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索林的营地里走出来时,舰娘们看向大克的目光就好似整个世界都坍塌了。<br/> 刚巡逻完毕的一航战更是狐尾直立,如同看到一件精美的瓷器磕花了一般,又好像有人在神乎其技的厚涂上附线改稿一样,满怀可惜、哀怨、不能理解的复杂情感。<br/> 大克觉得以她们精神世界所展现出来的丰富层次——完全可以把感受写成文字,提供给腓特烈大帝,说不定那女人能以此为基底,创造出一份传世佳作级别的乐谱。<br/> 而这些让他有点遭不住的注视,在他坐上圣路易斯跟贝法的车之后浓度又增加了好几个档次。<br/> 坐在副驾驶的女仆长甚至颤抖着双手,伸过来摩挲着大克几乎只剩三分之一指长的头发。<br/> 嘴里还念念有词——<br/> “头发……我的头发……”<br/> 又不是你掉了头发,你跟着伤心个什么劲儿。<br/>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大克在挪开视线,转头又看到Z-23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以后,到底还是尴尬得没敢说什么风凉话,他也想不到只是换个发型而已,居然能对姑娘们造成这么大的心理伤害。<br/> “到底是谁对您干的——”<br/> “是我自己要求的。”<br/> “……”贝法仿佛认知都受到冲击一般,整个人沉默了将近一分钟,随后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br/> 她确实尊重大克的想法,但有些东西会轻易改变一个人的形象——比衣物更重要。<br/> 哪怕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在维护那头发丝上,克里姆林也优先考虑的是“方便”,而不是保留她的心血。<br/> 所以她有点生气了。<br/> 这是女仆长第一次对大克生气,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但那实质般的怨念还是让她主炮的起伏大了那么几分,连不怎么主动观察贝法的大克都能感觉出来她装甲缝隙的运动幅度跟平时不一样。<br/> “……我觉得,这发型不丑……”<br/> 男人挠着脸颊,心虚起来。<br/> “是,是不难看,但您身上的一切都代表着舰队的脸面,应该格外珍惜——”<br/> 贝法的语调带着罕见的悲愤,听上去就跟老妈看到亲生儿子把自己打扮成煤个蛋儿一样,恨不得伸手把他的脑袋揪了,找个塑料模特重新安上,再重新打扮。<br/> “但是我的一贯风格就是这样的,贝法,你要我打扮得跟个英伦绅士一样也是不可能的,我一不会带金丝眼镜,二不会穿西装,三不会戴礼帽——”<br/> “那些东西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指挥官同志,只是我希望您多少看着像个领袖,而不是军营里一抓一把的大头兵——”每次贝法用到“同志”这个词,都说明她的情绪已经激荡到一定程度了。<br/> “大头兵有什么不好的?”克里姆林还在犟:“反正戴上帽子大家都一样。”<br/> “……”贝法差点被这句话搞得闭气过去。<br/> 这大概就是代沟吧,从珠穆朗玛到马里亚纳的海拔差。<br/> “我考虑过,剪了以后你能省点心了,洗了等自然干就行——”<br/> 听男人说到这里,贝法身子一抽,居然眼中有泪花打转,轻咬樱唇,满脸泫然欲泣的样子。<br/> “……你这是……”<br/> 大克咽了咽唾沫,“要哭”两个字怎么也吐不出去。<br/> 因为是夜间,车灯朝前,只能看到女仆长转来转去的眼神光,委屈得紧。<br/> “好吧,下次剪之前我告知你们一下——”<br/> “只是告知而已吗?”贝法看上去马上就有泪要落出来。<br/> ……那,难不成还得‘请示’?<br/> 大克觉得有些荒唐,可看到女仆长的模样,他不讲人话的毛病还是被他强行压制了。<br/> “……下次你要我留啥头型就啥头型吧,别让我看着不像个海军就好。”<br/> “唔。”<br/> 第一次见到嘴软的大克,贝法见好就收地抽了下挺翘的鼻子,眼珠里打转的泪光瞬间消匿,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br/> 这一幕把大克看愣了,虽然有种被耍了的不忿,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特别是双方如此亲昵的情况下,想反悔几乎是不可能的。<br/> “那您可要好好留长了——我和圣路易斯小姐有一个非常适合您的发型构想……”<br/> 作为软硬不吃的男人,大克是头一次在私人领域让步,贝法给尼米上了相当有意义的一课——<br/> 觉得学到了重要知识的驱逐舰迅速地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了事情的全过程,并引以为鉴。<br/> “呵呵呵~指挥官这幅为难的表情……抱歉,嗯,我逾越了,身为一介女仆,不该跟主人开太过分的玩笑。”<br/> 贝法说着,稍稍侧过身去,在不算狭窄的车内空间朝大克低头鞠躬,把自己满满的歉意露给大克看,希望以此转移他的注意力。<br/> 正好进入城区,两侧还能勉强工作的路灯在女仆长低下去的炮塔间,形成了一道充满灵魂的打光,荧白的色泽由左往右,光是看着,都不需要亲自上手碰触就能让男人脑补出其滑轨运送弹药时的高效和迅速。<br/> 大克也因此别过头去,不好怪罪贝法。<br/> “指挥官今晚有伴吗?”<br/> 在场唯一没对大克的头发发表意见的圣路易斯一打方向盘,嘻嘻笑起来。<br/> “倒不是说有没有伴——我跟提尔比茨同志约好了,要开个小会,最近频繁驳回她的建议,得让她明白我不是针对她——”<br/> “这样呐。”<br/> 圣路易斯一合计,觉得也不差一天的功夫,根据女仆长提供的机密情报——只要在陆地上,大克就比在海上放得开一点。<br/> “那我可以预约一下吗~明晚我想独占指挥官~”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撩拨人心的话,圣路易斯显然是明白,跟大克玩虚的都是在自讨没趣。<br/> “……如果没有突发情况的话……”<br/> 大克掏出记事本来一看:“明天晚上有空,但是后天跟大后天晚间,我们就得离开瑟丹卡了。”<br/> 男人寻谋了一下,知道圣路易斯是在明示他,便有些僵硬地同意了。<br/> 说罢他又有些惆怅——毕竟那档子事儿不可以跟排班一样搞得分工明确、用时精细,否则就太没人情味了,他也讨厌那样做。<br/> “如果感到难办的话,也请指挥官明言拒绝邀请,或者……我会想办法安排一下,大家三人一组开个小会什么的。”<br/> “会不会太勉强了——你们之间的关系有好到那种程度?”<br/> 大克这话是用加密通讯直接在贝法的脑内问询的。<br/> “齐柏林和欧根小姐的关系不算紧张,她们的要求也不高,可以说服她们组队~”<br/> “其他同志呢?”<br/> “爱宕小姐、加贺小姐跟赤城小姐、大凤小姐都申请过,但还是要看指挥官您的意愿,她们毕竟不是您的婚舰。”<br/> “了解。”大克咂了咂嘴。<br/> 不是馋的。<br/> 是心虚。<br/> 但他也知道,继续这样回避下去肯定会出问题。<br/> “除那几位外,U81小姐也来问过,我您有没有空跟她一起玩。”<br/> “听起来她跟U37相处的并不怎么融洽?”<br/> “我个人认为只是小舰娘都乐意亲近您,虽然同伴间的玩闹很重要,但她们也是舰娘,会因为没有受到指挥官的关注而感到寂寞。”<br/> “……这时候突然希望自己有着用不尽的时间了……她们都是好孩子,但我们的事业不容有失,我也只能挤出点时间来陪陪她们。”<br/> 大克叹息道。<br/> ……<br/> 寻常情况下,大克会在结束工作后抽一颗烟,回味今日工作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再写下日记——无论是需要上交的航海日记还是私人日记,来确定自己的一天是否充实。<br/> 但今天他没有坐在卧室或者办公室中进行总结……因为他的脑子十分混乱,全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变得“软弱”了,这种“原则性”问题明明不该让步,却只是因为贝法的假哭就放松了自己的底线。<br/> 敲响了警钟后,克里姆林决定之后对待姑娘们还是要稍微严厉一点,以防止她们过度地对自己的“良好”习惯进行干涉。<br/> 除此之外,他还要跟提子碰面,履行承诺。<br/> 他特意问了贝法——关于提子喜欢什么口味的酒水,包括小碟儿方面的要求等等,希望能通过今晚的聊天好好放松一下,也更接近这位北方女王的真实内心。<br/> 她毫无疑问是位值得信任的同志,而且是不需要肉体关系来维系的那种——<br/> “702号房间。就是这里。”<br/> 大多数舰娘都是两人或三人一间房共住的,但提子因为性格比较冷淡的关系,总是独来独往,在入住时申请了一间大床房,巧合地创造了一个私聊的空间。<br/> “……咚。”<br/> 敲下去的瞬间,门就滑开了。<br/> 里面黑咕隆咚的,若是寻常人,几乎看不见东西,但大克不在寻常人之列,他发现床铺上没有人影,桌子前也空着,以为提子是出去了——<br/> 在这里他不会乱用自己的扫描能力,那会显得很没礼貌。<br/> 这时,同样漆黑的淋浴间中钻出一个人影,轻轻地将房门给合上了,杜绝了来自外界的最后一缕光。<br/> “提尔比茨同志——你……”<br/> 还没转过身,大克就被一具带着空调冷气的躯体给抱住了。<br/> 整个房间都显得有些寒冷,正贴合着提子在北欧养成的习惯——她并不觉得吹16度的空调有什么不对,更不会因此而感冒。<br/> “……把酒瓶先放下吧,还是说你更希望在睡前来一杯?”<br/> 提子的纤手越过大克的胳膊,轻描淡写地将红酒瓶取走,微拧蛇腰,从被大克堵住的门庭处挤进休息区,再放松地坐在床角上,用平静的眼神看着面部表情越发微妙的男人。<br/> “……为啥不开灯?”大克反手指着墙上的灯控开关。<br/> “个人习惯而已,我觉得朦胧一点更好。”<br/> 提子微微侧身,她翘起防雷带的动作并不会像欧根那样,也不像齐柏林那样嚣张,但当两条防雷带上下抛光的表面、内弯处挤压形成的轮廓以若隐若现的晕影进入大克眼帘时,某种东西就已经悄悄地被引燃了。<br/> “你可没告诉我你邀请我是来……”<br/> 大克把另一只手里拎的食盒放在茶几上,以他的个头,整个房间显得过于狭窄了一点,导致他的膝盖总是碰到提子翘起来的防雷带上,也让他发现提子没穿军靴,虽然不是刻意的,但每每对方船舵尖端崩起的丝线划过他的裤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都让他感受到——眼前这个散发着冷气的女人也是如此鲜活。<br/> “需要我直言的话,你的格局也就那么大了——别误会,我说的是你应付女人的手段,不是说你战场上的能力。”<br/> 提尔比茨大大方方地直视着大克,让自己精心挑选的穿着完整进入他的视野。<br/> “虽然不是很期待你的夸赞——姑且还是问一句,你觉得我今晚的打扮如何?”<br/> 大克闻言,目光继续下移,回扫,自顾自地点点头,又觉得果然铁血的反人类外套设计总是在束缚这些舰娘的身体,一直以来,他都被提子表现出的“简约”和“禁欲”给骗了。<br/> “……蜘蛛网?你喜欢这种风格的?”<br/> “不,听明石说,这是大部分男人都喜欢的图案,不知道你是那大部分的,还是小部分的——”<br/> 提子向床头一边挪了挪,又拍了拍塌下去的被褥部分,示意大克坐下。<br/> “很幸运,我是‘大多数’……比起铁血的黑红主色调,你更欣赏白色?”壮汉顺应她的牵引,但当他下落的时候,提子抓着他的手突然往床头方向一抻,立刻变成了男人将女子框住的姿态。<br/> 布满蜘蛛网镂空纹样的白色新装在克里姆林的胸口处弧动,将他的脸庞稍稍顶离了提尔比茨一点点,让他能够清晰地看到提子细腻的鼻尖和清泉似的眸子,其中,他看到了许多被隐藏在坚强外壳下的东西,正如她整年在冰天雪地中,等待着姐姐和祖国的召唤,隐忍不发。<br/> 她的身体被空调吹得冰冷,但内心炽烈,如沐浴过暖风。<br/> “因为挪威的海港总是被白色所覆盖,我也像是那些雪一样冰冰凉凉的……雪这种东西……”<br/> 她拉着大克的手:“被捧在温暖的手心里,就会化成甘泉。”<br/> 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捧着大克的脸颊,轻轻摩挲,用手掌的肌肤感受他的每一根胡茬:“啊……原来如此,我曾以为我早已习惯了寒冷,早已视孤独如美酒,不过看来我只是忘了,对,忘了与他人交流的愉快,忘了有人陪伴时心脏的鼓动。”<br/> 提子紧紧地从下方抱住大克,如同准备捕食的蜘蛛般,把他引进了自己白色的蛛网:<br/> “不过现在,我都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