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br/> 他们用自己想象力的极限在脑海中构筑出一个不可敌的龙骑士格拉西亚，拼尽全力去想象各种绝望的降临，甚至不乏有人构筑出一个宏大的场景——<br/> 城市的破灭，人们的哀嚎，沸腾的绝望与寂灭的死亡，而他们就在那燃烧的城市中与龙骑士格拉西亚决战，并最终一一倒下。<br/> 很显然，那只是想象。<br/> 现实总是能以一种轻巧的方式突破所有人的所有准备。<br/> 没有什么宏大的叙事，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滑稽，一群超凡者就在一条破碎的大街上像是刚刚学会用剑的人一样乒乒乓乓的打作一团，完全没有竞技场中那种威风八面的表现，所有人将生命寄宿在自己的剑锋，然后被人轻易击溃。<br/> 轻易到令人难以置信。<br/> 每一个超凡者都感受到那种绝对无法跨越的极限，越是厉害的超凡者越能看清那绝对的差距，他们更能清晰地感受到穷尽自己一生去钻研感悟的武艺，此刻却仿佛是在龙骑士格拉西亚的操纵下施展出来，所以剑锋未动之前，龙骑士格拉西亚就早已知晓他们的所有动作。<br/> 这种情景先前也出现过。<br/> 玛利亚·临光在对付夏尔·道格斯的时候，龙骑兵团的副团长就经历过这样的噩梦。<br/> 在场的每一个超凡者都曾是某些人的老师，或者至少在一些好事的贵族重金聘请下当过那些娇生惯养的外国贵族的临时教习，因此他们也曾体验过作为这种完全洞察的另一方的感受，也知晓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出现这种状况。<br/> 超凡者的老师，以及，只接受过一些基础训练或者干脆什么训练都没有接受过的门外汉。<br/> 只有这种程度的差距才会出现这种绝对掌握的状况。<br/> 骑士王那样的人物已经是故事中的背景，哪怕是“救世之光”辛西娅·弥赛亚，就活跃在一代人之前的这位最后的十王，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卡西米尔被提起来时，也遥远得仿佛时应该被装裱在古董画中的久远故事。<br/> 现在，久远的故事活了过来，并且将人们对于自己构筑起来的对于这个时代的骄傲粉碎。<br/> 不，粉碎的只是肉体，不是精神。<br/> 死亡还在继续，抵抗还在继续，以玛恩纳·临光为中心，卡西米尔的超凡者们，那些经过各种难以想象的苦难终于获得在这片大地上安宁生存的强者们，正令人难以理解地将自己投入那吞噬性命的漩涡，成为一具随意倒在地上的尸体。<br/> 一次配合上的失误，些微来自龙骑士格拉西亚的干扰，就会有人死。<br/> 玛利亚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br/> 原本以为可以战胜龙骑士格拉西亚的力量被后者一点点，却又不可阻挡地抹除，似乎一切还是要回到最开始的那个想法：<br/> 玛利亚·临光，是这一次战斗唯一的希望。<br/> 但是自己又能做什么？<br/> 自己刚刚才被从那混乱的战场拖出来，刚刚才有人代替自己去死，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变成挽回这个局势的希望？<br/> “放轻松一点，玛利亚。”<br/> 从背后伸出的手拍了拍玛利亚的肩膀，少女略微恍惚地回过头，身后的艾米丽腰间已经挂上长剑。<br/> “我不知道你最开始的剑术老师有没有这样和你说过，当你握起武器的时候，必须先放下其余身份的自己。在你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之前，你好好看着面前的战斗就行了，反正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打算，不是吗？”<br/> 用天马的双眼看着龙骑士的格拉西亚的战斗，利用临光家族血脉中的神秘去将龙骑士彻底解析，然后从中找到战胜龙骑士格拉西亚的方法……<br/> 玛恩纳叔叔是这样的打算，可是玛恩纳叔叔的想法真的有用吗？<br/> 现场没有人达到龙骑士格拉西亚的高度，那么他们认为自己能成为扭转这一切的关键的这个想法，真的不是自欺欺人的骗局？<br/> 玛利亚感到肩膀被拍了两下，随后艾米丽从她身边走过。<br/> 艾米丽·格拉西亚压着腰间的长剑，玛利亚知道她要去哪里。<br/> 她会像是其余超凡者一样在战斗的外侧待机，等到围攻龙骑士格拉西亚的谁被杀死之后，就会立刻去填补那一瞬间的空缺，然后重复先前的缠斗，直到她也被杀死为止。<br/> 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这一切。<br/> 这荒诞的一幕甚至让玛利亚有一种错觉，仿佛现场有一台嗡嗡作响的绞肉机，然后一块块肉片排着队，唱着歌，跳着舞，一个接着一个跳进那绞肉机之中，变成一地鲜红的碎屑。<br/> 我会像你刚才看见的那些感染者一样死去。<br/> 赶来这里的高速公路上，艾米丽最后和她说的话突然又闪过玛利亚的脑海。<br/> 那一刻，她甚至升起某种极其可耻的念头，那种念头促使她伸出手，一下子抓住走向死亡的艾米丽，但是在后者似乎早有预料地回眸中，玛利亚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br/> 艾米丽用手包住玛利亚的手：“我会像你刚才看见的那些感染者一样死去。”<br/> 脑海里想到的声音再一次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而玛利亚很清楚艾米丽为什么会这么说。<br/> 高速公路上，自己告诉她自己已经准备好接受这个结果。<br/> 但是——<br/> “对不起，艾米丽姐姐，我，我——”<br/> 将胆怯暴露出来比想象中要困难，玛利亚并不害怕死亡，但是她很害怕另外一样东西。<br/> “——我好像，好像，做不到？”<br/> 少女最后甚至将语调奇怪的上扬，好似将胆怯包装成一个疑问，就可以减少此刻心中汹涌的愧疚。<br/> 她战胜不了龙骑士格拉西亚，她没办法让他们的死亡有意义！<br/> 话语真正出口的瞬间，承认绝望的那一刻，心中汹涌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不知道是何种味道的泪水凶猛地冲出眼眶，玛利亚一下子收回手想要按住那些眼泪，可是泪水却越过指缝，将她的情感带到人们的面前。<br/>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暴露软弱，知道自己不应该浪费这宝贵的时间，知道自己不应该亵渎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伟大而无意义的牺牲，但是！！！<br/> “不，你能做到，玛利亚。”<br/> 转过身的拥抱让玛利亚瞪大眼睛，但是很快那无法形容的复杂情况就让她紧紧抱着艾米丽，令她将自己的软弱变成自己手中的气力，紧紧地抱着艾米丽。<br/> 她没办法第二次表示自己的怯懦，她也没办法给出无法兑现的承诺。<br/>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br/> “你听好，玛利亚，这不是我的判断，也不是玛恩纳·临光的判断，我们都没有达到骑士王的高度，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能击败他们，什么样的力量又能杀死他们，所以你大可以怀疑我们的所有安排，可是有一个人的判断你没办法否定。”<br/> 玛利亚还没有回答，艾米丽就直接给出答案。<br/> “龙骑士格拉西亚给了你第二次的机会。”<br/> 怀中的少女顿了顿，随后被艾米丽从自己的怀中拉出来，接着点了点她的胸口。<br/> “你还活着，在能够杀死你的时候，龙骑士格拉西亚选择了留手，他选择让你活下来，因为在他的认知中，在一位即使放在十王中也绝对名列前茅的存在眼里，你是可以战胜他的存在。”<br/> 玛利亚稍微一愣，随后恍惚间想起，那濒死的片刻，自己似乎的确听见有一个声音。<br/>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玛利亚。<br/> “我不知道龙骑士格拉西亚在你身上期待着什么，但是玛利亚，听我说，力量这种东西对我们而言或许是千锤百炼的结果，但是对你来说却不是这样，龙骑士格拉西亚期待的绝对不是你在这短暂的时间中飞速的成长，他或许只是在等你拿起自己的力量。”<br/> “但是我——”<br/> 但是我尝试过了，我拿起过那份力量，我将自己的一切都讲给血亲之影中那古老的呓语，然而结果却是被这种结果！<br/> “拿起那份力量和将自己交给那份力量是两回事，玛利亚，任由力量主导一切只会迎来破灭的结果，这一点没有人比卡西米尔人更加清楚，所以我才会说龙骑士格拉西亚给了你第二次机会，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主动退出那样的状态，但很显然龙骑士格拉西亚将你拉了出来。”<br/> 力量主导一切只会迎来破灭。<br/> 这一点的确是每一个卡西米尔人都深切知晓的事实，因为过去卡西米尔王朝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才最终覆灭。<br/> 被武力主导的卡西米尔王朝几乎就是一台行使力量的机器而已，所有产业都极端性地依附于军工产业，正常生活的资源则来源于对外掠夺与侵略，结果就是最后成为和平时代的祭品，而在卡西米尔王朝崩溃之后，从过去的遗迹中人们能够找到的也只有互相厮杀的武器，仿佛理所当然的一样，这片大地在无法对外侵略之后就开始自相残杀。<br/> 这就是现代卡西米尔人怀念卡西米尔王朝的荣光，却从未有人真正想回到那个时代的原因。<br/> 历史已经给卡西米尔王朝定下结局，而就算没有统一的历史记录，卡西米尔每一个角落都不约而同地控诉着卡西米尔王朝的罪恶，吟游诗人们的故事中也总是会有那么一些因为醉心力量而自我毁灭的反派人物，所以玛利亚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只有被掌握在手中的力量才是力量。<br/> 那，自己刚才是做了什么？<br/> “你需要做得并不是变得更强，玛利亚，你需要做的事情或许很简单。”<br/> “很简单？”<br/> “你要和自己和解。”<br/> “和解？”仿佛抓到一根稻草，玛利亚仅仅抓住艾米丽的手臂问道，“我要怎么做？”<br/> “我不知道。”<br/> 艾米丽在玛利亚的愕然中摇了摇头。<br/> “这是你必须解决的问题，而我们要做的则是在你找到答案之前给你争取足够的时间。”艾米丽抓住玛利亚的手，轻轻但又坚决地从自己手臂上拿开，“我再说一次，玛利亚，我会死在这里，但是你要踏过我的实尸体，踏过这里所有人的尸体继续向前。”<br/> 艾米丽松开玛利亚的手，少女下意识想要向前一抓，可是某种比此刻空白的大脑更加本源的冲动让玛利亚停住手。<br/> “耀骑士给这片逐渐混沌的大地带来光芒，而我将逐光而行，逐光而亡，但是你不一样，玛利亚，你并不是像我一样的逐光者，你给自己找到的意义，你给作为骑士的自己所找到的应当效忠的君主，它允许你死在这里了吗？”<br/> 艾米丽轻轻在玛利亚额头上落下一吻。<br/> “愿你的剑能护你远行。”<br/> 熟悉的背影在自己眼中远去。<br/> 恍惚中，玛利亚突然想起玛嘉烈姐姐离开家族的时候，那一天爷爷禁止任何人为姐姐送行，因为被放逐的骑士不应该与家族再有牵扯，但玛利亚还是偷偷爬起来想要为姐姐送行，只是当她跑出城堡的时候，看见的只有姐姐远行的背影。<br/> 两个背影是不一样的。<br/> 艾米丽姐姐的背影没有一点迷茫，刹那间就变成视野远处的一个小影子，但是玛嘉烈姐姐的背影一直在雪道上慢慢地缩小，就好像她也在疑惑前路通向何方。<br/> 两者截然不同，但或许过于不同，反而在越过极处后的某一点上达成共识——<br/> 她们都在前进。<br/> 或快或慢，她们都没有停下来为自己的命运哀叹，哪怕尚且看不清前行的方向，她们也从未停下自己的脚步，无论前方是什么。<br/> 玛利亚看着艾米丽姐姐加入战局，然后她回过头，视线掠过地上冰凉的小女孩，然后落在自己的影子。<br/> “我要怎么和你和解？”<br/> 影子没有回答。<br/> 没有人告诉过她该怎么和自己的血亲之影交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可是在将她将自己完全放空时，的确有什么东西接替躲藏起来的她，控制自己的躯体与夏尔·道格斯战斗。。<br/> 玛利亚闭上眼，再次尝试放空自己的一切。<br/>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逃跑，她学着那些粗浅的源石技艺相关培训书籍里说的那样，尝试去感应自己的每一丝能量变化。<br/> 能量的操纵与干涉，这本就是临光家族血脉擅长的领域。<br/> 所以理所当然地，那个影子渗出来掌握这具身体时，她感受到能量中泛起的涟漪，那正是先贤化身的脚步。<br/> 她看见了那扭曲的骑士。<br/> 她看见了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