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br/> “旦夕祸福”四个字完美地诠释了生活在泰拉大陆上的普通人的一生,源石病,天灾,乃至于基于人们自身的欲望,各种完全无法预见的危险变成随时可能降临的灾祸,让一些绝非短命的种族也不敢去奢求应有的寿命。<br/> 就像是林德尔的小姑娘。<br/> 埃拉菲亚绝对不算是短命的种族,但是洛洛说她十四岁就要学会该怎么生孩子,因为对于这种边缘的小镇来说,生命的漫长指的也就是三十年左右的人生,很多人在度过壮年之后可能就因为一场流感,一次跌倒,一种不大不小的病状,就直接从自己生命的戏剧中谢幕。<br/> 这还是人们已经习惯的生活,人们不习惯的危险有时候也会不请自来。<br/> 如同三天前的降临在林德尔的人祸。<br/> 第二天的时候,林逸他们就统计出来林德尔的伤亡,总共一千一百三十七人的林德尔,到最后也只有兰登卫队保护下来的七十三人,以及萨卡兹到场后保护下来的四十四人获救,另外一千多人的一千零一十六人全部宣告死亡。<br/> 被泥岩牵制下来的那段时间,被高塔学徒控制的藤蔓与傀儡似乎是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从而加快了屠戮的速度,林逸最后的到场虽然赶走了高塔的学徒,倒是却没有来得及救下任何人,除了已经陷入绝境的萨卡兹人以外。<br/> 一千零一十六人的坟丘,后面整整一天的时间,林逸都在帮着剩下的人收敛镇民的遗体。<br/> 卡涅利安带着森林中的感染者们在第三天的早上加入了这一场无声的葬礼,直到日暮冬灵的时候,最后一位镇民才得以安葬。<br/> 林德尔周边的花田被林立的墓碑取代,林逸抬起头看向暮色中的墓园。<br/> 感染者们游荡在墓园之中,哪怕整整一天都在收敛镇上的尸体,但是这些从森林中走出来的感染者们似乎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游荡在每一个坟丘上,脸上浮现着犹如梦中的怔忪,没有人愿意去相信林德尔就这么结束了。<br/> 倒是镇上原本的居民,经历过那一晚上的屠戮的镇民们接受了这一点。<br/> 目睹亲人惨死在面前的他们就算不想接受这个现实,现实也没有留给他们选择的余地,人们脑海中烙印着那一个晚上的恐惧,不少人陷入精神动荡的状态,稍有刺激就展现出情绪化的癫狂,就算是还算冷静的人也是一副绝望的模样,陷入自闭之中不愿意多说话。<br/> 洛洛或许是唯一的一个例外。<br/> 林逸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小丫头,她安静地蹲在一块墓碑之前,而墓碑背后的坟丘里躺着林逸只见过一面的旅屋老板,小姑娘的父亲。<br/> 洛洛没有像是其他人一样留在三天前的那一晚,她留在那里的只有悲伤,现在蹲在墓碑前的小女孩不像是其余活下来的镇民那样双目无光,林逸能看到那双眼眸中蜕变出某种澄澈的意志,有一种信念经过悲伤与绝望的洗练闪闪发亮,但是悲剧中究竟结出什么样的意志,林逸也不知晓。<br/> “谢谢你,莱特先生。”<br/> 沙哑的声音从小丫头嘴里落下来,三天前的哭喊撕裂了幼小的声带,洛洛的声音变得很是沙哑。<br/> “不用,我只是做了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事情而已。”<br/> 林逸对小丫头伸出手,小丫头搭着林逸的手站起来,但是脚下却趔趄了一下,似乎蹲了太久导致双腿的血流不畅。<br/> 林逸顺势将小丫头抱了起来。<br/> “不,那并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你看见了,莱特先生,所谓的正常指的是感染者应该受到迫害,平民们是贵族的财产,只要拥有力量与地位,一个人可以强迫另一个人接受自己安排的命运,哪怕这个命运的尽头是他们生命的终点。”<br/> 洛洛没有像是三天前的约会那么害羞地避开与林逸的肢体接触,她静静地躺在林逸的怀里,稍微蜷缩了一下身体,小小的身躯还带着些微的颤抖,不知道是源于愤怒还是恐惧。<br/> “您所谓的正常人,对于这个国家而言就是圣人,莱特先生,我明白为什么老师会说那样的话了。”<br/> 小丫头听着林逸的心跳,身上的颤抖慢慢停下来,<br/> “当一个正常人会变成一个圣人,那么让这个正常人变成圣人的国家一定有问题,如果不推翻这个国家的规则,那么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因为这个国家仍旧会让正常人变成不正常的人,然后剩下来的,数量稀少的正常人才会变成圣人。”<br/> “给予你们伤害的是马利侯爵,但是允许马利侯爵做出这种行为的是莱塔尼亚的规则。”<br/> 林逸替洛洛做出一个总结,他能感到胸膛中的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br/> 就在三天前,小女孩还并不能理解这一切,一种淳朴的思考存在于小女孩的思想之中,这种思考是所有淳朴的生命所共有的:<br/> 只要我安分守己地活着,那么我就能安分守己的活下去。<br/> 他们会津津乐道大地上有过的一切反抗,整合运动的事件传到林德尔,镇民们会嬉笑那些感染者的愚蠢,为什么一定要反抗当权者呢,你看,你不用脖子去迎向刀剑,不就不用担心刀剑落到自己的脖子上了吗?<br/> 他们看不到规则上的不公,只看到迫害者与感染者之间互相伤害。<br/> 哪怕乌萨斯政府对于感染者百般迫害,但是这就是你们发动袭击,将那些无关人员卷入进来的理由吗?<br/> “老师告诉过我,若是在格尼叔叔受到鞭刑时我要反抗,那么就意味着我要杀死那些鞭打叔叔的人,我先前很不能理解这种二选一的问题,我从未想过要剥夺任何人的生命,只是不想要自己身边的人受到伤害,为什么这样的想法就一定要通过杀死其余人来实现。”<br/> 怀中的低语并不是在说给林逸听,而是在自言自语。<br/> “现在我有一些明白了,莱特先生,是莱塔尼亚注定了这一切,从古至今我们从未怀疑的法律将人们分成了‘我们’和‘他们’,平民与贵族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我们不能变成他们,他们也不会成为我们,或许会有一两个离经叛道的贵族老爷,但是结果而言,我们和他们不是吟游诗人描绘的那种美妙的贵族与领民的关系,贵族们劈荆而行,领民们紧随其后,英雄的史诗总是有对领民无微不至的领主以及对领主感恩戴德的领民,但那只是在故事中,莱特先生,现实中呢?”<br/> 林逸没有回答,洛洛也不需要林逸回答,小小的声音躲在林逸的怀中,还在继续。<br/> “现实中我们是敌人,莱特先生,所以我想要保护身边的人,就意味着一定要去伤害那些人,因为我们是敌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伤害,反过来也是这样,只有杀死了敌人,我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但是我们以前从没有这么想过,我们认为只要我们遵守领主大人的规矩,领主老爷就会允许我们活着,莱特先生,我们要活着还要别人的允许,但是在这之前我们竟然没有一丁点觉得不对!”<br/> 林逸的衣服在捏紧的小手内皱成一团,林逸抬起头看向墓园的边缘,穿着一身黑色衣装的卡涅利安女士站在墓园的边缘,目光相对时,对林逸微微垂下视线。<br/> “现在领主老爷不允许我们活着了,所以我们就要去死,莱特先生,我们应该去死吗?”<br/> 林逸第一次垂下头,看向怀中的小女孩,他托起怀中的小女孩,轻声说道:“这要看你们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开拓出林德尔的人是你们的先祖,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是你们,将来还会继续建设这片大地的是你们的孩子,所以能够决定你们以及这片大地命运的还是你们。”<br/> “……若是我想要反抗这样的命运呢?”<br/> “怎样反抗呢?”<br/> “……我想要去和马利侯爵谈谈。”<br/> “谈?”林逸微微有一些失望。<br/> “是啊,谈一谈,平等地谈一谈,我会告诉侯爵大人我们要活下去,即使他不想让我们活下去,我们也要活下去。”小女孩松开手,抬起头看向林逸,“莱特先生,您还是那位路过林德尔的行商人吗?”<br/> 林逸意外地发现小女孩儿眼神十分平静。<br/> 她所谓的“谈一谈”并非是情绪激动下慌乱的表现,那双沉静的目光说明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那么,您有什么委托吗,洛洛小姐。”<br/> “我想雇用你保护我去沃伦姆德,我想要将我们的声音真正地传达到侯爵大人的耳中,我想要知道侯爵大人真实的态度,我想要知道莱塔尼亚是不是真的将我们与他们彻底分割,我想要知道是不是只有反抗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br/> 小女孩顿了一下,沙哑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坚定。<br/>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会用一生去反抗,即使反抗不会成功,我们的反抗也会成为后来者的参考。”<br/> 林德尔只是一个千余人口的小镇,但是千余人口已经是荒野之上的大型聚居点了,况且作为边境商路沟通的中转站,林德尔在莱塔尼亚北方八月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气,至少很多行商人被问起从哪里来,维多利亚方面过来的行商都会提一句“从林德尔而来”。<br/> 从小镇蔓延出去的关系已经延伸进莱塔尼亚八月,当然,不可能每一个与林德尔有所联系的商会都会选择赞成林德尔的反抗,但是投机取巧的商人们绝对不会放过混乱的秩序带来的商机,在出卖林德尔的利益小于这一份商机时,他们很可能会选择成为林德尔迟早会背叛的盟友。<br/> 一旦林德尔的人真的决定豁出一切去反抗莱塔尼亚的秩序,造成的动荡或许会远远超过那些贵族老爷们的预料。<br/> “我可以接受这个委托,但为什么一定要去见那位侯爵呢?那一天的高塔学徒已经被查明了身份,他们一直以马利侯爵的捕奴队的身份在外面活动。这一次来这边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处理掉伯爵大人的私人卫队已经消灭林德尔,毕竟侯爵大人已经决定将林间的感染者全部迁移,那么用来让那些感染者听话的林德尔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反倒容易产生各种麻烦。”<br/> 消息来自于卡涅利安,或许是由于沃伦姆德正是霍恩洛厄伯爵家被马利侯爵抢去的领土,伯爵对于马利侯爵的情报收集一直没有停过,将那位高塔学徒的特征告诉卡涅利安之后,后者很快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br/> 捕奴队,流行于莱塔尼亚的部分贵族之间的一种特殊职业。<br/> 莱塔尼亚并没有奴隶贸易,所谓的捕奴也不是捕捉奴隶去贩卖,而是捕捉那些具备稀有法术天赋的个人,用以进行各种研究,往前追溯的话,捕奴队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巫王统治的时代,那个时候巫王为了法术的研究常常抓取各种具备法术天赋的人,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只要被判明有合适的源石技艺适应性就有可能被抓走。<br/> 巫王的统治结束后,贵族们的恐惧也因此消失,但是平民们的恐惧却在贵族的手中继续下去。<br/> “我知道,侯爵大人不在乎我们的生命,更不在乎我们的生命,所以我的话也不是说给侯爵大人听的,而是说给我自己的听的。”<br/> 林逸有些好奇地看向怀中的少女。<br/> “莱特先生,我们的反抗可能会让很多无辜的人去死,所以我必须要有一个理由去说服我做出如此残酷的选择。”<br/> 林逸静了一下,轻声说道:“侯爵大人不会放你活着回来。”<br/> “所以我才会雇佣您,莱特先生。”小女孩从林逸的怀抱中立起身,轻轻吻在林逸的侧脸,“我相信您能将我带回来,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付出什么样的报酬,林德尔已经没了,我所拥有的只有我自己。”<br/> 林逸稍微沉默了一下,随后笑道:“那就把你卖给我吧。”<br/> “我觉得莱特先生身边的女伴比我漂亮多了。”小小的女士苦笑了一下,林逸正想要说话,洛洛却继续说道,“所以我把自己的梦想卖给您吧,莱特先生,我想你承诺莱塔尼亚的边境将会有一片和平的土地,一片平等的土地,一片任何人都能安居乐业,任何人都不能压迫任何人的土地,你愿意买下这样的梦想吗?”<br/> 林逸停下了脚步,他第一次被小女孩惊到了。<br/> 些微雀斑的上面,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仿佛已经看穿林逸的所有想法,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将林逸采取行动的动机看得明明白白。<br/> “好人总是比坏人简单的,莱特先生。”<br/> 再一次看穿林逸的想法,三天的悲伤之后,小女孩终于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笑容。<br/> “这个梦想,请问霍恩洛厄伯爵家能参与竞价吗?”<br/> 林逸回答之前,一个清冷的声音让林逸和洛洛转过视线。<br/> 卡涅利安仍旧站在墓园之外,但是林逸他们已经走到墓园的边缘,而说话的人正是可以全权代表霍恩洛厄伯爵的这位女士。<br/> “很抱歉,卡涅利安女士,我们的梦想不向贵族贩卖,我们不可能在赶走一个贵族之后迎来另一个贵族,哪怕霍恩洛厄伯爵家在过去千百年都是这片土地的领主也是一样,莱塔尼亚的规则必须发生改变,这里以后不再会有贵族与平民的分别。”<br/> 说话的是洛洛,出乎意料的强硬,开口就直接拒绝了任何妥协。<br/> 卡涅利安并没有生气,而是主动向林逸怀中的女士行了一个侍从面对贵族的礼节:“这正是我的主人追求的目标,女士,我无意于干涉您的决定,但是等您和伯爵大人接触之后,自然能明白他的追求,他和您是一类人。”<br/> “所以你要让我等到与伯爵大人见面之后再谈吗?”<br/> 卡涅利安弯下腰,这位内心藏着不属于莱塔尼亚的狂野的卡普里尼女人,第一次言行与态度保持着同样的恭敬。<br/> “单一阶级的反抗不可能撼动莱塔尼亚的规则,觉醒的民众,舍身的贵族,只有存在于莱塔尼亚的这两个阶级一起联合起来,才有可能动摇莱塔尼亚的根本。”<br/> “伯爵大人只能保证自己成为舍身的贵族,但是没有觉醒的民众,他能做的只不过是穷其一生做一个好领主而已,从结果而言,这甚至是在加深莱塔尼亚对于民众的桎梏,他的事迹会告诉其余民众,‘看吧,贵族中还是有好人的’。”<br/> “他一直在等待您的出现,女士。”<br/> 卡涅利安没有说谎,这一点林逸可以保证。<br/> 但是能保证也仅仅只有卡涅利安没有说谎而已,这个女人被那位霍恩洛厄伯爵骗了也不是没有可能。<br/> 林逸低头看向怀中的洛洛,想要将自己的观察告诉她,但是怀中的女士已经先一步开口。<br/> “那就让他跟上来吧,卡涅利安姐姐,从今天开始,至少在林德尔这片土地,平民不再会跟随贵族,随时他想要参与进来,那就让他自己跟上来。”<br/> 卡涅利安抬起头:“您的意思是?”<br/> “也许我们可以在侯爵大人的府邸见面,或者,他也可以来沃伦姆德见证我们的结局。”洛洛看向卡涅利安女士,“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留在这里等待伯爵大人,明天我就会前往沃伦姆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