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生是一条路,那么这条路要走到尽头时,应是能看见那结局的。
至少霜星觉得自己应是能看见的,从雪原走出来的时候,与大爹吵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能预见到自己会死在雪原之外。
这却也是她与大爹的分歧所在。
他们都是从雪原走出来的雪怪公主会被“阳光”融化,大爹不愿意让她走出雪原,而她却想要触碰那“炽热的太阳”——塔露拉向她展现过的理想,一个能让感染者抬头挺胸活着的世界。
为此,她早已经做好消逝的心理准备,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很多年前,频繁使用源石技艺导致丧失味觉以后,她就明白自己是一个老倒霉蛋儿了。
感染者体内出现的源石结晶并没有规律可言,不过大多数人会出现在体内的脏腑,因为相对来说那是体内空间最大的地方,自然出现在那里的概率最高,相对来说这部分的感染者比较幸运,他们通常能活许久,虽然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总比结晶化现象出现在颅内的感染者要好。
若是源石结晶出现在颅内,那么很容易就会压迫到颅内复杂的神经系统,感染者很可能因为神经受到压迫而失去开始失去部分身体功能,最后会以远远超过感染者平均水准的速度拥抱死亡。
留在雪原,自己大概能够多活一段时间;
如果逃避战斗,或许能活更久;
但,
那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只要一想到还有许多感染者的同胞如同自己小时候,被大爹救出来以前的自己那样遭受非人道的压迫,霜星就感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就像大爹救了自己那样,自己也要用有限的生命去拯救更多的同胞。
可是一个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雪怪们的脚印只能在乌萨斯的腹地徘徊,可是雪原之外呢?
泰拉世界很大,大到可以容下几十上百个乌萨斯那样大的领土,而乌萨斯也很大,它横跨东西,如同它的旗帜那样,是一头展翅的双头雄鹰。
一个头眷顾东方,对神秘的炎国虎视眈眈;
一个头环视西方,对西方的诸国冷眼相待;
这个庞然大物盘踞在泰拉世界的北方,超过四分之三的领土披拂着皑皑白雪,而雪怪们活动的雪原,只不过是东乌萨斯内部的一小片地方,其范围甚至没有切尔诺伯格移动路线连接起来的东乌萨斯边境广阔。
那是霜星第一次感到沮丧。
困难的任务,艰难的生活,雪怪们所遭遇的一切棘手的事情都没有办法令霜星感到迷茫,可是塔露拉描绘的世界却让霜星感到一种无力感。
泰拉世界是如此巨大,自己却连乌萨斯都改变不了。
“所以,要跟我来吗,叶莲娜,若是你真的想要拯救感染者,而不是仅仅拯救面前的人,那么请从雪原里走出来,让我们从那个改变乌萨斯开始。”
霜星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对自己的伸出手的塔露拉。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有着如同霜星喜欢的冰挂一样银色的秀发,淡色的眸子里寄宿着一种熊熊燃烧的意志,宛如一颗火种,一旦点亮变回成为天空的太阳,照亮整个世界。
或许这就是德拉克族吧,这个早已消隐的种族据说天生就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领袖旗帜。
塔露拉正是德拉克族,只是她表面上将自己的身份伪装成炎国的龙族。
她有一套龙门认真的完整身份证明用来掩饰自己的种族,因为德拉克族对于西方多个地区都有特别的政治意义,因此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自己的身份,只对推心置腹的人坦诚一切。
她用这样的秘密将自己与她链接在了一起。
哪怕是已经知道相信这个人结果,哪怕是已经知道这个人所谓的改变,到最后只是一场将感染者推向深渊的暴乱,但是那个声音还是让霜星忍不住地伸出手。
握上去的一刻,塔露拉的身影骤然溃散。
霜星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抬起头,无光的黑暗中分明能看到一条前行的道路,前方没入黑暗,后方亦没入黑暗,纷杂扰乱的人声徘徊在四周的黑暗之中,像是嘲笑,却又似乎是某种叹息。
乌萨斯关于死亡的传说中,人们在死后会走上一条黑暗的小道。
在这条路上,人们需要反思自己的一生,善行在左,恶行在右,当善行压倒恶行后,道路会向右转,人们会走上死后的乐园,而当恶行压倒善行,人们则只能左转,在道路的尽头,冬将军会在那里处决恶人的灵魂。
当然,这种床头故事都是无稽之谈,不同的国家和地区能诞生出不同的版本。
霜星知道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只是因为自己彻底失去对于身体的控制,身体已经死亡,灵魂却还未消散的片刻,还没有完全源石化的大脑根据自己从大爹那里听来的故事,构建出一个将死未死的梦境。
或许自己走到一半,这个梦境就会坍塌,自己就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霜星放下手,她抬头看向前方,白兔子与塔露拉走在她的前方,那虚幻的影子并肩而行,犹如分成两块的玉珏合在一起,理念与力量渐渐交融。
塔露拉的理念怎么能扭曲到这个地步?
越是想起曾经塔露拉告诉过自己的“理想”,霜星就越是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愤怒油然而生。
她并不在乎死亡,可是却无法接受那样的杀手却是“塔露拉”派来的,她能够猜到那个萨卡兹人想做什么,无非是用她的死亡来刺激雪怪们,只要萨卡兹人的手脚足够干净,那么现在留在14区的罗德岛部分究竟成为雪怪们愤怒的发泄口。
死亡犹如多米诺骨牌,只要有了一个死亡,悲剧就无法停止。
一旦罗德岛的干员们被雪怪杀死,整件事就会成为一个无从解释的死结,本来默契的战斗会真正变成厮杀,最后只剩下一方彻底被消灭的结果。
被消灭的大概率是罗德岛的干员。
与罗德岛的干员们进行接触作战后,霜星已经明白这些罗德岛干员虽然究竟训练,然而却并没有如同塔露拉,或者是林逸那样,能够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战场的绝对力量存在,最强的甚至还是他们的领导,那只与自己同样是卡特斯族的黑兔子,其余人虽然训练有素,却也只是训练有素。
愤怒是不可能因为发泄而消失的,跨过罗德岛干员们的尸体,14区会在雪怪们的驾驶下冲向龙门,将属于乌萨斯雪原上的恐怖带向南方的世界。
这才是“塔露拉”想要的结果。
但是她怎么能这么做?
霜星看着前方并行的幻影,无从猜测那时候的塔露拉是不是就打定主意欺骗自己,就像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自己要死了;
那只黑兔子大概也要死了;
雪怪们会与罗德岛干员们厮杀,她最终不仅无法让整合运动的暴乱在龙门迎来一个结束,甚至雪怪们还会成为暴乱开始的信号,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
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愤怒与绝望将梦境污染,霜星看见面前的虚影陡然间破碎,脚下的道路也如同摇曳的烛火般抖动起来,这一条小路仿佛会变成一条翘起来的蛇,回过来一口将她吞进去,只是梦境最终没有变的如此奇诡,那条道路在摇曳之后,最终指向左方。
霜星停下脚步。
四周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逐渐变得响亮起来,这些蜂鸣一样的杂音在无数个夜晚都困扰着霜星的梦境。
无数感染者都坚持自己能听见某种声音,虽然主流社会找不到证明这些声音存在的实证,并不承认这种无稽之谈,但是作为感染者的一员,霜星却也时常被这样的声音困扰。
那是一种无法理解,无法认知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只是一种杂音,可是细细去听却仿佛能听见是细碎的交谈,有规律有组织的发音如同某种语言,然而真想要去听清楚那是在说什么,却又只能听见一种令人心浮气躁,仿佛要将理智撕碎一般的杂音。
霜星已经习惯无视这样的声音,只是这一次那蜂鸣般的声音却真的汇聚成细碎的言语。
“……又失败了……无法理解……灵魂的构成……”
“……数据录入……删除……”
“……失败品……处理……交给它……”
支离破碎的语言,有些像是维多利亚那边的语言,但是发音习惯却十分不同,霜星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中的几个单词,她张望四周,想要确定这声音从而何来,然而目所能及之处,她才发现黑影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人藏在黑暗之中窃窃私语,而每当视线落过去,那些影子却又像是湖中的涟漪,似乎承受不了视线的重量,陡然间支离破碎。
等等,这里不是我的梦境吗?
这些东西是什么?
一种不可描述的恐惧突然压住霜星的胸膛,她本应该无所畏惧,但是这样的恐惧却与她的意识无关,就好像有那些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的话语刺激到了某一段基因上铭刻的恐惧那样,霜星在恐惧中分明地感觉到那份恐惧并不属于自己。
——当你听见那些幽魂的言语,那些无法理解的恐惧降临时,你当知道,白色的骑士将从阴影中降临,你已来到祂的国,祂将在这里审判你的罪。
霜星突然想起大爹的床头故事。
虽然大爹只是用干瘪的声音将《乌萨斯神话通读》重新念了一遍,可是这形容死后世界的章节与现在自己的梦境,为什么会如此相似?
霜星咬了咬舌头,没有任何感觉,这里分明就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但为什么自己却不能主宰自己的梦?
疯癫的呓语如同浪潮起了又散,霜星很难辨别黑暗中到底有多少人在交头接耳,她甚至无法辨别出自己偶尔听见的那些单词究竟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话语,还是说真的有声音在自己的梦境中念叨着不可知的话语。
在她于莫名的恐惧中彷徨的时候,四周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若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梦境,霜星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否则她一定会在此刻炸起浑身毛汗。
因为蜂鸣般的杂音停下来时,霜星分明感受到有无数视线穿透阴影,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宛如自己的灵魂里有别的灵魂,自己的梦境里寄生着别人的梦。
那些声音,第一次用她认识的语言说出一个单词。
“——Велес”
那是乌萨斯人为“冬将军”创造的词语,自古以来传承下来的一个单词,读作“维列斯”(VELES)
霜星一瞬间瞪大眼,她又想起大爹那平铺直叙的床头故事——冬将军会审判在回忆的道路上左行之人。
她猛地回过头,看见自己走过来的道路向右方蜿蜒,没入黑暗。
自己已经左行了?
不,梦中道路直接扭曲了!
冬将军将在左行的尽头审判有罪之人——
冬将军!
霜星再次转过头的时候,自己的前方,道路的尽头,立着一排纯白的身影。
那是一群人形的生物,它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一直在那里,每一个人影都披着褴褛的兜帽,整齐划一的沉默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每一个人影都没有脸。
霜星发誓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冬将军”,整个乌萨斯没有人真正见过冬将军,可是对于“冬将军”的畅想中大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犹如风雪的化身,没有任何神话与传说中说过“冬将军”是这样的一群影子,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印象?
不,等等——
霜星看向那沉默的阵列,她突然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乌萨斯的皇室内卫?”
雪怪们曾经遭遇过三名乌萨斯皇室内卫——头戴防毒面具的军刀人,虽然那些人的形象与面前的人影相去甚远,可是这份沉默的压力却如出一辙。
难道是因为我对那些人印象深刻,所以“冬将军”才在自己的梦中变成这种模样?
寻找到一个解释,霜星冷静了一下,可是当那无面的人影从队列中飘出来,霜星想要动作,却发现自己在自己的梦境中竟然失去活动的能力。
仿佛这个梦境中,对方才是主人。
她看见无面之人向自己伸出手,恍惚中,她似乎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
“——检查到失败品,处理开始——”
霜星清晰地听清楚那句话,一直萦绕在心中的莫名恐惧更加莫名地被点爆,就像是在满是煤气的房间里投下一粒火星,陡然失控的情感无视霜星的意志,她产生一种疯狂的意志,拼命想要从飘过来的无面之人手中逃脱。
身体一动不动。
直到那双手接触到自己的身体,霜星愣愣地看着那无面之人慢慢抬起头,那张什么都没有的脸庞如同橡皮一样蠕动,最终定形成一张熟悉的脸。
自己的脸。
嘶——
恐惧在脑内尖啸,霜星感觉自己的脸庞似乎在溶解,将要变成无面之人。
这到底……是什么?
脑海里绝望地滚过最后的想法,恐惧变成绝望,放弃一切挣扎的那一刻,霜星却又看见即将变成自己的那一张脸——
陡然间崩碎。
整个梦境也一下子完全崩碎,比起那从身体里的源石泛起来的呓语,另一个从耳朵传来的声音如同初升的晨曦,竟是让霜星感觉劫后余生般地松了一口气。
滴——
滴——
滴——
规律的声音宛如心电图仪,霜星挣扎着睁开眼,她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中,她看见一条起伏不定的线。
“真的是心电图?”
话语出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后,霜星猛地愣住了。
“这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活过来!”
W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