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的歌声很好听,但是算不上专业。<br/> 她毕竟是仪仗队出身的执旗手,而不是文化方面的特殊兵种,仪仗队并不要求士兵的歌声有多么动听,他们对于士兵歌声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够精神,或者说,要足够大声且清晰。<br/> 所以简妮的歌声远不如菲林少女的歌声那么精致,那中气十足的歌声更像是一面墙,直接拍到所有人的脸上,让场面再次安静下来。<br/> 旁听的菲林少女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忍不住撇撇嘴。<br/> 专业人士的耳中,简妮的歌声简直不堪入耳。<br/> 抛去天生的声线优势简直一团糟,不说对于歌声的细节处理,甚至连基本的调子都不稳,最灾难的情况下一句歌词连续走了四个音,也就是因为嗓门够大,硬生生地将走调的地方给顶了过去,毕竟只要声音足够大,走音不太夸张的话,就不那么容易听出来。<br/> 就这歌声也能拿出来和自己决胜负?<br/> 菲林少女心里已经有一种“赢了”的感觉,但是当她隐晦地看向人群时,却发现人们的表情变得很古怪。<br/> 他们,有一些迷茫?<br/> 不同于自己唱歌时的沉醉,人们在那除了声音大一无是处的歌声中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们似乎在把这歌声与记忆结合在一起,然后好像在记忆中找到这歌声的立足之地。<br/> 这算什么?<br/> 这种歌声也配称之为奇迹?<br/> 菲林少女心中有一丝无名火气,感到自己的专业受到侮辱,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约翰逊爵士,发现后者没有拒绝的意思,于是在瓦伊凡少女的歌声走到下一章节的时候,稍微大声地将其打断。<br/> “够了,这位小姐,请问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冒充我?”<br/> 论演技,菲林少女是专业的。<br/> 这一句话没有气急败坏的急迫,只是带着一丝轻微的愤怒,来自于对对方行为的无法理解,同时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怜悯,这怜悯并不居高临下,而是一种无奈与悲哀。<br/> “您说这话真的不会心痛吗?”<br/> 简妮看向菲林少女,走下载具的不安与害怕在开口的第一句话时就已经消失无踪,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br/> “您并不是第一个唱歌的人,昨夜的歌声将整个城市联系在一起,的确很难确认城内的歌声究竟是谁第一个开口,但是要确认歌声从哪里起源却很简单。”<br/> 菲林少女心中微微一跳。<br/> 简妮看向围过来的民众,她能从一些人的脸上看到恍然大悟的表情。<br/> 围在这里的人并不都是中央街区的人,他们来自于小丘郡的各个区域,经由约翰逊爵士散播的消息知晓这座医院被征用,用来治疗伤害这个城市的凶手,所以才从城市的各个地方聚集在这里,他们是这个城市的化身,理所当然的,其中也有来自她穿越的那四十六个街区的人。<br/> 声音足够大,就会令人印象深刻。<br/> 说起来,这因为声嘶力竭的呐喊而常常不在调上的歌声,也的确算是独特。<br/> “昨夜的歌声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片浪潮,浪潮的意思就是它会从一个地方涌向另一个地方,那么琴小姐,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br/> 琴·约瑟芬并不蠢,在一个领域可以登峰造极的天才,脑子总是转得很快。<br/> 她立刻联想到先前瓦伊凡少女的说辞,意识到所谓“浪潮”的本质。<br/> 有一部分人的歌声引发了周围人群的共鸣,让周围的人一齐歌唱,然后随着这些人的移动,不断有不同街区的人开始应和,所以听上去歌声才像是浪潮,从一个地方涌向另一个地方。<br/> 菲林少女当然不是第一个开口唱歌的人,所以她一开始根本没有这样的意识,她也在昨夜开口唱歌,但那只是在周围的人都唱起来之后,躲在剧院中的她们才应和着歌声开口,她们的歌声只停留在那一条街区内,根本没有涌向任何地方。<br/> 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br/> 或者说,能注意到这个细节的人,就算不是第一个开口唱歌的人,也应该是第一批开口唱歌的人。<br/> 意识到这一点,菲林少女心中的底气一下子被抽了去。<br/> 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是先前瓦伊凡少女已经亲自将答案告诉了她,她也没办法重复这个答案,因为她刚刚否定了这个答案。<br/> 她有些慌乱地看向约翰逊爵士,但是刚刚转过头就听见瓦伊凡少女的声音。<br/> “没有爵士先生的指示,你都没有办法给出自己的回答吗,那么琴小姐,昨夜您为什么要开口唱歌?”<br/> 菲林少女有些头皮发麻,她怀疑身后的群众已经看穿自己的假冒者,她很清楚自己要是被戳穿会有什么结果,她根本不敢去看身后的真实。<br/> 如果她真的回过头,那么就能看出来事情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糟。<br/> 聚集的群众中真的听过瓦伊凡少女歌声的人并没有太多,很多人还沉浸在她先前的演绎,对她还有一些信任,可惜菲林少女自己却心虚得没办法相信自己。<br/> “我,我只是感到害怕,感到不可理解,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有,这样的遭遇……”<br/> 菲林少女按照约翰逊爵士事前告诉的那样说出自己开口的理由,可是声音却僵硬得断断续续,这一刻她的心虚比她任何时候的表演都要真实。<br/> 瓦伊凡少女闭闭眼,打断菲林少女的话:“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开口吗?”<br/> “诶?”<br/> “我们想要拯救小丘郡,当然,当时的我们根本没有想过和小丘郡的大家联系在一起,我们没有想过整个小丘郡都会回应我们,我们只是没有其他手段联系其余部队,所以只有这样的笨方法来联系分散在城市内的部队,然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整个城市都站在我们这边。”<br/> 简妮迈开脚步,她直接从菲林少女身边走过去,不再对着假冒自己的人,而是看着在场的群众。<br/> “这也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站在你们的对立面的理由,我阻止你们去杀害那些凶手的唯一原因不是要去拯救那些罪魁祸首,而是要拯救这个城市。”<br/> 这一句话出口,安静的人群突然被唤醒。<br/> 他们从面前的闹剧回过神来,意识到瓦伊凡少女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带领他们去发泄愤怒,而是为了阻止他们。<br/> 被背叛的感觉游走在所有人的心中,特别是在大多数人已经意识到眼前的瓦伊凡少女才是那歌声的源头之后。<br/> 人群比先前更加愤怒,但是也更加沉默。<br/> 瓦伊凡少女静静地等待,良久之后,才有不知道谁突然才人群中说了声:<br/> “为什么?”<br/> 这是所有人的问题。<br/> “大家的身边,有塔拉人的亲戚或者朋友吗?”<br/> 这个问题在问出来之前就能知道答案。<br/> 小丘郡位于长夏走廊,是封锁塔拉地区的三个伯爵领之一,但那是地理位置上的定义,维多利亚从未限制过塔拉人的行动自由,所以随着长夏走廊打通,维多利亚与核心国家圈展开交流,就有不少人从传统的塔拉地区向外迁居,小丘郡最开始的居民,都是这样的塔拉人。<br/> 后来根据维多利亚以塔拉地位为国家核心的长久政策,又有不少迁居维多利亚的人在政策的驱使下,从外面走向塔拉地区,他们中有很多人停留在小丘郡,与传统的塔拉人血脉交融,成为小丘郡新的居民,小丘郡就是在塔拉地区与外界的交融中慢慢发展,最终变成如今的模样。<br/> 塔拉人,在塔拉复国主义兴起之前,小丘郡其实没有这样的说法。<br/> 这里不会用塔拉人与维多利亚人来区别彼此,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是一类人,城市内的人不分种族,不问出身,都是同胞,唯一将人们区分开来的只有这个城市的秩序,它用法律将人们平等地分为两种人,好人与坏人,仅此而已。<br/> 谁能没有几个来自塔拉的朋友呢?<br/> “我不是小丘郡出身的人,但是我来小丘郡的这三年,就已经从许多熟悉的朋友那里听说了关于塔拉地区许多耸人听闻的故事,即使将传说中那些对于塔拉人的迫害放轻十倍,也是令人心痛的故事,我想各位也没少听过类似的故事,而且小丘郡就在塔拉的边缘,我们都看见了塔拉的变化,我们知道那些是夸张的言辞,那些又是真实的悲剧。”<br/> 维多利亚吞并高卢之后,塔拉地区的核心地位就被转移到中央谷地。<br/> 过去塔拉地区的繁华本就是由于国家决策原因,将整个维多利亚的资源集中到一个地方产生的奇迹,因此当这个基础决策发生改变,塔拉地区的繁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颠覆,相当短的时间,短到相关的行政决策都来不及调整的时间内,“塔拉”这颗明珠蒙尘。<br/> 大量的人口与资源向外流走,现在的塔拉地区只留下大片甚至懒得拆迁的工厂与配套设备,一座座堪称鬼城的,类似碎石镇一样的移动单位彷徨无定地在大地上游弋,即使是钢铁也能变成行尸走肉,而在这种毫无生机的环境下,塔拉地区的行政机构也迅速腐败,无人再去思考如何让这片已经被维多利亚放弃的土地重焕生机,夜夜笙歌或许只是他们用来麻醉自己的手段。<br/> 麻木的人群之上是同样麻木的领导者,所有人都在泥淖中静静等待被淹没的那一刻。<br/> 小丘郡的人,或多或少都是知道这份真实的。<br/> “我身后的医院,那些自称深池的人就来自于那样的塔拉,他们不想要被那片泥淖淹没,所以他们要向维多利亚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不是天生的恶徒,也不为伤害别人而挥舞武器,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家乡,为了拿回属于塔拉人的未来。”<br/> 简妮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她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br/> 果然,一片沉寂中,不知道是谁丢过来一块石头,那石头的角度并不刁钻,速度也不快,但是简妮没有躲,任由那石头杂种自己的脑袋,擦破了皮,流下一行鲜红。<br/> 那石头之后是愤怒的咆哮。<br/> “所以呢!你要我们理解他们呢?我们为什么要理解他们?他们过得苦,他们就能毁掉我们的生活是吧?我孩子死在了昨夜的冲突中,我又该怎么做,去杀了所有的塔拉人吗?”<br/> 人群中只有这一个声音。<br/> 不是因为只有这一个人愤怒,而是所有人都有相同的愤怒。<br/> 简妮看向说话的老人,后者也直视着简妮,那是一位寿命不算长的佩洛,老朽的身体已经开始向外溢出死亡的味道,但是双目中的情感却如同在干柴上燃烧的烈火,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一并燃尽。<br/> “老先生,所以你话语中的意思,其实并不想要杀死所有的塔拉人,是吗?”<br/> 老人微微一顿,嘴角嗫嚅几句,最后还是狠狠骂道:“塔拉人,塔拉人,狗屁的塔拉人,老子就是那里面出来的,以前怎么没人叫过我塔拉人?塔拉人,维多利亚人,大家的生活不都是这么过的,凭什么这帮子畜生就能毁掉我们的生活,没道理的,没这样的道理!”<br/> “是啊,没这样的道理。”简妮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血,“所以,他们才应该接受审判。”<br/> “审判?”老人激动的一哆嗦,“我们就是来审判他们的!”<br/> “不,老先生,能审判他们的只有维多利亚,他们以塔拉人自居,为了塔拉人的未来行动,他们将塔拉与维多利亚分离,为了让更多的所谓塔拉人加入他们的事业,老先生,你可以杀死他们,但是你选择以自己的意志与他们为敌,选择绕开维多利亚的法律对他们进行审判的时候,就意味着你觉得他们不再是维多利亚人,维多利亚的法律不再适用于他们,您其实在帮助他们。”<br/> “胡扯!”老佩洛大叫一声,“我怎么可能帮这帮子畜生!”<br/> “但事实就是如此,您的行为,你们的行为将他们认定为敌人,他们自称塔拉人,你们便将塔拉人视为敌人,于是塔拉便从维多利亚独立出来,老先生,您来自塔拉地区的话,我想问问,您的那些留在塔拉地区的亲人,他们真的已经不再是维多利亚的一员了吗?”<br/> “我……”<br/> 佩洛的老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日子过得比那些穷亲戚好,因此不少接济塔拉地区的亲戚,他很清楚那片地区的愤怒,这份愤怒也的确指向维多利亚,但是愤怒的根本却只是想要过上稳定的生活,而不是人们留恋于那早已从历史中消失的塔拉王国,并为此不惜性命谋求独立。<br/> “只有来自维多利亚的审判,才能阻止这道裂痕的扩大。”瓦伊凡少女开口说道,“我们收容他们,不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是为了保护维多利亚的统一,只要维多利亚的法律仍旧践行于这些自称塔拉人的维多利人,塔拉就仍旧是维多利亚的一部分。”<br/> “那又如何……”<br/> 老人的声音小了许多,但是却仍旧满是怨念。<br/> “那样的话,小丘郡才能继续是小丘郡,老先生,如果塔拉真的从维多利亚独立出去,那么您究竟算是塔拉人,还是维多利亚人?”<br/> 老人愣住了,将医院包围起来的很多人都愣住了。<br/> 他们在愤怒的驱使下来到这里,不少人其实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br/> 从血缘来说,他们中很多人其实都有塔拉人的血脉,但是他们与血脉上的同胞却没办法感同身受,或者说此刻那些同胞反而变成了毁掉他们生活的凶手,但是他们毕竟身上流着塔拉人的血,一旦维多利亚的定义中不再有塔拉,,他们又是维多利亚人吗?<br/> 如果塔拉与维多利亚分开,小丘郡里的那些人,那些流着塔拉人的血和没有塔拉血脉的人,又该怎么算?<br/> 他们有可能是夫妻,有可能是亲子,有可能是至交……他们又该怎么办?<br/> 小丘郡到哪里算是塔拉,又到哪里算是维多利亚?<br/> “大家还记得这首歌的内容吗?”简妮轻轻开口,她轻轻哼了那段熟悉的旋律,“这首歌告诉我,维多利亚应该是所有人都可以驻足休息的家。”<br/> 人群沉默了下去,愤怒还没有从人们心中消失,但是理性却已经回归。<br/> 人们没有放弃对凶手的仇恨,但至少意识到就这么杀死这些人,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甚至会让本就被毁掉的生活,变得更加支离破碎。<br/> “我想你们保证,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得到公正的审判。”<br/>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现场的沉默,人们抬起头,看见那个站在边缘处的萨科塔人走上前来。<br/> “伦蒂尼姆暂时无法回应,根据移动城邦在紧急状态下的管理条例,我有权对本应交给伦蒂尼姆商讨的特殊案件进行临机应变的决断,等到城市安定下来,我会按照维多利亚的法律举行一次公开的审判,到时候所有人都可以来参加这次判决,我无法保证审判本身会让你们都满意,但是它会让小丘郡依旧是小丘郡。”<br/> 人们看向萨科塔,这才陆陆续续想起先前的冲突。<br/> 这个人似乎拿出来一份文书,自称是小丘郡的现任伯爵,如果是小丘郡的最高权力者这么说的话……<br/> “稍后我会重建行政厅,三天之内会有关于这次审判的详细告示放出,如果大家有什么不满的话,可以向行政厅反馈,只不过现在的状况下很难第一时间组织审判,希望大家可以理解。”<br/> 林逸的声音在人群中回荡,一时间却没有人应声。<br/> 汹涌的愤怒已经平息下去,躲在愤怒之后的不安与脆弱,才慢慢从人群中浮现。<br/> 林逸静静地等到一声询问打破长久的静寂。<br/> “伯爵大人,维多利亚,会没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