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死亡。
生命的终点，命运的结局，摆脱一切苦难，却也远离所有幸福的归宿，她在小时候不少熟悉的人离开这个世界。
城堡里帮佣的老婆婆，村子里手艺最好的工匠，常常自称看着她父母长大的老骑士，在山里遭了猛兽的哨兵，还有那些随同爷爷参加的，领地的村子里发生的各种各样家庭的死亡。
那些死在自己职务上的哨兵们的葬礼总是很沉重，爷爷会在葬礼上念出那些自古以来的悼词，而其余人则庄严肃立，静待悲哀逐渐涤荡葬礼；
那些老练的佣兵与老骑士们的葬礼就轻松很多，他们生前的朋友，那些同样垂垂老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们会在葬礼上抓着人讲死者生前的趣事，仿佛死者还在他们中间；
那些因为意外而死亡的人们的葬礼上往往满溢悲伤，亲人们抱在一起撕心裂肺的痛哭，或者是举目无神地站在一边，好像灵魂早已随着死者远去；
还有一些少见的葬礼，当一个人活到这个种族的大限，老人们儿孙满堂的去世时，葬礼上会充满欢声笑语，死者的亲人还要在葬礼上准备特制的糖果分发给来访者，祝福所有人都能在大地上留下如此漫长的足迹；
……
她自以为见过很多死亡。
死亡就是一个终点，它出现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一个人的人生已经走到理所当然的终点，所以她也有想过在明天的战斗中，自己与那些一起参与战斗的所有人，会不会迎来自己的终点，如果会，又会是这样的终点。
她的所有想象之中，那些死亡的人在死亡的时候都有充足的时间来意识到自己的死。
所以她会去设想自己在死前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会是功败垂成的遗憾，会是决定最后挣扎一次的决绝，还是说干脆接受这份死亡的坦然。
她想了很多，但是从来没去想过，死亡的那一刻，他们或许并不能意识到死亡的降临。
死亡的确是人生的句号，但是这个句号未必跟在一个完整的句子后面。
她参加的那些葬礼并非是死者死去的瞬间，而是生者对于死者的总结，她从未真正见识过死亡的模样。
玛利亚下意识握紧拳头，打从心里不愿意承认这种没有意义的轻浮死亡，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反驳。
“这些，是你的亲身体会吗？”
声音穿过帐篷，玛利亚十分希望三色堇接下来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的想象，用来考验自己意志的手段。
“啊，算是亲身经历，你知道的，感染者总是很容易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迎来自己的死亡，有时候迎来新的一天时，发现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已经变成一片铺散在自己身上的灰尘，也不算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情。”
“是这样吗？”
“嗯，那些早些时候还在和你畅谈未来，交换理想，哪怕身处一个悲哀的境地，却也对生命充满希望的人，仅仅是因为一次探险，因为一些疏忽，因为一些大胆的举措，本应继续下去的生命诗章就被突然写下句点，你甚至等不来他们的悔恨，他们的不甘，他们的恐惧，你看见的只有他们留在现实中的那些冰凉痕迹，而会产生那些情感的是你自己。”
三色堇的声音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也并没有怎么煽情地叙述，他似乎只是把他经历过的一切平静地描述出来，但正是因为这份过于简单的平静，才叫玛利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玛利亚姐姐，如果你是抱着现在这样的觉悟去参加明天的战斗，你什么都做不了。”
“我……”
“明天有很多人会死，玛利亚姐姐，你和你叔叔进行训练的时候，整个行动过程已经被敲定下来，虽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玛恩纳的判断，可是没有更有效的手段下，他们也不介意将你作为应对龙骑士格拉西亚的备案，也就是说那些人会尽力让你活到最后，你知道活到最后意味着什么吗，玛利亚。”
“我必须承担起其余人的遗愿？”
“哈哈，还是一无既往积极的思考呢，不过错了，我想说的是这意味着你会亲眼看见最多的人死去，那些可以被你称为战友的存在，那些彼此将性命交付于对方的感染者和非感染者，那些令你认识到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的人们，他们会倒在你的身前，如同我先前告诉你的那样，不会有什么伟大的牺牲，也没有什么深刻的触动，你会看见的就是龙骑士格拉西亚将他们一个个杀死，人命如同草芥般凋零，你能接受那样的画面吗？”
“我……”玛利亚顿了一下，“我会保护大家的。”
“不，你保护不了，你甚至不是他们中最强的一个，你怎么去保护那些比你更强的人？况且这一次龙骑兵团不会继续让步，再怎么说，压制卡瓦莱利亚基，令卡西米尔的资源无法完全得以整合是龙骑兵团的任务。或许他们其实不在意你们粉碎他们的目的，击败他们的企图，令整个计划陷入某种尴尬的境地，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会在战斗中故意输给你们，又或者夺走你们的性命，你会见到很多的死亡，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这番话令玛利亚逐渐睁大眼睛。
倒不是因为话语中预言的死亡，而是三色堇话语中的那些从未透露过的信息。
正是从古老的历史中走出来的骑士掀起这场波及卡西米尔全境的灾难，然而在执行这个灾难的过程中，这些古老的骑士却总是故意留下一些破绽，他们将行为与精神完全隔离，在行为上与卡西米尔乃至于全泰拉为敌，却又在精神上期望有人能够将他们击败。
这件事情，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卡西米尔并没有将这样的情报公布出去，因为知晓这个消息之后，难免会有很多人产生虚无的希望，在死亡的恐惧下期待能以更加和平的方式解决这次纷争，从而使得原本或许能够胜利的战争也滑向失败的深渊。
这个情报是自己的剑术老师带回来的，所以玛利亚才会知道这个情报。
那么三色堇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情报的？
“玛利亚，你会看见很多人死在你的面前，那些你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在人生本应继续下去的时候突然迎来终点，你那过于纯朴的思想会将他们的死认为是自己的责任，执着地要去背负上那些死亡，然后你会怎么做？你能够承受住那样的重压，继续躲在人群之后看着那些人因为你而变成冰凉的尸体？”
玛利亚已经站了起来。
她一只手抓着帐篷的帆布，另一只手已经抓住就在帐篷内的长剑，她有一种直觉隐隐猜到一些难以置信的事实，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此刻该怎么做，但是那个声音描绘的画面却让玛利亚停下所有的动作。
她参加过葬礼，见到过葬礼上那些封装好的死亡，可是她没有接触过人死亡的那一瞬。
即使是爷爷去世的时候，她也没有看见爷爷在床上走完一生的那片刻，她在城里佣人的帮助下参加，甚至是主办了那一次的葬礼，人们都夸她长大了，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即使爷爷离开这个世界，自己也能撑起临光家族，成为如同爷爷那样的受人爱戴的领主。
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很悲伤，只是悲伤尚且能够控制。
因为躺在棺椁中的爷爷看上去仅仅只是睡过去一样，仪容师的整理下，他似乎只是很正常地走到生命的终点，所以她还能控制住情绪，将悲伤小心翼翼收敛起来，不让它们去打扰爷爷的长眠。
如果自己当时看见的不是已经封装好的死亡，而是在虚弱地在满是老人臭的床铺中逝去的那个瘦弱的老人呢？
某种悲恸仿佛穿越时光击中玛利亚的心防，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会因为早已迎接过的死亡而动摇。
“玛利亚，我告诉过你，你大可以将那些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先放下来，但是你是一个好孩子，你终究会选择一条最为苛责自己的道路，并且你的那位老师，林，不，奥尔芬斯也是一个与你相同的人，他以及与他有关的人终究会影响到你，使你真正意识到你想做的事情，然后你就会和你的老师一样，失去逃避的机会，说到底，你们大概也不会选择逃避。”
“只是他和你不一样，玛利亚，他可以承担起自己选择的命运，你能负担起那些因你而生的死亡吗？”
如果只是自己的死亡，玛利亚不会有任何畏惧。
她一直想象的事情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难，她想象的是自己的死亡，哪怕她想过身边朋友的死亡，也只是在用那些死亡来折磨自己，却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那些死亡是其余人一生的终结，远远不止他们死亡的那一瞬在自己心中扬起的波澜。
她真的能承受那些人的死吗？
她真的能如同玛恩纳叔叔说的那样，成为战胜龙骑士格拉西亚的关键？
玛利亚抬起头，看向提灯在帐篷帘布上留下的光影，她能隐隐看到睡在另一个帐篷的三色堇，那一个这些天一直与她们在一起，甚至帮她们说服感染者骑士的小感染者。
自己真的有办法杀死一位骑士王？
“……你在这个时候和我说这些，希望我退出明天的战斗？”玛利亚的声音穿过帘布，那低沉的声音连玛利亚都能听出来一丝迷茫。
“不，正相反，我希望你能出现在明天的战斗中，如同玛恩纳说的那样，你的确是你们唯一的胜机，但是现在的你好像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任务，恐怕在你的战友们用性命去拖住龙骑士格拉西亚的脚步时，你就会因为受不了那些死亡而主动冲出去，然后你就会死。”
“听上去好像只要我活到最后就能胜利一样。”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你有一双天马的眼睛，这一点你和那位公主殿下一模一样，你能活得越久，越多地观察龙骑士格拉西亚的行动，就越可能解析并学会龙骑士格拉西亚地一切，成为战胜他的唯一可能，只是这个过程我不知道需要多久，或许在所有人死完的时候你都没能追上龙骑士格拉西亚的身影，但至少我可以确定，这场战斗不可能没有任何牺牲。”
只要会出现牺牲，这个牺牲就可能是任何人。
艾米丽姐姐，玛恩纳叔叔，感染者骑士，反抗势力……任何人都可能变成冰冷的实体，在战斗的波动中像是张破布一样被撕碎。
“为什么你们这么确定我会是唯一的希望。”
“为什么啊，我不知道玛恩纳为什么会这样认为，不过在龙骑士格拉西亚的一生中，他与伙伴们热衷于在卡西米尔的大地探险，去那些因为久远的战争而废弃的城市遗迹，又或者是卡西米尔王朝的各种地下设施中完成冒险，而从这些冒险中他们也如同吟游诗人的描述那些，找到过许多远古的秘密，其中一个秘密促使他们产生北上的兴趣，并最终在拜伦山脉被临光家族击败。”
“秘密？”玛利亚问道。
“嗯，一个拼凑起来的秘密，这很有趣不是吗，从不同的遗迹中发掘出不同的隐秘，在大量文献中穿针引线地将那些破碎的秘密拼凑成历史的真相，感染者没办法成为一片大地真正的统治者，所以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这样的冒险之中。”
“秘密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的话，嗯，我想你也该知道这个秘密，这正好与临光家族的起源有所牵连。”
玛利亚竖起耳朵。
“我们找到卡西米尔王朝起源的秘密，他们在卡西米尔的中央从无到有地建设起一个强大的王朝，但是那份血脉却并非自卡西米尔中央地带诞生，他们应是从拜伦山脉以北迁徙而来，王朝的秘史中提及他们的先祖曾经在闪光海遭遇光之精灵，并最终在光之精灵的引导下来到大地的中央。”
光之精灵？
玛利亚记得那个描述，这个描述正是——
“那个光之精灵，大约就是临光家族记载中先祖遭遇的那个存在，所有玛利亚，我无法证明卡西米尔王朝的血脉与临光家族的血脉谁才是嫡系的血脉，但是你们和卡西米尔王朝血脉有着相同的起源，你们体内的血脉，那双天马的眼睛来源，正是那位光之精灵埋藏在你们身体中的‘神灵碎片’。”
“神灵？”
猜到？
当然能猜到，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猜测的事情。
神灵的意识已经在王朝延续的血脉中苏醒了近千年，只是上一次她选择将未来交还给凡人。
“玛利亚，那位光之精灵的计划或许有一个弱点。”玛利亚没有应声，但是隔壁的声音继续说道，“既然是通过返祖现象来令神灵的力量在凡人的血脉中觉醒，那么如果这样的返祖现象出现在两个人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