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抵达风花平原的那一处前线时，是在一个夜晚。<br/> 现在的卡西米尔天空之伤只余下一小处，拉特兰持续近千年的大气修补行动终究还是有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可是记忆中的卡西米尔夜空却没有数百年后那么安全。<br/> 夜色呈现出一种危险的寂静，玛利亚记忆中仿佛蒙着一层幕布的星空突然之间显得格外真实。<br/> 那些本应该散发着亘古光芒星辰不知道因为何种样的变化在天空点缀着红绿的光晕，更加深沉的墨色中似乎有一些规则的线条，满怀浪漫的星空仿佛被突然拉入现实，令人感觉有什么比天空更加庞大的东西在那墨色深处肿胀。<br/> 这片天空或许就是“自己”现在的心情。<br/> 他们没有立刻前往风花平原的前线，而是沿着从半个月前那一次叛乱开始，公主殿下的转进路线一路跟着过来。<br/> 大大小小的战斗痕迹遍布整条路线。<br/> 最前端的战斗痕迹相对密集，约到后面，战斗的痕迹就变得越是松散，这与后来“自己”下达的“放缓追击强度”的命令有关，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战斗痕迹的频度下降的同时，每一处战斗痕迹反应出来的战斗强度反倒增强了。<br/> 这多少有一些不正常。<br/> 正常来说，公主殿下的部队一直没有得到补给，他们又要照顾随行的难民，整体上的战斗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弱，追击的部队有按照命令没有展现出全歼对方的意图，那么难民部队自然也不会以死相拼，怎么想交战强度应该会下降才对啊？<br/> 很快，玛利亚就直接看见这种反常的答案。<br/> 他们已经来到追击部队的营地。<br/> 从“自己”的记忆里，玛利亚早已了解到那一夜叛乱骑士的身份，这些从小就按照卡西米尔王朝装甲骑士团标准训练脚程一直锤炼自己的骑士后裔拥有这个时代全泰拉最高的军事素养，而这些军事素养又在公主殿下的带领下经历过铁与血的考验。<br/> 维多利亚偏安一隅，乌萨斯尚且蒙昧，莱塔尼亚垂垂老朽，高卢近卫宣武天下，却也败于卡西米尔的军锋。<br/> 这些选择叛乱的近卫骑士，在玛利亚的视角内本应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兵锋。<br/> 但是……<br/> 真正走进近卫骑士们的营地后，玛利亚却感到巨大的错愕。<br/> 她看见的不是一直击败核心国家圈所有兵锋的强大铁军，随便的营地规划，混乱的巡逻体系，有气无力的士兵，肉眼可见的低落士气，这哪里像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说是乌合之众都显得在误入乌合之众这个词语。<br/> 惊讶升起的时候，玛利亚就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答案。<br/> 十五天的时间，十五天不间断的追击与交战，崩溃的是难民部队的肉体，被摧毁的却是追击部队的精神。<br/> 一支背叛自己的信仰的部队怎么可能不变质？<br/> 某个刺激的想法，某种激昂的信念，某次动人的演讲，一时的士气与偏执或许能掩盖这种变质，但是在他们持续与自己过去的君主交战，看着带领他们战无不胜的存在反过来挫败他们组成的兵锋时，没有人不会因此动摇。<br/> 动摇之后，他们就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br/>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杀死了这支军队的魂魄时，整支军队都会逐渐自我瓦解。<br/> 只不过十五天的时间，呵，如此短的时间，所谓的战无不败，究竟是这支兵锋，还是仅仅指的那一个人？<br/> 玛利亚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心中的嘲讽。<br/> 带着这样的嘲讽，“自己”与那些领导军团反叛的骑士长们接触，令玛利亚惊讶的是，“自己”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做什么。<br/> 她很清楚这一次与“自己”随行的护卫是从十五天前那些最后听从他的劝说选择缴械的一部分忠于公主殿下的人，叛乱骑士没办法控制城市的所有关节，许多事情需要“自己”出面处理才能顺利进行，所以“自己”隐秘地将那些投降者中的精锐安排成这一行的护卫。<br/> 单凭一支护卫自然不可能对抗一支大军，但仅仅只是击杀军团中毫无防备迎上来的骑士长们，其实是可以做到的。<br/> 甚至玛利亚有些怀疑，以叛军现在的士气，有可能这最后的指挥官们被击杀后，说不得就一窝散了。<br/> 无论如何，“自己”没有那么做。<br/> “自己”交代了一份事情后，选择将卫队留下来，一个人前往了夜色中的那座山丘之后。<br/> 公主殿下就在那边。<br/> “自己”来到那座山丘，骑士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君主。<br/> 玛利亚又看到了那一个绝美的女人。<br/> 她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因为在胜利的黎明遭遇背叛，所有的希望都丧失后变得颓废或是癫狂的女人，可是答应无线电要求后出现在山丘上的女人穿着有些不净，但却十分整洁，很显然她好好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后才出现在这里<br/> 她就在山丘上抬头静静地看着天空，没有穿戴任何防护装备。<br/> 夜风浮起那略显悲哀的发丝，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倒映在星空的命运。<br/> “自己”穿戴者厚重的后卡西米尔王朝时代的甲胄走上前去，接近两米半的甲胄也安静地立于女士的身后，仿佛肃立的骑士。<br/> “我去你的宅邸找过你，你不在。”<br/> 她的声音也并不激昂，里面没有疏远，却也算不上怀念，好像在说昨天登门拜访却扑了个空。<br/> “自己”没有回答。<br/> 她也没有在乎“自己”的沉默，而是接着问道：“恩塔纳，是你吗？”<br/> “那一天不是我。”这一次“自己”回答了。<br/> “那么现在呢？”<br/> 她终于没在看着星空，而是在夜风中回过头，看向自己最信任的骑士。<br/> “现在……现在我仍是你的骑士。”<br/> 此乃谎言。<br/> 玛利亚觉得这是谎言。<br/> 玛利亚有“自己”在过去十五天的记忆，她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自己”收割了那些叛乱骑士的果实，却又没将事情带回正轨，而是毁掉公主殿下的痕迹，令那些聚居点忘记公主殿下的统治，将那些骑士领主放回他们的领地，让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一个原点。<br/> “自己”否定了公主殿下的所有。<br/> 玛利亚甚至震惊于“自己”能在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br/> 只是显然这样的发言不足以让公主殿下动容，那平静的女性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轻轻从鼻腔中应了一声。<br/> “嗯，我相信你。”<br/> 那一刻，有汹涌的情感再一次将玛利亚淹没，巨大的悔恨束缚住“自己”手脚，某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嘶吼咆哮着要“自己”停下正在做得一切事情。<br/> 停下来，停下来，你可以继续成为她的骑士！<br/> 但是“自己”早有准备，两米半高的甲胄禁锢着“自己”的身体，令“自己”没办法继续对自己的君主卑躬屈膝。<br/> 钢铁的怪物站在女性的身旁，依旧沉默。<br/> “那么，恩塔纳，像是往常那样指出我的错误吧，我到底做错了什么？”<br/> “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情。”<br/> “然而我失败了。”<br/> “是的，因为这片大地承载不了您的理想。”<br/> “你是说民众？混乱的时代令民众无不怀念卡西米尔王朝的辉煌，他们会将错误的统治方式当成幸福的根源，这一点我们早有预料，所以我们才想要重新建立正确的教育体系，将原本属于特权阶级的知识带给民众，让人们能够在一个相对平等的环境下进行竞争，我们已经为这点做好准备。”<br/> “这样的想法，恐怕就是失败的根源。”<br/> 公主殿下转过头，那双平静的眸子中带着柔弱的困惑。<br/> “恐怕我们先前都没有注意到，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将一种更为先进的统治形式强加给卡西米尔的民众，的确那样的统治形式将许诺卡西米尔民众更加明亮的未来，可是这并非是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将我们的统治强加给他们，所以我们其实一直在忽略他们自己的想法，因此事实上我们的统治其实没有任何民众基础，所以在我们否定唯一的法理上的统治权，也就是继承自卡西米尔王朝的血脉时，我们就已经失去统治这片土地与民众的所有理由。”<br/> “自己”已经确认过这一点。<br/> 从那些轻易就在力量中屈服，将公主殿下拒之门外的聚居点中，“自己”就已经确认了这一点。<br/> 他们自以为在为民众谋福祉，向卡西米尔许诺一个美好的未来，然而在民众眼中却没有同样的认识，民众对于他们的认知与其余骑士领主没有本质上的区别。<br/> 过去公主殿下为了避免内斗的伤亡，冒着巨大的风险独自进入骑士领地与骑士领主决斗的行为，他们认为这样的行为足以向民众证明自己对他们的爱护，在自以为是的想象中认为已经获得民众的爱戴，然而在更多人眼里那不过是骑士领主之间的私斗，生活没有因此而变化，民众又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歌功颂德？<br/> 所以在他们抛弃卡西米尔的王冠之后，这片大地上的人没有为他们铸就新的印章。<br/> 他们想要否定卡西米尔王朝的血脉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成为这片大地的僭越者。<br/> “公主殿下对此应该深有体会，我接到报告，难民队伍中爆发过数次冲突，那些被您视作比生命更重要的民众，我想应该有不少要求返回或者是前往就近的聚居点，甚至还有不少人打算暗中袭杀士兵，抢点什么东西出逃吧？”<br/> 那张绝美的容颜上第一次浮现出苦涩。<br/> “我做错了吗？”<br/> “不，公主殿下没有任何错，只是民众还没有从王权的统治中清醒过来。”<br/> “如果不施行全新的秩序，我们没办法重塑卡西米尔的教育，如果没办法令民众掌握知识，我们就没办法让他们接受真正有利于他们的秩序，恩塔纳，我的理想是不是一开始就不可实现？”<br/> “不，那是可以实现的，公主殿下。”<br/> 两米半高的钢铁吐出斩钉截铁的声音，这唯一一次情绪的外露，连公主殿下也不由侧目。<br/> “事实上我们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不是吗，公主殿下，民众怀念过去的统治，他们真正地认为一个足够英明圣武的人统治他们，就能让他们过的更好，但我们循序渐进的想法本应足以改变这一切，教育能让他们真正意识到秩序应有的形状，我们对民众的无知，民众对我们的无知是我们失败的根源，但却不是我们失败的直接原因，真正令我们失败的是民众们认可的王朝统治中的那些糟粕——”<br/> 玛利亚慢慢地瞪大眼，如果她现在的状态真的能找到自己的眼睛，她一定能从那双眼睛内看到自己的惊讶。<br/> 因为“自己”的话还没有出口的那个瞬间，她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说什么。<br/> “——卡西米尔不应再有骑士，公主殿下。”<br/> 卡西米尔，不应该，再有骑士？<br/> 玛利亚的惊讶与此刻视野中的女性如出一辙。<br/> “那是旧秩序的维护者，是旧时代的力量，民众们向往成为骑士，成为骑士的那一刻就会成为反抗新秩序的利刃，就像近卫军团的反叛那样，他们的忠诚，他们的美德，他们的一切都来自于旧时代的教诲，只有在旧时代的秩序下骑士才具备意义，所以他们才会反抗我们，只有这片大地彻底丢失骑士的概念，这片大地才能真正实践您的理想。”<br/> 这是“自己”想到的，唯一能让公主殿下的理想留下尸骸的办法。<br/> 他们已经没办法将新秩序带到卡西米尔的大地，叛乱发生的那一刻，这片土地就已经拒绝新的秩序，那么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让将来可能具备同样想法的人不会遭受同样的失败。<br/> 骑士，必须从卡西米尔的土地上消失。<br/> 为此“自己”已经准备好付出自己的一切！<br/> 一切！<br/> “所以，公主殿下，我有一个请求。”<br/> 两米高的铁块儿在女性身前缓缓跪下。<br/> “骑士因君主而存在，如果要结构‘骑士’这一概念，那么这片大地应当失去她的君主。”<br/> “公主殿下，您还能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