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情况?
玛利亚无言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呆在窗边的少女已经回到桌子旁,正在与“自己”讨论卡西米尔统一之后的新秩序建立。
她倒不是对现状感到无法理解。
联系那份镶嵌在机械装置中的数据水晶,还有那些卷轴上留下的话语,她大致上明白那一套机械装置大约是数据水晶的读取系统,现在正将数据水晶中记载的资料输入自己的脑海,让自己以亲临者的身份遍历这份记忆。
只是她不理解这份记忆的具体内容。
首先,她就连这份记忆的时间节点都感到十分困惑。
自卡西米尔王朝覆灭之后,一直到国民院崛起之前,卡西米尔对外界而言可以看成是一个整体,然而这边大地上却从来没有实现真正的统一,各个地区的骑士家族实行着自己的统治,从来没有一道律法能让所有家族都选择遵从,所以过去卡西米尔与乌萨斯的战争才总是以失败告终,因为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边境的骑士贵族独自去面对乌萨斯的军锋。
历史上少数几次接近统一的情况只有几位骑士王活跃的时期,然而骑士王的故事因为各种原因,最后往往都以悲剧收尾,他们从未将统一的威光散播于卡西米尔全境,就更别谈在这片土地上行使自己制定的律法了。
可是现在房间里的“自己”和少女正在十分认真地讨论即将在卡西米尔全境施行的统治。
虽然玛利亚自己的学识有些跟不上他们的水平,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涵盖经济,教育,安全,文化,政治,公民权利等诸多方面的行政架构,但正因为不能完全理解,所以玛利亚很清楚这两人绝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们大约真的已经完成卡西米尔的统一,距离建立一个全新的行政实体只差一步之遥。
卡西米尔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时代?
再者,这两人讨论的时候常常逃不开“卡西米尔王朝”这个词,甚至从他们的讨论中能知道他们手中很关键的一股力量就是卡西米尔王朝的遗留,过去那些在拉特兰的进军下躲藏进各地的地下保护设施,在拉特兰放弃将战争扩大化后活下来的一部分人。
从这个情况推论,记忆中的时代很可能就是卡西米尔王朝覆面后的两百年内,那个卡西米尔最为混乱与残酷的时期。
然而这就更加说不通了。
卡西米尔正式的历史记录中对这段时期的技术语焉不详,然而关于初代骑士王“森咏者”那没有多少字的记录中,这个时代中那些卡西米尔遗老尝试复辟卡西米尔王朝的举动正是被“森咏者”领导的骑士们挫败,最后森咏者与他们的领导者在风花平原同归于尽,于是才在最后形成卡西米尔只有骑士,却没有君王的时代。
但是这份记忆里,那些卡西米尔遗老都要开始建国了啊!
“碧洛迪丝,虽然你不愿意听这些,但我还是不得不提醒你,那些随同我们一起粉碎维多利亚的野心,沉默莱塔尼亚的歌喉,击退高卢的进军,与我们并肩作战的骑士们尚且不论,那些畏惧于我们的力量而选择臣服的骑士领主们,大概不会支持你的想法,他们渴望手中的权利胜过世间的公义,你想要令人民在上,骑士在下的做法,必然会引起强烈的反弹。”
玛利亚听见自己的嘴里漏出严肃的声音。
讨论中的那些详细施政纲领玛利亚其实没听懂,不过大致上的方向她还是明白的。
先前讨论的施政纲领核心就是取消一切特权阶级,让社会财富以一种相对公平的方式在卡西米尔进行分配,大致上按照劳动贡献进行分配,而新成立的政治实体则是为了确保这种分配方式能够稳定运行而存在,很大程度上今后的统治实体将成为一个提供公共职能的机构,其中供职的人员在个人财富上将会比照社会平均收入水准,同时需要接受相应的监察机构监督。
老实说,这种模式在玛利亚看来像是童话中才会出现的美好想象。
千年后的卡西米尔都没办法做到这童话一样的统治,那段时间的卡西米尔又怎么可能做到?
“嗯,我知道会有强烈的反弹,不过这是可以做到的。”
明眸的少女没有因为“自己”的话生气,她的表情并没有她的话语那般理想化,反倒像是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场艰难战争般凝重。
“我们让传令兵带去给各个骑士领主的命令是让他们带着工匠与骑士装甲的设计图纸来到这里,你知道骑士装甲的图纸意味着什么,对于各个骑士家族来说,那都是让他们的家族得以存在的基础,有了那些图纸他们才能造出来对应的骑士装甲,只要我的骑士装甲比你的优秀,我就能侵占你的土地,过去百年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
“现在我让他们带着图纸过来,他们肯定会怀疑这是我为了收缴所有反抗力量而下达的命令,即使如此,他们仍旧选择遵从我的命令,我不会说这是世间的公义感染了他们的所有人,但是很显然我们的兵锋足以让他们清醒地做出选择,既然他们选择屈服第一次,就不会在第二次做更多的抵抗,真要说的话,交出家族的根基与无法从统治中捞取更多的不义之财,显然前者的心理抗拒要大得多。”
“因此我可以断言,那些慑于兵锋选择依附的骑士领主会有抗议,然而这部分抗议是可以强行压制下去的,不过你的担心也没有错,他们不会选择在表面上公开对抗,可是私底下肯定会尝试联系所有能够联系的对象,期望有人可以站出来反对,那么他们就会站在后面摇旗呐喊。”
少女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地图,手指敲击的地方有一座只标注名字,却尚未建起来的城——卡瓦莱利亚基。
这里将会是新生秩序的心脏。
“您担心我们的战士被他们的手段腐蚀?”玛利亚听见“自己”问道。
“我怎么会担心我自己的战士,他们都是卡西米尔王朝时代遗留下来的战士,丢失一个国家的痛苦使得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看重忠诚,从他们向我效忠时起,多少人为了我的理想不惜献出生命,他们的忠诚接受过铁与血的考验,就像你一样,恩塔纳·英格拉,你对我的忠义可有虚假?”
恩塔纳·英格拉?
“自己”现在的这份记忆来自于这个叫作恩塔纳·英格拉的人?
听名字倒像是英格拉家族的先祖,如果自己是英格拉家族的人,或许能从这个名字推测这究竟是哪一个时期了,不过说起来英格拉家族的家系也可以追溯到卡西米尔王朝时代,那么现在对话的这两个人果然都是卡西米尔王朝的遗老?
“我可以用您需要的任何方式来践行我的忠诚,公主殿下。”
玛利亚立刻感到“自己”的视野矮了一截,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跪了下去,不过“公主殿下”这个称呼是……好像卡西米尔官方给出的初代骑士王,森咏者的结局就是与什么公主殿下同归于尽了吧?
“我说过很多次了,恩塔纳,我只是踏上旅行的骑士而已,卡西米尔王朝在自己的傲慢中走上末路,她已经得到她应得的结局,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在这片大地上重塑一个卡西米尔王朝,你也不要用过去的称呼来束缚我,这片大地与我们都应该学会从过去走出来。”
一只手闯进玛利亚的视野,随后她看见那个随和的笑容就贴在自己眼前。
近距离看着扶起自己的少女,玛利亚仿佛能透过时光感受到那种强大的亲和力,那种为了某个崇高的力量昂首向前,确信自己的理想将成为照亮大地的光辉,于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所有投入进去的感染力,甚至令玛利亚感到十分熟悉。
“不过真正要做到这一点确实如你说的那样会很难。”
少女将“自己”扶起来后,微微叹了口气。
“骑士领主们不会在这里与我们直接对抗,但是恩塔纳,我们也没有办法直接与所有骑士领主为敌,我们当然有力量直接摧毁他们,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在不伤害到那些领地的平民做到这一点,至少一代人的时间内,我们必须借助那些骑士领主将我们的政策践行到各个地方,这却是最难的问题,因为我毫不怀疑他们不会真正去落实我们的理想。”
玛利亚的疑惑升起之前,来自“自己”的声音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因为天空之伤吗……”
“嗯,天空之伤,拉特兰人熔毁了大气,现在离开各个骑士领地的护盾系统,人们没有任何防护地在荒野上行走五分钟就会殒命。骑士领主没有战胜我们的力量,但是将领民视作财富的他们真到了山穷水尽的一刻抱着自己的财富去死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选择,我之所以总是通过单人决斗的方式逼迫骑士领主屈服,就是为了避免那样的情况。”
正因为客观上各个骑士领地的高度独立,因此哪怕他们建立一套新秩序,也很难做到让权力高度集中在手里,他们将不得不依靠原有的骑士领主来施行政策,如何令那些领主将政策彻底落实下去,才是真正的难点。
“这次盛会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恩塔纳。”
血?
记忆在这一刻熔断,就像梦境很少有延绵的片段那样,记忆也在发生跳跃。
玛利亚又看见了许多片段。
他们在寻找那一个新秩序与旧秩序之间的平衡点。
幸运的是,他们找到了。
不同的骑士领主有不同的想法与性格,他们或是倨傲,或是谦卑,或是豪气干云,或是色厉内荏,“公主殿下”却总是能轻巧地抓住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向他们展现自己推行新秩序的决意,让他们认为自己不可能用任何手段将其动摇,然后许诺他们家族的延续。
“公主殿下”承诺变革不会一蹴而就,他们有充足的时间重置产业与财富,即使在新时代失去过去的种种特权,只要他们不触犯新秩序的律法,终究还是能衣食无忧地延续自己的血脉。
很多骑士领主或许并不甘心,但力量总是使人清醒。
这座临时的骑士领地内有“公主殿下”的军锋,这是一支几乎重现卡西米尔王朝鞭笞泰拉那份力量的军队。
或者说,这就是那一支军队。
卡西米尔王朝崩毁时,除了聚集在布列斯特要塞的几个装甲军团之外,还有许多卫戍部队进入就近的地下保护设施。
当初的那些军人熬不过时间的流逝,可是一代人亡国的怨念被他们的后代继承,仅仅两百年不到的时间洗刷不了如此强烈的情感,而这样的情感令他们的后代比他们更加憧憬那个消失的王朝。
他们向“公主殿下”效忠。
他们向那一份残留的血脉效忠。
他们向卡西米尔王朝复辟的希望效忠。
他们向父辈描述中的那一个横扫天下的王朝效忠。
他们的忠诚无可置疑,他们的忠诚染尽铁血,他们的忠诚能粉碎维多利亚的野心,沉默莱塔尼亚的歌喉,击退高卢的进军!
只要“公主殿下”还是公主殿下,他们的忠诚能持续到他们中最后一人死去。
那如果“公主殿下”不再是公主殿下呢?
最后一名骑士领主被说服,就在玛利亚都以为这份记忆中的历史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时,就在盛会前夕的那个夜晚,就在整个领地都陷入名为“更为美好的明天”这个美梦中时——
玛利亚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自己”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门外一名浑身血污的骑士正缓缓顺着门扉滑下。
“英格拉大人……军团叛乱……公主殿下……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