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城市的地下结构层都大同小异，总是显得缺乏秩序。<br/> 小丘郡的官方统计人口在五年前就破了五十万的大关，可是地表层的居住人口，也就是至少有一套统计在册的房产的人数只有三十七万，也就是说，光是官方能够统计到的人口，就有超过十万人生活在地下结构层，更别说实际上小丘郡的人口肯定不止官方统计的数字，地表层或许还好，以结构层的立体式结构而言，想要藏起来一些黑户口实在是太容易了。<br/> “我们做过一个估算，生活在小丘郡结构层的人应该在二十万到二十五万之间，主要依据是罗德岛的一些出诊记录。罗德岛怎么说呢，一个组织的运转总是需要钱的嘛，所以其实我们也有做一些地下医生的活计。”<br/> “地下的黑户口是享受不到维多利亚的基础医疗保障的，他们也没办法自己拿钱去便宜些的公立医院看病，不需要户口证明的私人医生他们又看不起，至于大多数的地下医生口碑都烂到底了，不是违规用药就是偷摘器官，所以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罗德岛来看病。”<br/> “价钱方面会比公立医院稍微贵一些，但是我们用药方面是有保障的，也没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事儿，治疗方面也会负责到底，就算一时给不起钱也不至于把人从病床上踢下去，所以在地下结构层，罗德岛这边名声还算不错，大家都肯帮个忙。”<br/> 号角和罗德岛一行人从第四个据点开始转移后，很快就沿着一条罗德岛准备好的废弃通道穿过满是各种管道的结构层上部，下降了大约三十多米，来到小丘郡的地下结构层上部区域。<br/> 这里可以算是地下结构层的“富人区”，属于是结构层中的有钱人，或者是有合法身份的人聚居而成的小镇，维多利亚的官方人口统计很多时候也只是统计生活在这些上层区域的人，继续向下走就是结构层的底部区域，生活在那里的人往往连基本的秩序都是一种奢求，到处充斥着犯罪分子和感染者。<br/> 号角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沉默。<br/> 她倒不是警戒着四周可能跳出来的敌人，而是对于这种寄居在文明中的“污垢”，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br/> 她当然很清楚维多利亚的上层人士，那些出入于各种光鲜亮丽的舞会的贵族们对这些人的评价，认为他们是维多利亚的污点，是跟不上维多利亚发展脚步的累赘，是在他们的善心之下才得以生存下去的蛆虫，可是同时以她对维多利亚历史的研究，她也深知正如第一批蒸汽骑士并不来自于贵族们的侃侃而谈，而是来自于工人们挥汗如雨的劳动一样，维多利亚发展至今离不开这些生活在地下结构层，维持着一个移动城邦基础运转的劳动人民。<br/> 正因为有这些人维持着移动城邦这个移动平台的基本运转，属于文明的社会活动才能在天灾下得以维系。<br/> 商业，娱乐，科学，文化，乃至于政治，如果按照现代国家的基本定义，“移动城邦等同于一个国家实际掌控的国土”，那么正是因为先拥有这些国土，基于国土之上的国家才能得以成立。<br/> 从这个理论出发，这里的人才是维多利亚的基石。<br/> 可是——<br/> 号角的视角余光捕捉到道路另一层的一幕，几个轻浮的佩洛男人簇拥着一个菲林少女走进小巷，脸上的表情让人很容易就猜到他们打算做些什么坏事，可是在她想要去做些什么的时候，身边的罗德岛干员却拉住了她，没等她得到一个解释，那个小巷中就传来一阵打斗声，随后那只菲林坐在一个几乎有她两倍高的壮硕丰蹄肩膀，挂着讥讽的笑容点着手里带血的钱。<br/> 她停下脚步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然后看见浑身是伤的佩洛们彼此搀扶走出来。<br/> 四周的人仿佛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他们对此唯一的反应，就是几个在街边喝的烂醉，穿着洗褪色的工人服装的人，对后面走出来的佩洛竖起中指。<br/> 号角很难将这样的聚居点，称之为“文明”。<br/> 她知道这并不是这个聚居点的人自身的问题，而是文明的光辉没有透过光辉的表面，照耀到这个国家的基石，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止不住的怀疑，仅仅依靠教育之类的手段真能驯服这些尚未完全从荒野中脱离而出的野蛮？<br/> “我想是可以救一下的，号角小姐。”<br/> 号角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的驻足让队伍暂时停了下来，那位罗德岛干员，奥利弗先生看着她，显然已经看出来她未曾掩饰起来的想法。<br/> “我自己没有去过很多地方，可是罗德岛的同伴们代替我看见过许多地方，老实说，我曾经也和你有差不多的想法，认为有些事情早已陷入死局，但是你知道吗，斯卡曼德洛斯小姐，你认为的可能无可救药的维多利亚地下结构层秩序，在其余国家其实根本不存在。”<br/> “什么？”号角一时间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br/> “卡西米尔的地下结构层是无胄盟活跃的舞台，叙拉古的地下结构层是家族们抛尸的好地方，玻利瓦尔的地下结构层是各种地下交易的现场，哥伦比亚的地下结构层，呵呵，大多数明面上非法的实验换到地下就变得合法，这些地方的地下结构层根本就不存在秩序，不，准确来说，不存在被国家认可的秩序，统治者们仿佛看不见城市的地下，任由那些地方被原始的野蛮侵蚀。”<br/> “你是想说，维多利亚已经是所有国家中做得最好的了？”<br/> 话语出口，号角才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细微怒气，她不应该对罗德岛的人迁怒，不过她确实不喜欢这种为自己开脱的说辞。<br/> “不，号角小姐，我想请你想想为什么维多利亚的地下结构层会与众不同。”<br/> 这多少有些超出号角的知识范围，她想了想，但是很多答案在出口之前就被她自己否定。<br/> “大概是因为维多利亚真的把地下结构层当成是自己的领地在管理吧。”<br/> 身边的白金给出一个号角没有想过的回答，她顺着白金伸出的手看向一个地方，在这个聚居地的街角，有一个挂着维多利亚国旗的小楼，当然，现在那小楼的旗帜已经被划破，看上去门窗也被砸坏不少，显然已经弃用，可是仍旧能认得出来那应当是维多利亚官方的一个办公地点。<br/> “卡西米尔的地下结构层没有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黑市商人去和地下结构层的人接触，官方层面卡西米尔从不承认地下结构层住的有一般人，就算是那些在地下工作平台的人，大多数也都是住在工作地点附近的宿舍，他们在地上都是有家室的，大约七天轮换一次，算不得是活在地下结构层的老鼠。”<br/> “但是……”<br/> 但是这样的管理机构并没有让地下结构层的人过得更好，不如说，从这个办公地点的惨状来看，维多利亚的权威根本就是被地下结构层的人嗤之以鼻。<br/> “没什么但是，号角小姐，地下世界的确没有脱离荒野的野蛮，可是维多利亚何曾又将完整的秩序带到地下呢？现在仅仅只是导入这些并不走心的管理，就能够让维多利亚的地下结构层拥有其他核心国家的地下结构层不曾拥有的秩序，那么如果有一天维多利亚的荣耀真的能顾及到这些被忽视的角落，我相信您看见的风景又会有更新的变化。”<br/> 号角露出一丝苦笑：“真的会那样发展吗？”<br/> “我很确定。”<br/> 奥利弗露出自信的笑容，他带着两人在拥挤混乱的聚居点穿行，绕过几条街道之后，号角突然看见眼前突然一空，地下结构层聚居点那种拥挤逼仄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不见。<br/> 她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这种感官上的变化并不是因为现实的街道变得更加宽敞，而是因为他们走过的这条街道地方比一路行来的其余地方要干净许多，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群聚集在街道两边，墙壁上也没有那些满是生殖器符号的恶俗涂鸦，更没有震耳欲聋的噪音喧哗，除了采光比地上要黯淡许多以外，它甚至与地表上的一些街道没有多少区别。<br/> 环境的变化刺激到号角的警惕心，她注意到街道两旁还是有不少人。<br/> 除了那些很明显是簇拥在一起聊天的当地人以外，街道上还有不少几人一组，很明显是在巡逻执勤的人员，他们似乎是本地的帮派人员，穿着一些有统一标识，看上去充满叛逆味道的衣服，但是怎么说呢，号角又从这些人身上找到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br/> 那种感觉就像是看见一面镜子，镜子中是现在的自己：一个穿着平民装束的维多利亚军人。<br/> 号角一下子压低了声音：“他们就是那些人？”<br/> “嗯，维多利亚驻军残部大都以这样的方式混入了地下结构层的各个聚居点，罗德岛的安全屋可没有办法藏的下两千多号人，更别说那些安全屋其实也不一定安全，至少我是敌人我肯定会先从那些能藏人的地方开始找。”<br/> “但是这么做不会太显眼了？”<br/> “我们一开始也有这样的担心，不过目前看起来还好，维多利亚虽然在地下结构层的聚居点有行政机构，可是如您先前所见，实际上并没有履行到行政职能，这里基本上以街道区分属于不同的地下帮派，我们将这些驻军藏在和罗德岛有医疗合作的帮派之中，而驻军中的军官则单独藏起来，深池的人检查过几次，目前还没有出现什么问题。”<br/> 号角还是有些怀疑地看向那些很明显带着军队风格的“帮派分子”，因为有这些人参与巡逻维护秩序，这一条街道的画风很明显和其余街道不一样，深池怎么会错过这种明显的不同？<br/> “因为这条街道的画风本来就与众不同，罗德岛也不是没有选择合作对象，我们本就会选择那些尝试维护地下秩序的势力进行合作，而那些帮派情理之中地有一个共同的特征。”<br/> “什么特征？”<br/> “他们之中本来就有大量维多利亚退役士兵。”<br/> “这不可能！”<br/> 号角一下子否定了这种可能性。<br/> 维多利亚算不上是以武立国，但维多利亚之所以能走上最顶峰却正是因为当初的四皇之战，因此维多利亚一向很重视军队建设，退役士兵只要不是犯了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基本上都会有国家发放的特别补贴，怎么也不会落魄到需要在地下结构层这种地方讨生活。<br/> 或许会有那么一些个例，但绝不可能成规模地坠入地下世界。<br/> “那些退役士兵，都是感染着吧？”<br/> 白金的声音将号角的坚定撞出一条裂缝。<br/> 感染者，是了，还有感染者。<br/> 光荣的维多利亚军队自然容不得感染者玷污，很多服役期间染上矿石病的士兵，优秀的一批会调配到适合感染者的特别岗位，普通士兵则会被强制退役，而这部分非正常退役的士兵自然享受不到特别补贴，说是退役，其实更像是被军方放逐。<br/> “差不多就是这样，说到底，那些帮派，原本就有一些军方背景，规定是规定人是人，有的人感染上矿石病的契机说不定是救了另外一些人的命，一来二去，在小丘郡非官方的支持下，这一部分士兵在小丘郡的地下世界就占据了一席之地，他们和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不一样，他们见过地上的世界，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文明，所以他们管理下的街道一直都是这种模样。”<br/> “深池不会顺着这一层与驻军的关系为难他们吗？”<br/> “很少有人知道其中隐秘的，号角小姐，况且深池忙着在小丘郡内扮演一个善人的角色，这就注定他们行事必须有所顾忌。”<br/> 一行人说着说着，来到街道上的一个酒吧。<br/> 哪怕是这条罕见的拥有秩序的街道，酒吧也依然如同其他街道一样人声鼎沸，推开门之前就能感受到从缝隙漏出来的声潮与热浪，推开门之后更是让号角一时间感觉身边的人都不见了踪影。<br/> 然后她就感到有人抓住自己的手。<br/> 回过头，白金抓着她分开人浪，追上了向着酒吧里间走去的罗德岛干员。<br/> 两人跟着奥利弗穿过嘈杂的酒吧，来到一处安静的角落，奥利弗和酒保对视了一眼，后者若无其事地在吧台的某处按了一下，随后奥利弗就推开了面前墙壁上一道根本看不出来的暗门。<br/> 暗门在背后合上时，一切嘈杂就被阻挡在外。<br/> 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众人前方响起。<br/> “小丘郡驻军仪仗队所属，简·薇洛向您报道，斯卡曼德洛斯中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