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进入卡瓦莱利亚基，这一次出城十分顺利。<br/> 这些天玛利亚听说合作进行得很顺利，当她看见地下机构层的列车被重新启用，本来寄居在结构层的感染者们从那些残破的聚落走出来，第一次出现在他们从不会靠近的地下铁路线，从那些绝不会让感染者靠近的列车上从容地起下物资，从非感染者的手中接过那些关系到反抗行动的资源时，她仍旧有一些说不出的感触。<br/> 相当长的时间，相当多的地方，相当广泛的人群，都认为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合作是不可能的事情。<br/> 两者之间只能存在压迫和被压迫。<br/> 感染者早已不再奢望非感染者理解自己的苦痛，非感染者也只会恐惧感染者在获得正当权利后对自己的报复，人们总是将恶意的猜想当成是确定的未来，从而因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彼此伤害。<br/> 卡瓦莱利亚基发生的事情，这在否定这一切。<br/> 这座城市名义上还在龙骑兵团的统治下，那些选择站在龙骑兵团一边的感染者十分忠实于自己的使命，因此表面上大规模的调动人手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br/> 相比之下，调动物资反而比较简单。<br/> 因为卡瓦莱利亚基由于骑士竞技吸引大量公司进驻，许多公司又有自己的独立库房与管理方式，三个月的时间根本不足以人手本就不足，相关知识也不到位的感染者们完全控制每一个仓库。<br/> 只需要在仓库的无人工作系统的日志上进行一些伪装，就可以利用仓库内无人工作系统以及部分伪装的工人，将大量物资直接从仓库沉入结构层的货运站台，再通过同样由于太过复杂而没被感染者掌控的地下交通系统送往需要这些物资的地方。<br/> 最麻烦的一点反而是这些物资在地下结构层的装卸问题。<br/> 大量人员从地面上消失毫无疑问会引起敌人的警觉，仅仅依靠少数人又根本没办法完成大量物资的转移，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正是原本寄居在结构层的感染者。<br/> 在玛利亚与艾米丽还停留在地面上的时候，结构层寄居的感染者们最终还是被说服参加进来。<br/> 玛利亚不觉得虚伪的谎言能够欺骗这些在苦痛中折磨的病人，感染者早已抛弃天真，也总是会以最大的防备来看待非感染者的善意，这样的情况下感染者仍然选择加入进来，除了期盼着他们自己或许都不太相信的感染者在卡西米尔合法生存的未来，恐怕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也不愿意卡西米尔的秩序就这么被改变。<br/> 骑士竞技会用感染者骑士最在乎的东西逼他们死在赛场上，但也只有在卡西米尔，这样的威胁才会具备意义。<br/> 在其余很多地方，感染者就算再怎么挣扎，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br/> 只有在卡西米尔，他们的挣扎或许还能令他们在乎的事物继续存在。<br/> 在这一点上，寄居在结构层的感染者们与那些高高在上的非感染者是一样的，他们都不想现在的卡西米尔消失，所以才会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一幕，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竟然会携手合作。<br/> 玛利亚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br/> 她应该去做的不是因为骑士竞技的丑恶就彻底否定掉这一令卡西米尔走上发展之路的系统，而是应该去改变它，将它改变成一个能兼顾到所有阶层，能让最多的人获益而不是使少数人掌握财富和权力的系统。<br/> 但不管自己要怎么去改变骑士竞技，自己首先要做的却是令它存续下去。<br/> 正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城里城外的人才会聚集在一起。<br/> 抵达城外营地的当天，甚至没有一个简单的欢迎会，所有相关人士就被拉在一起召开一个简短的联合会议。<br/> 说是会议，其实更像是交流现有的情报，以及对几个关键的节点事件进行确定，所有人展现出难以想象的包容与忍让，甚至在感染者骑士发言的时候都没有人去阴阳怪气地打断，而是认真地思考对话提及的问题，例如出现需要感染者骑士与非感染者一起战斗的情况，感染者骑士又当场战死的情况要怎么办。<br/> 感染者传染矿石病的最有效的感染途径就是他们死去那一刻。<br/> 感染者骑士存在的情况下，卡西米尔针对这种事情也有专门的回收人士，然而战场上肯定没有那些人出面的余地，而高强度的战斗会令源石变得异常活跃，恐怕死后不久就会分解成粉尘，一旦在非封闭区域形成扩散，周围的人都有感染风险。<br/> 会议上对此的回答很简单——<br/> 无所谓。<br/> 在场的非感染者进行简单的投票表决，所有人都表示对这样的风险无所谓。<br/> 他们都很清楚，龙骑兵团的威胁下，所有人都必须将性命填进去的危机下，区区感染风险根本算不得什么。<br/> 玛利亚旁听了整场会议。<br/> 她十分清晰地这个忧虑其实是由感染者骑士那边提出来的，而等待感染者骑士说完之后，主持会议的莫妮克，这位曾经“清扫”过不知道多少感染者的无胄盟青金大位紧接着表示自己不在乎，并且要求会议上的众人针对这一问题举手投票。<br/> 从感染者骑士提出到表决完毕，整个过程没超过三十秒钟。<br/> 人们比玛利亚想象得更加轻易地无视了会成为感染者的风险，这是否说明世人对感染者的排斥，其实根本就不像很多人想象得那么根深蒂固？<br/> 会议结束后，城内各方势力的代表很快就将结果带回去，而玛利亚则留了下来。<br/> 她和艾米丽找到莫妮克，要求向风花平原那边发送消息。<br/> 及时联络上风花平原那边是不可能的事情。<br/> 天灾的存在使得各国不可能在大地上建设大型固定基站，那些没办法移动的固定设施很快就会被天灾摧毁，就算卡西米尔少有天灾发生，也从没有将资金投入这种肉包子打狗的项目，所以通讯基站往往会建设在移动城邦内，只有满足一定距离或者天气条件下，两个城市才有可能通过几个城市的大型通讯基站作为中转联系上彼此。<br/> 现在由于三个月前的变故，卡西米尔所有移动城邦都陷入无法移动的状态，部分城邦甚至已经失去本城的大型通讯基站。<br/> 他们早已经确认过，通向风花平原的通信链路早已经在不知道哪个节点断掉了。<br/> 现在所谓的通信只是用队伍中最大功率的短波通信装置进行持续呼叫，期待经过大气层反射的短波通讯能被风花平原那边顺利接收，但反射过程中信号质量的严重损失导致根本没办法建立实时通讯，或者说，风花平原那边能不能意识到那些破碎的信号是他们发出的消息都很难说。<br/> 因此玛利亚找到莫妮克要求进行通讯的时候，莫妮克多少有一些惊讶。<br/> 惊讶归惊讶，莫妮克也没有为难玛利亚，她知道玛利亚的要求后，甚至主动用在维多利亚军队中学到的关于无线电相关的知识，利用队伍中的设备尽可能增强信号发射装置的功率，尽可能地配合玛利亚的要求。<br/> 当然，整个过程中，青金大位的脸色倒也说不上多么热情。<br/> 当天晚些时候，玛利亚就将自己发现的那些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线索的消息发送出去，她甚至去找玛恩纳叔叔认真询问过家族历史中记载的那些似乎经过文学修饰的过去，然后在通讯设备上进行调整，随后三天的时间里，通讯设备会一直向风花平原那边发送消息。<br/> 她没有时间一直守在信号发生装置这边。<br/> 玛恩纳叔叔没有给她太多去处理其余事情的时间，跟着她们一起来到城外的玛恩纳叔叔仍旧持续在让她去看清那些“死亡”。<br/> 三天的时间，72个小时，玛利亚有些记不清楚自己“死”了多少次。<br/> 很多时候她甚至在怀疑自己与那个偷偷从城堡跑出来，找到佐菲亚姑妈想要参加其实竞赛的自己，究竟有没有成长。<br/> 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被这么多方式“杀死”，好像她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br/> 好在自己的身体足够异常，哪怕她自己记不住那些“死亡”的细节，自己的身体也会自动明白该怎么回避那些死亡，就好像她的身体与她的思想已经变成两种存在一般。<br/> 一直到行动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玛恩纳才放过她，让她好好去休息。<br/> 躺在城外野营地的帐篷内，在提灯的柔和光芒下看着天空晴朗的群星，一想到明天可能就是决定整个城市命运的战斗，玛利亚就难免对现在的安静感到一丝丝的不可思议。<br/> 四周安静得就像是在野外露营。<br/> 风声，虫鸣，偶尔有什么动物走过草地的轻微响动，还有那被夜风送过来的泥土与青草的芬芳，这安静而和煦的一切都为“明天”这两个字蒙上一层不真实的感觉，令玛利亚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如同以前那样，仅仅是在看完骑士小说后心肠澎湃，进入一个幻想的梦境。<br/> 自己竟然真的要踏入一片必须抛弃生命的战场。<br/> 抛弃生命究竟该做好什么样的准备？<br/> 自己有为明天做好准备吗？<br/> 她其实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方式，想过自己没能追上龙骑士格拉西亚的剑锋而被斩杀，又或者是与最后的敌人同归于尽，她将脑海中的那一切都想得无比真实，然而心中却没有任何真实的触感。<br/> 她甚至没有因为想象中自己的死亡而感到恐惧。<br/> “玛利亚姐姐，你睡不著吗？”<br/> 旁边的帐篷内传来三色堇的声音，这个一直跟着她们的感染者小孩也来到这片营地，他似乎是作为感染者代表之一过来的，不过却没有和来时的人一起回去。<br/> “嗯，在想明天的事情。”玛利亚也没有隐瞒自己那些许的不安，“我有些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br/> “什么准备？准备的话今天早些时候不是已经全部完成了吗？”<br/> “心里的准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接受明天发生的一切事情。”<br/> “……面对死亡的准备？”<br/> “嗯。”<br/> “那玛利亚姐姐，你是怎么做这种准备的？”<br/> 玛利亚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和一个小孩子谈论这么残酷的问题，但是她很快想起来三色堇是感染者，比起至少前半生在城堡中无忧无虑长大的自己，或许对方在这方面要更加经验丰富。<br/> “我想了很多死亡的画面，去想了我们的行动最后失败的场景，去想了我们失败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是怎么说呢，感觉想象中的这些事情总是差了些什么。”<br/> “那么姐姐你有想过艾米丽姐姐的死亡吗？”<br/> “嗯，我想过，我想过艾米丽可能会保护我而死的场面，我想过她在死亡时的表情，有可能英勇无畏，有可能还在对我笑，也有可能在最后一刻被死亡的恐惧攥住而痛哭流涕，好的坏的我其实都有想过。”<br/> “不，玛利亚姐姐，那不是死亡。”<br/> “诶？”<br/> 玛利亚从帐篷爬起来半个身子，隔着帐篷的帘布，看着映在旁边帐篷上的影子。<br/> “你没有在想象死亡，你只是在脑海里写骑士小说而已，玛利亚姐姐，死亡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没有那么多细节的画面，你可能会看见的就睡她被一剑砍倒，整个人就那么没了生息，在你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利刃切开她的身体，随后行凶者转向下一名战友，其余人也越过尸体向前，只有一具尸体摔在那里，在战斗的余波中逐渐破碎。”<br/> 三色堇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将那一副画面真实的映入玛利亚的脑海。<br/> 她仿佛看见那倒在众人脚边的破碎尸体，众人的战斗还在继续，人们脚下的那具尸体像是破布一样被踢来踢去。<br/> 没有什么表情，或者是看不到任何表情。<br/> 尸体仅仅是尸体，这就是死亡。<br/> 玛利亚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排斥，她不想接受这样的描述，人怎么能，怎么能死亡的如此随便，如此轻浮？<br/> 就算是死亡，也应该有什么意义留下来才对！<br/> “这就是死亡，玛利亚姐姐，你不愿意想象这样的画面，只是说明你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死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