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紧了紧手里的绷带，绷带下能够感受到的心跳却越来越微弱。<br/> 她不知道这是萨弗拉的体质问题，还是说真的生命已经流逝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她只感觉手下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冷到令人指尖发颤。<br/> “留着药给其他人吧，我没救了。”<br/> 轻微的声音从萨弗拉人的嘴里漏出来，这种时候或许该感谢瓦伊凡的体质，若是一般人根本听不见那轻声细语的呢喃。<br/> 她看不见自己现在的笑容是什么模样，但是她确实笑了笑。<br/> “放心吧，本来就没药，就连绷带就是撕下来的战袍，在公园的喷泉里洗了洗，这就是我能做得全部了。”<br/> 驻军残部在那一夜之后，本身的建制就完全被击溃了。<br/> 这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也根本不具备完善的后勤，没有现代医疗体系的支援，所有人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基本上就是选择直面死亡。<br/> “哦，那就好，对了，你是？”<br/> “简·薇洛，仪仗队的。”<br/> “啊，我知道，我见过你，你们的步子踢得很漂亮，我偷偷练过，总是踢不了你们那么好。”<br/> 简妮张张嘴，她握紧双手，当发现自己能做的竟然只是陪着伤患走过最后一程时，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正在攥紧她的心脏，仿佛要将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挤出来。<br/> “你的歌唱得很好，我看到了，看到了维多利亚。”<br/> “……谢谢。”<br/> “你知道维多利亚吗，那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是我们的家园，是任何人都可以找到自己位置的国家，你知道她在哪里吗？”<br/> 简妮看着面前的萨弗拉士兵眼角滚过一滴眼泪，在血污中冲刷出一条清澈的痕迹。<br/> 萨弗拉的士兵来自于塔拉。<br/> 小丘郡本来就在旧塔拉地区的边缘，就像是碎石镇那样，有许多融入维多利亚秩序的塔拉人迁居于此，塔拉人将他们斥责为出卖尊严的叛徒，可是简妮从来没有感觉到小丘郡的生活需要出卖谁的尊严，只是她也知道在维多利亚并不如歌声中那么美好。<br/> 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龃龉，不同种族之间的差别对待，工业革命之后迅速拉大的贫富差距，传统贵族与新兴资本的对立……<br/> 所有的矛盾凝聚在“维多利亚”的这个名字之下，让这个维多利亚与歌声中的维多利亚渐行渐远。<br/> 维多利亚是我们的家。<br/> 哪个维多利亚？<br/> 简妮注视着萨弗拉的士兵停止呼吸，她再也听不到破开的胸膛下那微薄的心跳，她不由得仰起头，想要让软弱流回自己的心灵。<br/> 好一会儿后，她才将萨弗拉士兵的双手合在一起，轻轻放在他的胸膛。<br/> 她沉默地拿起自己的旗帜，有些迷茫地看向四周。<br/> 与深池的遭遇战已经结束，重炮营地在公园里架设起来，驻军残部的主力已经向通讯塔方向出发，只等待那边给出信号，这边就可以直接炮击通讯塔的防御工事。<br/> 深池应该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br/> 他们的主力部队被风暴突击队带着驻军残部中的精锐用生命拖在那个工厂，而从敌人展开的炮击轨迹来看，深池并没有移动驻军原有的炮击阵地，而那些炮击阵地的射击区域是没有办法直接覆盖到这一片公园的，毕竟驻军的炮击是针对外来的威胁，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轰炸城区内部。<br/> 现在深池想要移动炮击阵地，也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与人手了。<br/> 他们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能够将小丘郡的现状从小丘郡直接传达出去，而不是借助于第三人的转达，那么任何贵族都无法对小丘郡的现状视而不见。<br/> 王室早已没有余力控制名下的领地，任何贵族能够名正言顺地控制住小丘郡，那么就会多出一片领地。<br/> 除此之外，被边缘化的拥王派残党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加入本来只有大公们参加的群雄逐鹿，从敌人手里拿回维多利亚的领土这件事会使得弱势的他们很难被其余人用暴力直接针对。<br/> 更别说对于哪个国家的贵族而言，最高的职责莫过于守土卫国。<br/> 若是没有响应小丘郡危机的事情在事后被翻出来，将会成为足以褫夺贵族封号的绝对污点，即使再不愿意卷进这场混乱，周边的贵族也必须象征性地给出行动。<br/> 只要小丘郡的信号发出去，很快就会有贵族联军来让小丘郡重回维多利亚的统治。<br/> 但那大概与他们这些驻军残部无关了。<br/> 深池缺少的只是人手，并不是战力，一旦通讯塔发出信号，他们也会意识到自己对小丘郡的掌握必然失败，那时候的深池还会像这几天一样克制吗？<br/> 小丘郡会遭遇怎样的蹂躏不清楚，但是深池一定不会放过他们这些驻军残部。<br/> 他们的死亡也会在通讯塔发出信号的时候注定。<br/> 简妮并不害怕这个展开。<br/> 风暴突击队的号角队长在制定计划前就对他们详细描述过这个未来，他们在知晓这样的发展前提下选择继续这样行动，只是简妮还记得自己当时询问了一个问题：<br/> 这样一来，冲突是不是就会结束了？<br/> 没有回答。<br/> 号角队长没有回答，那些驻军残部中存活下来的参谋们也没有回答，事实上就连简妮自己也隐隐约约明白：冲突不会结束，它才刚刚开始。<br/> 维多利亚会将塔拉人认定为叛军，本就存在的对塔拉人的倾轧将会获得一个正当的借口而合法化。<br/> 维多利亚人会变本加厉地迫害塔拉人，然后塔拉人也会奋起反击，最后那些融入维多利亚的秩序，某种意义上成为链接两种文化的桥梁的那部分人将会被慢慢挤出来，在里外不是人的处境中选择一方立场加入。<br/> 那时候，塔拉和维多利亚，大概有一方会彻底消失。<br/> 简妮沉默地看着地上萨弗拉士兵安静的遗体，她不知道如果真的出现那样的未来，那么这些来自塔拉的维多利亚士兵在这里的牺牲，究竟算是什么？<br/> “简妮，这边有情况。”<br/> 简妮从队友的呼唤中抬起头，她转过头，看见一位菲林的女性士兵脸色复杂地向她招招手。<br/> 她认识那个士兵，是驻军残部中的卫生兵，也是带着他们这些不擅长战斗，也不会使用炮击装备的士兵来打扫战场的行动队长。<br/> 简单的接触下，简妮知道那是一个比起士兵，更偏向医生的好人。<br/> 这样的人会露出这种愤怒与克制的表情十分少见，仅仅是看着那个表情，简妮就能看出来在她心中理性与感性的剧烈冲突。<br/> “怎么了？”<br/> 简妮走过去，然后顺着菲林队长的手指看向一处地方。<br/> 她看见了另一只菲林。<br/> 那个给驻军残部降下死亡的菲林，她此刻就像是一块破布一样躺在废墟的一角，身上有源石从内而外的刺破肌肤，几乎与周围的建筑残骸融为一体，不过那并不是致命伤，致命伤应该是胸前那一个贯穿的伤口。<br/> “她还活着。”菲林队长简短地说了一句。<br/> “诶？”<br/> 简妮刹那间能够理解菲林队长的表情从何而来。<br/> 她怎么还没死。<br/> 这确实是简妮听见这句话后第一时间升起的下意识反应，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起了一个如何可怕的念头，她竟然真的期盼着一个陌生人去死。<br/> 不，这个想法或许也没有那么可怕，她也有这个资格去诅咒面前的菲林。<br/> “这……”<br/> “按照交战条例，敌人在已经没有作战能力与作战意志的前提下，我们应该将其视为俘虏，提供必要的救助与管理，我刚才看了看，她被从身后贯穿胸膛，但是由于矿石病太过严重，刺杀她的人使用的应该是某种柔软的细剑，以至于撞上源石结晶后偏离了心脏，她还有一口气，但也只剩下一口气。”<br/> 菲林队长没有明说，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十分明显了。<br/> 他们只要当作没看见，那么这个凶手是活不下去的，否则按照维多利亚军方的交战条例，他们必须去救治这个杀了他们无数战友的恶魔。<br/> 简妮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br/> 她一点都不想要救助面前的人，可是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当她想要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时，却总是想到另外的事情。<br/> 想到在那一夜之前，想到在塔拉复国主义盛行起来以前，小丘郡内的和睦融融。<br/> 那时候塔拉人和维多利亚人，明明没有什么区别。<br/> 然后她又想起死在自己面前的萨弗拉士兵，那也是塔拉人的战士。<br/> “抱歉，我不该叫你过来，这应该是需要我来处理的事情，简妮，忘了这事儿吧，你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伤员需要帮助。”<br/> 菲林看见简妮的沉默，她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然后拍了拍简妮的肩膀。<br/> “队长，你——”<br/> “我会处理的，放心，我来处理。”<br/> “队长，我想要救她。”<br/> 正准备从肩膀上抽离的手停了下来，菲林队长看向简妮，眼神仍旧十分复杂，但是却要比先前的浑浊明亮一些。<br/> “我们和他们应该是不一样的，队长。”<br/> 听见简妮的话，菲林队长无声地吸了口气，她转过身抱了抱简妮，然后简妮听见耳边传来呓语般的哭泣声。<br/> “你说得对，简妮，我们不能和他们一样。”<br/> 等到拥抱结束时，菲林队长扫了扫眼角，然后将那个随身携带的，驻军残部现在数量稀少的医药箱打开，做起手术前的简单准备。<br/> “来帮我搭把手，简妮，小心些，她的感染症状很严重，注意不要让那些源石结晶割到你自己，也小心不要割到她的身体组织。”<br/> 简妮点点头，在敌人面前跪了下来，按照医生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抬起菲林的身体，配合医生打开了敌人的胸腔。<br/> 急救箱里拿出来的便携式无影灯照亮敌人的身体内部，她看见了一片绝望。<br/> 增生的源石几乎将她所有的内脏撕裂，肝脏甚至被源石切断，然后两片肝脏却又在自身的修复能力下变成两个不完整的肝脏，它们彼此挤压着各自的空间，变成一坨难以言状的臃肿肉块儿。<br/> 简妮一瞬间觉得有些恶心。<br/> “想吐的话转过头去，手不要动。”<br/> 手术中的菲林队长话语十分冷漠，她完全没有为眼前的景象动摇，而是专心于手里的工作，救治塔拉人的感染者对她而言似乎与救治维多利亚人的非感染者没有什么区别。<br/> 简妮忍下心中反胃的感觉，长达十几分钟的手术过程中，她的双手像是最稳固的手术台，没有半点的颤抖。<br/> 最后菲林队长缝合上敌人胸前的创口，医疗术式的光辉在菲林手上闪烁，按照队长的说法这种术式能刺激造血干细胞的火性，适合处理大量失血的状况，不过也只是应急处理的无奈选择，比不上真正的调养。<br/> 简妮将能重新听见呼吸的敌人放在地上，她看了一眼精疲力尽的菲林队长，然后站起身来。<br/> 她还记得那时候突然崩溃的石像鬼，原本她以为是敌人没办法维持自己的术式，现在看起来好像是有人攻击了这个术士。<br/> 她想要知道是谁帮了他们，说不定附近能有一些线索。<br/> 简妮很快就在不远处找到一柄细剑，从样式上来看有些符合菲林身上的伤口，她从废墟中捡起来，翻看时却看到剑峰上的纹章。<br/> 纹章很眼熟，眼熟到简妮一眼就认出来这柄细剑来自何处。<br/> 她是小丘郡的仪仗兵，仪仗兵不需要参加过多的军事训练，但需要参加作战士兵不会参加的文化课，其中有文化课就是要他们认准维多利亚各个组织与部队独特的纹章，这样在向来自那些组织或部队的人进行表演时，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br/> 细剑上的纹章代表的是——<br/> “国家情报局？”<br/> 简妮下意识叫出这个名字，她想起来队伍中的确有从工厂中一起突围出来的国家情报局的情报人员，可是他们之中竟然有人能刺杀掉超凡者的人吗？<br/> 那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实力藏起来？<br/> “啊，你认出来了。”<br/> 陌生的声音从背后想起来时，简妮回过头，看见一个人影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他穿着维多利亚士兵的制服，拿着维多利亚制式的细剑，细剑刚刚穿过另一个人的身体，有一抹鲜红正缓缓滴落。<br/> 那人的身后，本来靠在废墟上休息的菲林队长倒在地上，鲜红溢满一地。<br/> “真遗憾，你歌唱得其实挺好听的。”<br/> 那一柄细剑刺过来时，简妮只觉得对方身上维多利亚的标识，竟是如此刺眼。<br/>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