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在冠军墙后的那一番经历,长时间与另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共情,玛利亚对于那种潜入自己灵魂的阴影,那些似是而非的“自己”变得异常敏感。
先前将自己交给那份说不清楚的阴影时,她就已经记住那种从自己灵魂中渗出来的异物。
这一次再次将自己的全部放空时,她再次感受到那从灵魂深处溢出来的,却不属于自己的某种阴影,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后退,没有像上一次一样与那份阴影交错而行,由它来掌管自己的一切。
意识的世界中什么都没有,玛利亚没有一只手可以抓住那份阴影。
没有人告诉过她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可是她隐约中有一个想法,一个十分不成熟的想法,但现实逼迫着她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回忆起在冠军墙后沉浸于恩塔纳·英格拉记忆中的那份感觉,然后开始尝试于这一份同样从“自己”心中渗出来的阴影接触。
有可能是玛利亚赌对了,也有可能是这件事本就如此简单。
同源的两种意识相互接触的那一瞬,玛利亚发现自己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世界。
闪烁的烛光撩拨着玛利亚的下巴,肌肤上感受到的些许灼热,还有城堡中有些熟悉的腐朽空气,慢慢让玛利亚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没有形体的意识。
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比印象中要白嫩一些。
为了应对骑士总决赛而进行的各种特训早已令玛利亚的手掌布满茧子,但这双手她也有印象,大约是自己在佐菲亚姑妈的教导下参加北部赛区资格赛的那段时间,她第一次尝试像是骑士那样拿起长剑,手掌开始向一名战士的手掌转变,然而时间却还未有足够深厚的积淀。
她又抬起头来。
这里是城堡内的某个昏暗偏厅,大抵上那些建设时间足够早的城堡在采光和通风方面都不尽人意,哪怕在房间内点满大量的蜡烛,也总有显得更加阴暗的角落,好似黑暗都被驱赶到那边去了一般,再加上从蜡烛架上堆砌下来的层层叠叠的白蜡与缺乏流通的腐朽空气,城堡的大厅总是给人一种藏着什么秘密或者怪物的感觉。
还小的时候,喜欢那些骑士小说里的冒险事迹的玛利亚,总是很喜欢在城堡深处的这些房间探险。
这一间偏厅她也来过。
玛利亚高高举起手中的烛台,举起的微弱烛光照亮她正面的壁墙,那一面墙上挂着几排画像。
这几排的画像还算熟悉,都是一些玛利亚有一些印象的名字,她还能看见画像中年轻了数十岁的爷爷略显紧张地正襟危坐,她都不知道那个快活的老爷子还有这样的一面。
壁墙上的画像是临光家族的先祖,但这里并不是全部。
玛利亚轻车熟路地端着烛台走到一旁被诸多蜡烛架子的光芒掩盖下来的一份黑暗,烛光在那份黑暗中照亮一条小道。
沿着这条小道向前,玛利亚走上一条旋转的阶梯。
那些过于古老的先祖们的画像就挂在阶梯的内侧,在几乎永恒的阴暗中注视着慢慢走向高处的后人,大约向上走了十多米,玛利亚才看见有光从外侧的射孔漏进来,在黑暗中偶尔点亮几步满是灰尘的台阶,又或者照亮玛利亚在灰尘上留下的脚印。
她在一处射孔上停下来,从这里的射孔中看出去,能够看到城堡内的庭院。
小时候玛利亚姐姐就是在那边接受剑术训练,然后总是从礼仪课中偷偷跑出来的自己也会躲在旁边的角落中偷偷看着姐姐和那些庄园主的孩子们一起在老骑士的呵斥下边哭边训练,哦,姐姐倒是没怎么哭过。
视线的落点,玛利亚看见训练场中的孩子,然后她也看见总是躲在那颗树下的自己。
玛利亚抬起手捏了捏披风上的绒毛,适宜的触感像是在提醒她这其实是现实世界一样真实,不过现实的世界又怎么会有两个自己?
她继续向前,偶尔在一些射孔停下来。
每次从射孔望出去,她都能看到不同的风景。
老骑士们对练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姐姐,在贵族礼仪课程上被折磨得两眼晕圈的自己;
在老骑士们的带领下带着两天的干粮与装备前往拜伦山脉进行一个月生存训练的姐姐,拿着一串风熏香肠在地窖书库翻了几天几夜家族藏书的自己;
经由爷爷授剑,在城堡内所有人的祝福下于青青的草地上将誓言约束于长剑的姐姐,正式和那该死的贵族小姐课程决裂在家族工坊中挥舞汗水的自己;
……
哪怕是在自己看来,玛利亚也觉得有一些不可思议。
同种血缘,同一对父母诞下,在同一个家族长大的两个姐妹,人生的轨迹竟然能够如此迥异,她忍不住在想,如果当时选择成为骑士的是自己,成为工匠的是姐姐,那么姐姐和自己,是否会在另外的人生道路上走出截然不同的命运。
从每一个射孔望出去,都是某种选择的节点,令人忍不住去想——“要是当初没有这么做,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玛利亚在每个射孔都停留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选择继续向上。
她很清楚这里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反思迄今为止的人生,哪怕她确实有想过在某个节点做出另外的选择会不会让现在的自己不用面对如此困难的局面,但她仍然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清楚地感知到那由自己内心滋生却不属于自己的阴影就在这座高塔的塔顶。
玛利亚走过最后一个射孔,在最后一幅画像停下来。
她不记得城堡内还有哪里挂着先祖画像,而按照这里挂着的先祖画像的顺序来看,这里挂着的距离塔顶最近的画像,应该就是临光家族第一任的家主。
抬起的烛光照亮那一副古老的画像。
画像的背景是一处稍显逼仄的房间,装饰简单,柜子等家具罕见地完美贴着墙壁,或许还链接在一起,而墙上的窗户则映照着不同于天穹的另一种蔚蓝,玛利亚与大多数一辈子在陆地上踟蹰的人们不同,认得出来那苍蓝中泛起的一线一线雪白正是大海卷起的浪花。
玛利亚过去以为这是从城堡的某个杂物间望出去的风景,但是现在看来这或许是从某处船舱望出去的画面。
房间的中央坐着这幅画卷的主人,那是一名库兰塔的女性,或者从年岁来看说是少女更加合适,不过少女抚摸着小腹的脸上却在无奈与迷茫中带着一丝母性的光辉,好似那平坦的小腹中已然孕育有一个崭新的生命。
烛光微微向下,墙上有这幅画卷的名字——《归航》
玛利亚再次照亮画中的少女,恍惚想起那一个梦中的故事。
她在梦中穿越大海,来到文明之外的神奇岛屿,潜入金属的大地,最终从无数光挂陆离的事物中走过,在超越常识的大厅中见到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十二位神灵之一,然后在那收敛神灵主人的棺椁之前,凡人与神灵达成交易,最终将文明的火种重新带回那一片饱经苦难的大地,从此那片后来被叫作卡西米尔的大地也有了神民的庇佑。
这幅画像再向前,就只有一扇年老的木门。
玛利亚知晓木门之后有什么,她小时候来过这里,这座高塔原先应当是城堡的瞭望塔,不过城堡在漫长的时间内几次扩建之后,位于内城的瞭望塔就已经没多少防御方面的意义,所以这座高塔以及和高塔相连的大厅就被用来装裱先祖们的画像,而在瞭望塔的顶端则还有一个没有被拆走的警钟,不过早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
临光家族在闪光海岸的统治从来没有遇到过挑战,后来城堡的扩建也并非用于防御,因此这里还是城堡最高的地方,从瞭望塔向外望去能看见一半的海洋,一半的陆地,天空在海洋的远处沉寂,而群山则在大地的深处徘徊,临光家族的古堡就坐落在陆地与海洋的分界线,连带着那一方仿佛会永恒存在于此的领地,似乎是陆地面向海洋的哨所,又像是海洋涉足陆地的先锋。
玛利亚吐出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意外或者也不那么意外的是,门十分轻易地被玛利亚推开,而这一处狭窄的空间内,两种存在被古老的警钟分隔两端。
玛利亚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血亲之影,那一个扭曲的骑士。
“先贤化身”比现实之中的投影看上去要更加扭曲,它已经不再像是骑士,至少看上去已经不再具备人形,一半的身躯卡在四周的壁墙,仿佛是从岩壁裂缝中攀爬的某种之物,那影影绰绰的黑色身躯绕到瞭望塔的穹顶,却又像是过于粘稠的液体丝丝挂挂地垂落。
那垂落的液体却也没在地面形成一滩水泊,反而像是堆叠的积木一般重叠起一个人的半身,只是那半身也太过修长,光是下半身就已经快有一个半的玛利亚那么高,并且那本身向外吐出一颗搏动的心脏,心脏又有黑色的线条连向四面八方的阴影。
玛利亚顺着那些阴影抬起头,然后转过身,在刚刚吱呀着关过去的门扉上找到一只看着自己的眼。
眼睛与眼睛之间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即使已经做好准备,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仍旧让玛利亚心中一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做些什么,但在最后关头却又强行停下自己那一丝戒备。
瞭望塔外的云层突入起来的阴暗,却又很快重新散开。
“我想和你谈一谈。”
玛利亚直视着那双眼睛,说出自己的来意。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说到底,“先贤化身”是否具备能够回答问题的智能她也不清楚,可是她决定听从艾米丽的建议,尝试着与自己心中滋生的这不可知的存在和解。
那双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玛利亚,一时间塔顶只有阴影在蠕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扉上的眼睛缓缓闭上,变成一片纯粹的阴影,然后那影子又缩回穹顶,重新从穹顶滴落,变成那正在塑形的躯体中最后一丝拼图。
黑影的身躯蠕动着将高大的躯体收了收,慢慢变成正常人类大小的模样。
玛丽亚看见那骑士的身影伸出手按住覆面的头盔,随后它竟然就那么直接将头盔脱了下来,而玛利亚也慢慢眼睛。
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要是你被吓到就好了,那么我们彼此或许都可以少一些麻烦,那么你想要和我谈什么呢?”头盔下少女的容颜弯起一抹沧桑的笑容,“还是我先要问你,你真的准备好和我谈条件?”
那张脸很熟悉,这个人很陌生。
某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将这个人的一切深深印入玛利亚的记忆,可是玛利亚却从未和这个人有过任何交集,理所当然,她们分属于时空的两端,本不应该知晓彼此。
“公主殿下?”
玛利亚下意识叫出那个不该自己叫出来的称呼。
头盔下的女性沉默了一会儿,靠在瞭望塔顶的护栏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随后笑了笑:“这不是属于你的称呼,林是你的老师,我是林的老师,按照卡西米尔的习俗,你该怎么称呼我?”
玛利亚一下子回过神来,强行把那巨大的错愕吞咽进去。
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场景,自己体内滋生的这一段阴影,那来源于神灵基因的馈赠,传承自另一个文明的力量,竟然会以卡西米尔最大的敌人这个身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能让骑士王们的目的真正实现,让整个泰拉都无法继续在现实延伸的最为关键的人物,至今仍然盘踞于天灾深处,进行着人们无法想象的谋划的最终敌人,他们一切反抗最终指向的结局,就是面前的女性,卡西米尔王朝的遗珠,卡西米尔神民最后的血脉,自己恩师的恩师——
“碧洛迪丝小姐,怎么会是你?”
正式却疏远的称呼让先贤的化身露出一丝落寞的笑容,但很快这个笑容就变得戏谑起来,她踏前一步,用手指勾向愣神中的玛利亚下巴,将那份容颜抬起来直视自己。
“你以为你会看见,小天马?”
当然是看见临光家族得以繁衍的原因,在她们的血脉中逐渐苏醒的神灵所侍奉的对象,依照某种直觉与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带来的回响,从第一代的先祖返回闪光海岸时,那不可言说的存在就有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
棺中之人。
“你想的没错,小天马。”碧洛迪丝摸了摸玛利亚的头顶,笑容满面,“那么我为什么就不能是那个‘棺中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