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呢?
可是玛利亚·临光仍旧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生者,还是死者?
她确实在浮岛之上死去了。
或许在那一剑挥出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在生理意义上死去,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重新站起来之前受的确实是致命伤,来自星空的敌人如同一台精妙的机器,绝对不会错判敌人的伤势,那时候促使自己站起来的,是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一种执念。
她不想让卡西米尔在那里迎来结束。
这样的执念与某种更加磅礴的事物产生共鸣,她已然干涸的身躯中艰难地挤出些许的力量,接着才有了后来撕开黑夜的那一剑。
那一剑没有逆转生死的能力,她其实没有看到黑夜被撕开的瞬间。
然后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呆在一个古怪的密封培养槽之中,四周是如同森林般延伸的同款培养槽,模糊的液体中沉睡着一具具身躯。
那些都是死在战场上的骑士们。
卡西米尔的神灾与叙拉古不同的一点在于它是在可控状态下触发的,所以整个神灾发生的过程,同样被属于神灾一环的安全机制覆盖,每一个死在战场上的灵魂都会触发对应的灵魂回收机制,而以人类科技来说,收集死者的基因重塑肉体,其实并不算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然而对于玛利亚来说,这样的技术仍旧难以想象。
她做好了自己牺牲的准备,却没有做好自己死而复生的准备,特别是并不是每一名战死的骑士都有这样的幸运,很多人就那么死在这么一场胡闹般的灾难之中,那么玛利亚就不得不问自己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自己?
如果所有的巧合拆解到最后都是一种必然,那么自己能够活下来一定有其必然的意义。
玛利亚其实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卡西米尔百废待兴,这正是一个破后而立,纠正过往没来得及修正的那些错误的机会,很多人已经在这么做,现在的联合执政体系就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利用盟约与周边各国的合作也是改善外交关系的好机会,就连卡西米尔的骑士竞技,也在灾难之后发布诸多改革,确认感染者骑士的相关权利,加强骑士竞技的独立性,以及对于周边延伸的一些灰色产业的整合。
她应该加入到这个宏大的重建事业中去,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似乎不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情。
不如说,她其实对于太高深的事情一窍不通。
闪光海岸的临光家族在很长时间都与卡西米尔呈现出一种隔离状态,她那田园牧歌的家乡更像是只存在于小说中的骑士家族,金色的麦田与砖石的城堡,铁罐头一样的骑士老爷和拿着粪叉的农民,或许还有一两个神神叨叨的巫医在村子里游荡,用那些千奇百怪的方法治人,或者治死人。
拜伦山脉隔绝的北方已经完全与现代卡西米尔脱节,真要从治理卡西米尔的角度来说,有的是人比自己更应该活下来。
例如说——
玛利亚睁开眼,在炫目的阳光中虚了虚,挡在额头上的手臂向下探去,按住挎在腰间的长剑。
长剑的名字,艾丽西亚·格拉西亚。
卡瓦莱利亚基的那一场战斗,几乎没有死者传回完整的灵魂,不同于自己,艾丽西亚·格拉西亚并没有得到重生的机会,还有很多比自己更加优秀的骑士也没有能够回到这个世界。
命运已经宣告他们的终结。
但,那都是最初两个月内的事情。
活着的人需要从过去走出来,前往未来。
但是死者呢?
自己呢?
玛利亚从草地上翻身而起,她回归头看向身后的要塞,视线仿佛能穿越宏伟的城墙,落在那已经乏人问津的石碑,她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前进,还是说像是石碑上的那些人,像是自己应有的结局那样,在这里停下来。
反正不管有没有她,卡西米尔也已经走上新生的道路。
“玛利亚·临光小姐,是吧?”
玛利亚其实已经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她大概能猜出来现在这个声音的主人是来找自己的,毕竟这片草地上也只有她在这里摸鱼而已,不过在梳理好自己的心情之前,她其实并不想要与太多人接触。
如果对方能读懂空气自己离开该多好。
瑕光骑士转过身,出现在身后的是一个可疑的人影,对方将面容完全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只是隐约看得出来应该是一只库兰塔,穿着竞技骑士一样的甲胄,身上却看不到能够显示身份的标识,不过对方的来意却十分明显,明显地落在对方手里的剑与盾。
玛利亚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这段时间以来也遇到过不少次了。
卡西米尔神灾的事情对外是瞒不住的,所以在商业联合会的建议下,卡西米尔十分干脆地选择将卡西米尔神灾的过程以商业形式对外输出。
通过以前售卖骑士竞技录像的方式与渠道主动对外输出,结果就是那些经过剪辑的内容在隐瞒住一些敏感信息的同时,也让许多骑士变得广为人知。
玛利亚就是其中一个,准确点说,她是其中最出名的那一个。
这些挑战者基本都是外来者。
这也算是为什么玛利亚会在这个时候躲在要塞外的原因。
“抱歉,想要决斗请走正式手续,姑且提一个建议,隐藏身份的话,竞技协会大概率不会受理决斗申请,而且不仅将面容藏起来,还用变声器会不会过分了些?”
玛利亚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先前那声招呼中的机械音她可不会听错。
很显然,玛利亚的话没有作用。
可疑的挑战者已经抽出长剑,然后迈步向前。
一阵风落在了挑战者的身后。
卡西米尔的冲锋技巧?
玛丽亚第一时间认出那眨眼消失在原地的技巧,这和她预想得有些不同,她原以为对方会展现卡西米尔以外的技巧,不过这片刻的疏忽并没有造成多么大的影响,有些东西早已随着先前的战斗刻入玛利亚的本能。
两柄长剑在空中撞出些微的火化。
玛利亚后撤半步,引着对方的冲锋向着身边错过,同时伸出手想要撕开对方遮住面容的兜帽。
对方的反应也极快,或者说那一往无前的冲锋本就是一种假象。
在错身而过的刹那,它竟然反手抓住玛利亚的手臂,前出的重心也立刻稳定下来,反过来将玛利亚的手臂向肩膀折去,想要就这么将玛利亚压倒在地。
——紧接着就是长剑处决是吧?
千钧一发之际,玛利亚脑海里还能有吐槽的余裕。
这种状况对她而言早已算不上是危机,她横走一步,拉开些微的距离之后,被折回来的手臂带着对方的手向下一撇,另一之手握住的长剑在对方剑锋上一绕,带着对方的长剑就直接斩向两人中间的那两只手。
剑锋落得太快,完全跳过角力的过程。
为了不被断手,对方只能松开手臂,然后也没有继续进攻,反而是向后错步退开,而退开的那一刻,正好有折叠的剑光从玛利亚剑锋的轨迹上弹起,刺穿挑战者原先的位置。
——进攻轨迹被看穿了?
一时的感想并没有迟滞玛利亚的动作。
格拉西亚闪剑的技巧在她手中复现,近乎贴身的两人如同身陷一个不好施展的狭窄空间,而这正是最适合格拉西亚闪剑的距离。
剑光如同在玛利亚身侧游走,致命的锋芒就像是贵族少女的提裙礼。
叮!
叮!
叮!
叮!
互相咬合的长剑在空中撞出四声轻响,从最刁钻的角度刺出的长剑也被对方挡了下来,但是或许是由于猝不及防,第四剑过后挑战者的重心出现明显的失衡,只要再踏前一步,向前一逼,这场无聊的争斗就可以迎来终结。
但是——
玛利亚停在向前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冻结,而在挑战者身上继续。
只见那失衡的重心继续向后轻扬,挑战者整个人仿佛是被风暴折断的大树,整个人向后折了过去,然而就在那片刻之间,折叠的身躯却又高高弹起,支在地面的双脚一转,那飘逸的重心也随之一转,接着便有凌厉的剑锋从地上划过,掠过玛利亚的侧脸。
一道浅薄的划痕留在玛利亚的盔甲与侧脸。
若是她刚才向前一步,那么这无聊的争斗也的确有了一个结局,只是她绝对不会喜欢那样的结局。
剑锋过后,时间才开始在玛利亚身上流逝。
她终于踏前那一步,却是抓住剑锋划过后的那一瞬空隙。
当!
撞在剑锋上的巨力重重地打开玛利亚向前的长剑,玛利亚略微惊讶的视线中,挑战者的舞步像是踩着她的前进后退,旋转过的剑锋比想象中更迅速地回转,然后狠狠地撞开玛利亚手中的长剑。
玛利亚脑袋微微一偏,一道血痕在迅捷剑的冷光下留在她的侧脸,与先前的伤痕画出一个浅薄的十字。
前刺的剑光呈现直角落下,不过却没能继续卸下玛利亚的肩膀。
仅仅只是脚步的交错,玛利亚就轻而易举地离开对方的攻击范围,未尽全力的好处就在这里,它让人总有重新选择的余地。
“萨尔贡的舞刀,伊比利亚的迅捷剑术,还有先前对格拉西亚闪剑的预判,你究竟是哪个势力的人?”
玛利亚有些奇怪地看着面前的兜帽人。
每个国家的战斗方式基本都有自己的偏向,萨尔贡那边到处都是身强力壮的种族,所以“舞刀”这种看起来优雅实则极端强调力量的剑术才会在萨尔贡独具一格,而伊比利亚则是黎博利的国度,小鸟们身娇体弱却灵活敏捷,迅捷剑术正是在伊比利亚才成就至高。
至于格拉西亚家族的闪剑在要求上倒是显得平平无奇,可这却是一门相当易学难精的剑术,而对方显然没有停留在这门剑术的表面。
除了卡西米尔这种盛行骑士竞技的国度,玛利亚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势力的顶尖战士会学得这么驳杂。
挑战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它也没有沉默。
“死者会流血吗,玛利亚。”
玛利亚微微一愣,仿佛心中的秘密被揭穿一样,心脏微微刺疼了一下。
她抬起手,擦了擦侧脸流下的鲜血,看着手中的鲜红,脑海里却全是这幅身体被制作出来的回忆,仿佛手上的鲜血也是工业生产的产物,而不是真正的生命。
她仍旧无法断言自己的命运是否应该终结在那一刻,但是——
“这个世界上没有败者来教育胜者的道理。”
长剑一振,玛利亚与她的艾丽西亚切开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