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世界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下来。<br/> 玛利亚能够清晰感受到“自己”所感受到的巨大的震惊，恐怕那一天双月坠落，大地撕裂，世界破碎，众多的命运行至他们不应该走向的尽头，都不会比缓缓倒下的士兵带来的这句话更加震撼。<br/> 这是信念的污浊。<br/> 他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并且哪怕思维断绝，“自己”也本能地意识到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br/> 那是理想的沦陷。<br/> 若是他们的理想连自己人都不去拥护，那么聚集在这片领地内的谁还会去践行他们的理想，那些慑于力量的骑士领主们将会把这片土地带回它已经走出来的泥淖！<br/> 那不知道持续有多久的手脚冰凉中，玛利亚感受到一股刻骨的悔恨从心底升起。<br/> 那股悔恨太过强烈与鲜明，甚至让玛利亚有一种“那就是自己的感情”的错觉，但是这份情感并不来自他，也不来自于这个时候的“自己”，那是站在一个结束节点的“自己”对现在的“自己”产生的愤懑，它在嘶吼着要“自己”在这个时候做些什么。<br/> 如果“自己”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动起来，也许某些结局还可以挽回。<br/> 但这是记忆，也是历史。<br/> 历史中的“自己”因为震惊而混乱，那么就不再有任何改变历史的机会。<br/> 记忆再一次动起来的时候，庭院外传来涌动的甲胄声，玛利亚看见无数穿戴着厚重甲胄的骑士涌进庭院。<br/> 肃杀的氛围一下子盈满庭院，那沉默的身影令从未踏上过战场的玛利亚也明白这是一支百战之师。<br/> 骑士队伍中为首的人缓缓走上前，低下头用手轻轻锤了锤胸口。<br/> “英格拉大人，我奉命前来护卫您的安全，今夜城中骚乱，现在诸事不明，请大人在宅邸中等待事情进一步明朗化。”<br/> 骑士的声音十分恭敬，骑士的礼仪无可挑剔。<br/> 任何人从骑士的态度中都不会感受到他对恩塔纳·英格拉有任何私人的敌意，只是那身姿的背后，跟过来的骑士已经沉默地接管这座宅邸的各个出口，本就没有护卫的宅邸十分轻易地就落入骑士们的掌控之中。<br/> “自己”重新活了过来。<br/> 玛利亚看见“自己”在怒火中向前，直接走到那名骑士身前，双手抓住骑士的甲胄，活生生地将那连带装甲接近半吨的身躯提到自己的面前。<br/> 玛利亚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一名超凡者。<br/> “这是叛乱，你们在做什么！”<br/> 那名骑士没有任何反抗，他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毫无防备地落进一名超凡者手中，如此近的距离下那一身甲胄根本没办法从“自己”手里保护住他，哪怕这名骑士也是一名超凡者，此刻他的生命也不再由他自己掌握。<br/> 他不在乎。<br/> “我们在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英格拉大人。”<br/> “你在说什么屁话，军团存在的理由就是服从军团长的命令，你们却要将武器指向自己的主人？有多少人参与其中，让他们全部给我停下来。”<br/> “做不到，大人。”<br/> “混账东西，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br/> “如果这是大人的命令。”<br/> 玛利亚感受到有能量的波动在骑士的甲胄中形成，就在她以为这是骑士的反制手段时，却又感受到手里的骑士正在迅速流逝生机。<br/> 甲胄内防止被俘的手段被激活，骑士杀死了自己。<br/> 那一刻“自己”也呆了片刻，随后“自己”咬着牙将手中的尸体扔到一边，而整个过程中四周保持着异样的沉默，没有任何骑士上前来阻止，仿佛他们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一幕，仿佛他们也在期待发生这样的一幕。<br/> “自己”很清楚，只要自己不离开这个房间，就算自己要杀死这些骑士，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抵抗。<br/> 为什么不会抵抗？<br/> 因为“自己”几乎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身影，“自己”与他们一起经历过每一片战场，“自己”听他们畅谈自己的理想，“自己”听他们怀念自己的家人，“自己”听他们诉说自己的遗言，并约定彼此继承彼此所描绘的未来……<br/> “自己”曾以为与他们早已交托生死。<br/> “为什么……”<br/> 玛利亚听见“自己”不甘的声音。<br/> “自己”很清楚已经不可能从宅邸冲出去，聚集在这里的都是军团中的精锐，纵然他们没有将骑士装甲带进来，可是在外骨骼甲胄的帮助下，每一个人都有具备能够超凡者战斗的实力，军阵配合的加持下，同样数量的超凡者甚至不比他们更加厉害。<br/> 他们就像“自己”了解他们一样地了解“自己”。<br/> 负责封锁宅邸的队伍完全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破局的机会。<br/> “我不明白为什么最终问题会出现在你们身上！从头至尾公主殿下和我都没有想过竟然是你们会成为问题！”<br/> 嘶吼在寂静中回荡，骑士的队伍中走出他们的副官。、<br/> “我们不得不站出来，英格拉大人。”<br/> “不得不？”<br/> “是的，英格拉大人，卡西米尔王朝正是因为盲从统治者才最终行至无可挽回的地步，因此在公主殿下做出错误选择的时候，我们必须纠正那样的愚行，我们很清楚正在践踏忠义，但是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些日子我们目睹您与公主殿下，甚至护卫你们与那些骑士领主交涉，我们很清楚你们已然决定让那种恐怖的统治存在于卡西米尔。”<br/> “恐怖的统治？你们在说什么蠢话！”“自己”仿佛要用眼神钉穿那套甲胄一般狠狠钉了过去，“卡西米尔的土地将归于卡西米尔的人民，这样的统治究竟有何恐怖可言！”<br/> “恐怖的正是这一点，英格拉大人，您的睿智不应该看不到其中的风险。”<br/> “什么？”<br/> “怎可由那些愚民来决定这片土地的未来？”、<br/> 另一种惊讶从“自己”心里泛起，玛利亚没有从骑士的嘴里听到任何针对平民的轻蔑，可是“愚民”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如此自然，仿佛本就应该如此。<br/> “卡西米尔王朝时代涌现过多少杰出的人才，睿智与力量共同铸就王朝的繁荣，可是就算是那样伟大的王朝，无数人杰小心翼翼地掌控之下，王朝仍然在毁灭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公主殿下岂能将大地的统治交给那些只懂得春耕秋收的平民？”<br/> “无知者不会一直无知，只要得到相同的教育……”<br/> “这正是我们不敢想象的恐怖，大人，愚民自私自利，不知世间仍由必须坚持的事物，他们更像是站立起来的野兽，乍看之下与我们没有区别，但是却如同野兽一般，为了一口粮食就能卖儿鬻女，生活窘迫就会闷死家中老人，有些人为了赌钱就能让自己的伴侣去侍奉他人，他们将世间一切美好作践于地，公主殿下却要给予那些人知识与力量？”<br/> “那只是世道的艰难！”<br/> “世道一直艰难，英格拉大人，但正因为世道艰难才更能体现出人性的本质，您还记得那些埋葬在莱塔尼亚法术中的战友吗？在大艺术家们给卡西米尔带来的霜雪中，那一支运输小队冻死距离大营不足三公里的地方，我们循着最后的幸存者带来的消息找到他们的遗体时，所有能源设备未有任何缺失，他们用生命在维护纪律，宁愿自己冻死也绝不动用宝贵的能源设备，所以我们最后才有机会出其不意地击败莱塔尼亚的国家术士团，令莱塔尼亚的歌喉沉默。”<br/>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br/> 他们在军旅中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所有人为了令战斗多出一点胜机，为了让更多的战友有机会活下来，无数人选择自己去迎接死亡。<br/> 不只是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现在将“自己”围起来的人也是如此。<br/> 但那并不只是独属于骑士们的品德。<br/> 哪怕没有接受过任何品德教育的平民们也会绽放出人性的光辉，当然，从比例上来说，没有接受过相应的教育的平民或许比起骑士们要少许多，但比例上的差别绝不是人性上的区别，有一个人能做出伟大的举措，那么所有人都有能成为伟人的可能。<br/> 怎可因为一部分人就去否定全部人？<br/> “自己”很清楚该怎样反驳，但是“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反驳毫无意义。<br/> 争论的原因并不是平民与骑士之间的差别，而是这些自己最信任的骑士们，这些最亲近的战友们从一开始就在用统治者的目光看向那些民众。<br/> 如同所有美好的叙述中表述的那样，骑士向前，民众在后。<br/> 骑士当一直在前，民众只能跟随其后。<br/> 他们的确在为民众拼荆斩棘，任何灾难发生时都将民众护在其后，但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要保护民众，而是骑士的责任在束缚他们的行动，他们只是在做一件自己身为骑士必须去做的事情，甚至在他们心中，或许觉得民众就是自己的财富，自己保护自己的财富不是理所当然？<br/> 或许从某种更加本质的角度来看，“自己”所信任的骑士们，与“自己”所戒备的骑士领主们——<br/> 没有任何区别。<br/> 是啊，他们怎么会有区别呢？<br/> 漫长的战争，四处散播的热血，对于某人的恋慕都让“自己”遗忘了在更加久远的时期，在他们还在地下保护设施里苟延残喘的时候，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渴望得都是恢复卡西米尔王朝的荣光，恢复那个骑士统领人民的黄金年代，而从未有人真正想过创造一个人民的国度。<br/> 他们是在向公主殿下效忠之后才经历了那些血与火的考验，而不是在之前。<br/> 所以，他们对公主殿下的效忠，其实从来都没有经历过任何试炼。<br/> 或许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是因为迷恋上那一个人，才迷恋上她的理想，进而以为所有与自己一样在地下保护设施向公主殿下宣誓效忠的卡西米尔王朝的骑士后裔们，都会认可那一个存在于理想中的国度。<br/> 骑士是君主的骑士，从来都不是人民的骑士。<br/> “自己”怎么会忘记了这一点。<br/> 若是真的想要在这片大地上实现公主殿下的理想，“自己”要做的不是收拾那些骑士领主，而是让所谓的“骑士”彻底从这片大地上消失。<br/> 从一开始，自己就弄错了敌人。<br/> 视野在晃动，“自己”抬起头看向主城方向，此刻领地中已经开始爆发出战斗的声响，叛军大概已经与领地内的卫队——那些折服于公主殿下人格魅力，在后来加入进来的佣兵与流浪骑士，平民晋升的战士——展开交火，而发现城中混乱动静的骑士领主们肯定不甘寂寞。<br/> 他们会将前几天对公主殿下的承诺收回腹中，而那些本就是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为了在统一之后获得高官厚爵的投机分子，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公主殿下描绘的那个国度成为现实。<br/> “自己”现在能做什么呢？<br/> 究竟要做什么才能完成自己的承诺，让公主殿下的理想能够落到这片承接不起这份理想的土地？<br/> 轰！<br/> 主城的方向传来巨大的轰鸣。<br/> 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自己”看见有骑士装甲被直接轰出城堡，狂躁的风将其撕扯得七零八落。<br/> 这样的展开不出意外。<br/> 实际上就算整个军团发生反叛，一起对主城展开进攻，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大概都会被公主殿下一一消灭。<br/> 那是立于一片土地顶点的武力，任何人都无反抗的绝对力量。<br/> 然而她赢不了这场战争。<br/> 从军团反叛的时间点起，她的理想就注定破灭。<br/> 人们不会服从一个连手下力量都无法控制的人，在偷奸耍滑上的过程中那些人有时候会诞生绝无仅有的勇气，他们会以高尚的名义进行卑劣的联合，将整片土地联合起来进行对抗，除非她愿意将所有反抗的人连同他们控制下的平民一起消灭，否则没有彻底摧毁反抗的办法。<br/> 她怎么可能那么做？<br/> “自己”看着那破碎的骑士装甲碎片中有风托起抛飞出去的骑士甩到一边。<br/> 哈，她连自己叛乱的手下都不愿意下死手。<br/> 视野被截断，“自己”闭上了眼。<br/> 四周的骑士也发现这一幕，一直沉默的骑士们走向“自己”。<br/> “公主殿下或许会向这边来，英格拉大人，十分抱歉，我们必须立刻转移位置。”<br/> 骑士们涌上来的时候，“自己”没有进行反抗。<br/> 反抗没有意义，就算让公主殿下救出自己，就算他们重新整合领地内的力量，将叛乱镇压，重新集结愿意跟随他们的力量，卡西米尔也已经注定避免不了再一次的分裂，而这一次的分裂绝不可能再被同一个人捏合。<br/> 公主殿下失败了，但自己究竟要怎样留下她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