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洒满营地，整个野营地都开始为今天的行动进入战备状态的时候，玛利亚静静地站在隔壁的帐篷前。<br/> 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应该睡在那里的人早已消失不见。<br/> 玛利亚在撩起的帐篷外蹲下，伸手摸向睡袋，那睡袋怀揣的冰冷让昨夜的对话变成某种奇诡的故事，据说在维多利亚常常有这种怪谈，妖精啊鬼魂什么的，会在人们不知情的时候向他们搭话，然后将察觉到他们真身的人带往一个奇妙的世界。<br/> 玛利亚又从帐篷内钻出来，她看了一眼立在空地上的紧急广播。<br/> 在她将相关事情告诉给莫妮克之后，营地内的紧急广播并没有响起，而现阶段卡瓦莱利亚基内的行动还没有开始，所有指向城内的无线电会变得异常明显，所以也不可能通过无线电联系城内的那些人。<br/> “我问过了一圈，昨天晚上也没有派往城内的信使，看样子莫妮克打算当成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br/> 艾米丽走到玛利亚的身边，格拉西亚家族的后人穿着一身略微古怪的甲胄，没有强调防护性能，质地相对较软的金属上刻画有很多独特的符文，而那一圈圈的符文中心则是很明显的插口，如果是熟悉装甲格斗的骑士竞技赛迷，一定能看出来这就是银闪骑士团穿戴骑士装甲时的标准装束。<br/> 营地内其余人也都准备好穿戴骑士装甲。<br/> 根据原先的行动表，他们会在城内的骚乱发生之后，从城外利用骑士装甲的机动性强行突击，径直攻击龙骑士格拉西亚所在的典礼现场，只不过这边的行动计划，大概已经彻底暴露就是了。<br/> “也就是说，行动照旧？”<br/> 这个应该令人惊讶的结果，倒是并不怎么出乎玛利亚的预料。<br/> 商业联合会的董事之一，沙赫·布洛赫站出来成立城市自治议会是让城内所有人联合起来的契机，但是之所以大家会放弃对彼此经久不衰的戒备联合起来，就是因为这一决定将他们都逼到不得不进行反抗的地步。<br/> 无论反抗行动成功与否，若是让自治议会毫无阻碍地得以成立，今后就算能收复卡瓦莱利亚基，各方面遗留下来的问题将会十分深刻，别的不说，首都城市这数十万没有进行任何反抗而顺从地接受敌人统治的市民们，今后卡西米尔要如何对待？<br/> 当然，卡西米尔自然不会也不可能放弃这大量的人口，然而今后政策施行的时候，卡瓦莱利亚基将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坎。<br/> 这里是卡西米尔的首都，聚集在这里的数十万人口中有诸多卡西米尔当前各领域的顶尖人才，也是最富裕，掌握最多社会资料的人群聚居地，同时优势最重要的对外接口，因此客观上所有政策都会显得偏向卡瓦莱利亚基，因为只有这里能最大限度施行各种政策，并将其转化为实际上的利益。<br/> 过往是因为卡瓦莱利亚基的首都，人们只会向往成为卡瓦莱利亚基人，而不会对此有太多怨言，可是一旦自治议会毫无阻碍的成立，这个绕不过去的污点会成为地域之间敌视和分歧的契机，过往理所当然的事情将成为沸腾的民意，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br/> 就是因为意识到这点，城里那些属于各方势力的隐秘力量才会难得联合，哪怕是现在告诉他们计划已经泄露，也不会有人为此停下脚步——说到底，他们选择对抗龙骑兵团的时候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可能因为生命的危机而停下脚步？<br/> 他们或许，甚至都不在乎行动成功与否，只要展现出反抗的意志与行为，卡瓦莱利亚基的未来就不会灰暗。<br/> 现在将这些消息传出去，反而会损害现有的合作。<br/> “嗯，或许会有细节上的改变，不过大方向是变不了的，你知道有多少人参与这次行动，我们没有重新布置的时间，再说我想莫妮克判断这种情报泄露大概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br/> 几乎所有计划都完全被泄露出去，但或许的确也不会有太大影响。<br/> 很大程度上，现在卡瓦莱利亚基的局势原本就是龙骑兵团营造的结果，他们早就知晓夺还部队的靠近，但是仍然没有加强对外防卫，任由城外的人和城内进行联系；明知道有外敌潜入，也没有加强城内敏感地点的防备与检查力度；三个月来龙骑兵团一直没有加强自身对于城市整体的控制，直到现在地下交通系统还在原本的交通局控制中，甚至他们还在各方势力理论上无法整合起来的时候，主动邀请商业联合会董事成立自治议会，迫使城里的人不得不行动起来……<br/> 龙骑兵团其实有很多机会将他们的反抗掐死在萌芽之前。<br/> 玛利亚都能想到那么多疑点，维多利亚出身的莫妮克和夺还部队的征战骑士队长肯定能发现更多的违和之处，这样的违和一次两次可能是由于敌人的大意，然而如此多的巧合，只能让玛利亚他们想起老师说过的一件事——他们的敌人不止要与他们战斗，还在与敌人自己战斗。<br/> 比起完成自己的计划，这些从历史中走出来的骑士大概更希望有人能战败他们，所以他们总是会让自己的敌人能展现出最大的抵抗——<br/> 然后将这种抵抗与他们自己心中那一丝期望一起碾碎。<br/> “关于昨天你要我追加的那些消息，已经通过短波通讯装置追发出去了，我和莫妮克商量了一下，会留下一台通讯装置在这边进行持续发送，不过说真的，城里一旦打起来，卡瓦莱利亚基的通讯环境将变得十分恶劣，通讯装置大概率会被屏蔽，要是我们输掉的话，周边地区重回龙骑兵团的掌握，我想通讯也大概会被敲掉，你追加的那些消息很可能传不回去。”<br/> 艾米丽说着有些担忧地看向玛利亚。<br/> 昨天晚上玛利亚找她商量追加那些通讯信息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个没有人知道的故事告诉了她，其中包括玛利亚不太能正视死亡这件事，还有那份血脉的秘密。<br/> 黄金的血脉，天马的双眼，骑士的资质……<br/> 所有词汇描述的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临光家族先祖与“神灵”的交易，来自“神灵”的实验终于在经历不知道多少时光之后在玛利亚身上开花结果，使她比任何人都能更有机会抵达这个世界个人武力的巅峰，甚至超越那个巅峰，如同数百年前的那位公主殿下，碧洛迪丝·卡西米尔那样，只有命运配与之为敌。<br/>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br/> 龙骑士格拉西亚没有给出这个答案，或者他也不知道，因为他终究没能越过拜伦山脉，前往石棺所在的那座金属的岛屿，但是想来是不可能没有任何代价的。<br/> 因为奥尔芬斯老师告诉过她们关于这片大地的隐秘。<br/> 她们已经知晓，光之精灵或者说提灯女神将旧人类的基因埋入临光家族或者卡西米尔王朝血脉的目的就是为了复苏这片大地上那些奇迹造物真正的主人，拉特兰信仰的核心，被称为“人类”的已经灭绝的文明。<br/> 所以会不会在某个瞬间，玛利亚在一次眨眼之后会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自己？<br/> 是不是越是使用那份力量，她就越会变得不是自己？<br/> 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br/> 只是艾米丽的视线下，玛利亚的表情却意外的平静，甚至这些天由于行动迫近的焦躁也已经看不见踪影。<br/> “说起来，真亏那样的情况下你能睡得着啊。”<br/> 帐篷的隔壁就是玛利亚的帐篷，艾米丽还记得玛利亚来找自己更新发往风花平原的通讯后就回去睡了，后来她去查看状况的时候，三色堇与玛利亚隔着两面帐篷的帆布背对着背各自睡了过去，反倒让艾米丽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br/> “艾米丽姐姐最后不也去睡了吗？”<br/> “没办法啊，那时候就感觉出来了，莫妮克不打算将这件事扩大，那么今天的行动终究是没办法取消的，与其折磨自己，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充足的精神与充足的体力下，说不定能够粉碎龙骑兵团的阻击呢？”<br/> “说不定……”<br/> 玛利亚低吟着看向战备状态下繁忙的营地，她和这里的人一起经历过三个月的跋涉，有的人倒在途中，有的人成为她们现在还活着的原因，而有的人也因为她们的努力还活着，不那么热衷于交际的她并没有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过深入的交谈，可每次从任务中归来的时候，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仅仅只是在篝火边举杯欢迎，就让玛利亚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充实感觉。<br/> 比起赛场上在观众的欢呼下举起长剑，她更想要这个。<br/> 今天过后，这里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呢？<br/> 三个月里的那些人物，她可以尽可能运用自己超凡者的实力保护每一个跟自己出任务的人，可是今天的战斗她才是被保护的那个，更重要的是，超凡者在今天的战斗中根本不值一提，她连自己活不活得下来都不知道。<br/> “艾米丽姐姐，你害怕吗？”<br/> “你是说心理准备？”艾米丽看了一眼穿戴好参加骑士竞赛时那一套盔甲的玛利亚，想了想说道，“抱歉，玛利亚，我和你不一样，我见过那些不讲道理的死亡，有些甚至是我直接造成的结果，所以我不知道我的经验能否交给你，我有想过自己死得十分卑微，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成为一具尸体，但是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害怕的。”<br/> “不会害怕吗，那样不具备任何意义的死亡。”<br/> “这片大地上没有那么多有意义的死亡，玛利亚，不说感染者，就是那些生活在贫民窟的人，人生说不得在什么时候就会被画上休止符，可是那些人却还在这片大地上挣扎，既然如此，我们这些比他们享受更多资源，理应比他们更加优秀的人，又怎么能害怕这样的命运？”<br/> “是这样吗？”<br/>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知道我走在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上，我知晓命运会对我格外严苛，那么我又怎么会奢求命运给予我一个体面的死，而没有那样的奢求，自然也不会害怕了。”艾米丽抬起手揉了揉玛利亚的耳朵，轻轻捏了捏“玛利亚，你要记住，我们是为了实践理想而走上现在的道路，而不是为了享受成功之后的喜悦才走上艰难的道路，失败与死亡是这条道路上常有的事，我们的死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但今后总有人会站出来令我们的死有意义。”<br/> 玛利亚轻轻点了点头，主动用脑袋在艾米丽的手心蹭了蹭。<br/> “艾米丽姐姐，其实昨天和他说过话之后，我没那么动摇了。”<br/> “看得出来，所以是什么样的心境转变？”<br/> “知道我可能是‘神灵’实验的结果，我的体内可能会有什么东西复苏，我可能变得不再是我之后，我就突然感觉轻松很多，我想我害怕的可能并不是自己和友人的死亡，我害怕的大概是只有自己活了下去。现在知道我自己也是支付给命运的代价之后，我就不用去思考怎么活下去，思考活下去的意义，我要做的只有令自己的死亡更加有意义，好叫那些因为我们而活下去的人能够更好地在我们的死亡中找到他们想要的意义。”<br/> 艾米丽环着玛利亚脑袋的手轻轻拍了拍玛利亚的额角：“你觉得他们能找到什么意义？”<br/> 玛利亚思考了一会儿。<br/> 她枕着艾米丽的肩膀，透过忙碌的营地，看见跃过地平线的朝阳从卡瓦莱利亚基的另一边升起，将天空映得碧蓝如洗，将这片沉溺于黑暗的大地逐渐点亮。<br/> 她突然想起玛嘉烈姐姐的话：<br/> 所谓骑士，就是照亮这片大地的崇高者。<br/> “何为骑士。”<br/> .<br/> .<br/> .<br/> 空旷的场地，戒备的守卫，激动的感染者，紧张的记者……<br/> 卡瓦莱利亚基自治议会的新闻发布会被定在卡西米尔国家竞技场馆，通过这里的全城广播系统，自治议会成立的消息会通向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而现场“邀请”来的媒体也会将相关消息搬上明天的头条，只要城市对此没有反应，一个新的行政实体就会取代原本的国民院在卡瓦莱利亚基得以成立。<br/> 但是怎么可能没有反抗？<br/> 正在回答记者提问，说起今后施政纲领的沙赫·布洛赫看见有感染者的护卫匆匆走进门口，随后那个感染者被护卫的长官拦下来，接着那份匆匆的脚步仿佛会传染，护卫的长官也匆匆走到更上一级的身边，交头接耳间，一个令他们如此紧张的消息最后来到自己的身后。<br/> 一名龙骑兵团的骑士在他背后停下来，当然，要找的人不是他。<br/> 那名骑士从两只椅子间探出身子，凑到商业联合会董事的旁边，凑到一名看起来年岁并不大的青年耳边，随后那名青年抬起头对沙赫·布洛赫笑了一下。<br/>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布洛赫阁下。”<br/> “这是炎国的相师选的日子，的确是个吉利的日子，格拉西亚阁下。”<br/> “天气也好。”<br/> “这或许就是他们选择今天的原因，我不太懂那些相师神神叨叨的规矩，但是他们计算天气有时候比成熟的天气预报系统更准，或许这就是古老的东方智慧吧。”<br/> 布洛赫恭谨地应着声，但是在场的人都没有觉得不对。<br/> 人们将视线小心翼翼地落在那个年轻人脸上，带着很难掩饰的惊讶与好奇。<br/> 龙骑士格拉西亚，这个年轻人真的是那位龙骑士？<br/> “你应该高兴一些，布洛赫阁下。”<br/> “呵呵，自治议会的成立的确是一件高兴的事，但我必须让人们看到我的稳重，不过如果这是阁下的要求——”<br/> “不，我的意思是，你一直期待的他们开始行动了。”<br/> 商业联合会董事脸上一僵的同时，爆炸巨响震碎现场的玻璃，记者们愣了一下，随后慌乱地站起来企图逃跑。<br/> “格拉西亚阁下，我不明白——”<br/> “我很清楚感染者们提交的关于城内可疑之处的报告去了哪里，布洛赫阁下，你先去避难吧，我知道你做好与我同归于尽的心理准备，但大可不必如此，去吧，然后祈祷事情结束后，去找你的人不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