不行,无论是走私者还是倭寇我们都不会接待,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请——”说着,孙和京朝着远处的洋面上指了指,接着说道:“抱歉,不送了。”说罢,他回身朝着绳梯走去,准备下船。
“明国的大人!大人!”片仓呼了两句,孙和京却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然而就在孙和京一只脚踏到绳梯上的时候,他身旁一个戴着斗笠的侍从却突然停了下来——
“孙参军,真田权四有话要说。”郑家的侍从帮着带了斗笠的权四翻译了一下。
“哦?你有什么事?”
“他说,那人说话他有点耳熟。”
“耳熟?他不是自小就跟这他母亲出逃了,怎么会和伊达家的人熟悉?”
还没等他问完,权四便慢慢地走了回去。
“你是...大八?”权四试探着问道。
“你是谁?”片仓警惕地看了权四一眼,这个名字已经有十几年没人提过了。
“大八,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弟弟四郎啊!”
半个时辰后,伊达丸靠到了吕宋港。
郑成功停了孙和京的一番话,又看了看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的兄弟俩:
“什么?都是亲戚?真是活见鬼了!说好了日本锁国,日本人扎堆来。说好了真田家完蛋了,结果真田家的也扎堆来。那个叫什么?真田次郎?”
“他叫真田大八...”一旁配着伊达家纹的少年叹了口气:“信繁大人在大阪战死以后,长子大助也死了,家祖政宗公和信繁大人同龄,又是旧相识,便帮真田家把大助给保了下来,带回了仙台。后来幕府听到了消息,差人来责问,我们只说是真田大八在幼时和别人打闹的时候就因为石子击中后脑当场毙命,我们这里的这个并不是真田信繁公的子嗣,而是老狐狸真田昌幸的弟弟真田信尹的孙子,这才给瞒了下来。”
“所以你们帮他改了苗字?”
“对,改了苗字,还帮他元服,另外还赠给他三百石的封地。现在他的名字叫片仓守信——真田大八这个名字已经有十几年没人提过了。”
“原来如此,还真是曲折的故事...对了,你是谁?伊达家的哪位?”
“在下伊达宗光,拜见国姓爷。”说罢,那少年对着郑成功深深地一躬身。
“宗光殿下,幸会幸会。”郑成功也微微一颔首,算是回礼。
“宗光殿下,你是伊达家的...抱歉,我对东北的事情不怎么了解,你是伊达家的哪一位?”
“唉...我是伊达家的嫡男。”
“嫡男?嫡男不好好在江户待着,来吕宋做什么?看样子你也不是公务,手上连老中奉书都没有。”
“这就说来话长喽——”他看了一眼郑成功:“也罢,和国姓爷说了也无妨。我是来逃命的,是从江户逃出来的。”
“小狸子要杀你?”
一听见“小狸子”,宗光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对!就是小狸子干的事,而且已经不止一次了!去年就给我下毒被我躲掉了,今年又来暗杀我而且还是用的同一种方法,这未免也太嚣张了吧!当我是土木偶人不成!”
“诶诶,别激动,喝杯酸梅汤冷静一下。”说着,郑成功从一旁的侍从手里接了一杯酸梅汤,递了过去:“到了南洋啊,你就安全了。放心吧,能让我动心的悬赏,江户城还开不出来。你就安心在这住下,等风头过了你自己想办法——当然,我不包吃住啊,毕竟你又没申请政治避难。”
“这个我知道,只要能有个安稳的地方住就好,我在这里的开销到时候伊达丸会给我送过来。”
“完全可以。我会给你在内城安排一栋洋楼,拎包入住的那种,你和你的侍从可以安全地在吕宋生活。”
“那就多谢国姓爷了。”宗光向郑成功道了声谢,脸上却全然没有喜色。
“不行,你们不能待在吕宋。”一个声音从二人背后传来——隆清院在听闻这是来避难的伊达宗光后,也到了码头。
“隆清院殿下。”宗光又朝着隆清院躬身行礼——虽然刚刚结束长途旅程的他非常疲惫,但他现在并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礼数。一想到日后都要过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他的心情便愈发的低落了。
“母上大人?!您也在这里?”大八望见了隆清院,便止住了抽泣,和权四一起对她行了礼。虽然这一位并非是他的生母,但他对隆清院却非常亲近——他与隆清院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要超过和他的生母。
大阪夏之阵发生在1615年,那时候权四还在襁褓之中,大八也只有三岁,他并不知道大阪城中发生了怎样的风云激荡的故事。
那一日,真田信繁和片仓重纲在道明寺交战,击败了片仓重纲大败。结果重纲不但没有怨恨真田信繁,反倒对其对他产生了崇拜之情。大阪城破的时候,重纲在城中见到了一个身披白绫的少女,背着六连钱战旗挥舞着薙刀出现在他的阵前。
然后...他似乎是把对真田信繁的敬重转化成了对这位少女的敬慕,紧接着敬慕又变成了倾慕,然后就把她娶回家了。这位少女就是真田信繁的三女的阿妹,大八也跟着姐姐一起住到了片仓重纲家中,把苗字也改成了片仓,这才躲过了德川家的追杀。
时年三岁的大八对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多深的映像,反倒是对这位时常来仙台看望自己还送来写南蛮物件的“母上大人”亲切异常,也和这个四弟有过几面之缘,这才能一见面就认出来。
随着德川家对各地的监视日益严密,他上一次和隆清院见面已经是几年之前了,和弟弟更是有十几年没有再见过面。虽然能和姐姐在一起说话,但隐姓埋名寄人篱下的生活总是让他感到不自在。本以为此生只能这样过下去,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家人竟然能在南洋重逢。
不过现如今这位母上大人竟然要赶他走,这让他一时间竟变得不知所措。
似乎是看明白了大八心中所想,隆清院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要你离开——我是要你们一起走。大八,把四郎带上。”
“可是母上大人,为什么?吕宋不安全吗?”
“一天的功夫来了两船人,你说安全不安全?”
“你们也是今天来的?”
“唉,我们就在你们前脚来而已。想想也是,吕宋是南洋的贸易枢纽,日本船出海的首选目标就是吕宋。这里人多口杂,藏在这里怎么回安全呢?”说着,她看了看郑成功。
“不知道国姓爷能否帮个忙,给他们安排个安全些的住处。”
“安全些的?让我想想...对了,你们去坤甸怎么样?”
“坤甸?那是哪儿?”隆清院问道。她这辈子都在南洋经商,从没听说过有个叫坤甸的地方。
“坤甸是汉人起的名,洋人管那个岛叫加里曼丹。”
"加里曼丹?那个我知道。岛上有不少文莱、库泰之类的蛮子。"
“嗯对,就是那里。坤甸是我们在南洋的总督府所在,我只是因为刚刚攻下吕宋才暂时驻扎在这里,今年年末以前就会回到坤甸。不像这里人多口杂,坤甸完全处于帝国的控制之下,他们几个在坤甸能够完全避开德川的眼线。”
“呼...那样最好。”隆清院总算是放下了心。若是没法给自己的儿子找到安全的住处,她可没法放下心回日本去倒卖手榴弹。
“那么,事不宜迟。”隆清院对几人说道:“趁着天色尚明,你们不要耽搁了,赶紧去坤甸避难。”
“阿京。”郑成功也侧身对孙和京小声道:“你和他们一起跑一趟吧,给他们带个路,顺便去坤甸把上个月征收来的木材给带回来,我这里好往回发货。”
“知道了,我这就去准备。”
“等一下,你会荷兰语吧?”
“跟传教士学了一点,到南洋以后又学了一点,对话应该是没问题了。”
“那就行,那我就不派通译跟着你了,和那些日本人用荷兰语就行——要是碰到不会的词你就笔谈。”
“笔谈?”
“对,笔谈,就是用笔写。日本话和朝鲜话一样,都是挪用了我们的汉字然后加了自己的发音,所以你直接和他们用文字交流就行,能明白个八成的意思——当年我父亲到日本的时候就经常用这个法子和日本人交流。”
“还有这样的?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行,那我就给他们带个路吧,路上准备好纸笔和他们用帖子聊天。”
两个时辰后,天色渐暗,伊达丸在暮色中迎着夕阳重新起锚出航,在驳船的拖曳下缓缓地离开了吕宋港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