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逊一瞬间感到有些窒息。<br/> 他知道就算自己去质疑文书的真实性也没有用。<br/> 先不说那文书应该是真的,就算那是假的,他现在也不可能从这里离开,和对方一起去找相关部门验证文书的真伪,一旦他真的那么去做,他刻意在这里营造的冲突就会那么被糊弄过去,接下来要么是驻军方面采取强硬态度镇压混乱,要么就是另外来个野心家瞅准这个空子。<br/> 他绝对不能在这里露怯,否则自己就会永远失去角逐城市所有权的机会。<br/> 不,考虑到事后的清算,这已经是回不了头的状况了。<br/> 想到这里,他疏忽冷静下来。<br/> 原本他的目的是制造紧急事件,用民意强逼驻军方面认同自己对城市的领导,他的设想中这应该并不难,驻军对深池不可能没有怨气,而驻军中的军官又必须要为丢失小丘郡这件事负责,注定不可能成为小丘郡的主人,所以其中有很多可以进行利益交换的地方,只要自己掌握局面的主动权,说服驻军支持自己成为小丘郡的主人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br/>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准备谈不拢的方法。<br/> “信使先生,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现在根本没办法确定这份文书的真伪。”约翰逊没有撕掉手中的文书,反而是郑重地收起,体面地交还给林逸,“小丘郡的纹章院也受到相当的冲击,一时半会儿根本没办法履行自己的职能,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家的愤怒却要得到一个交代,凭什么你们要袒护那些杀人凶手?”<br/> 约翰逊义正言辞地直接将驻军和林逸打成深池的帮凶,他逐渐放大的声音也再一次点燃了身后民众的骚动。<br/> 一时间群情激愤,但是在林逸开口之前,约翰逊爵士却转过头,举起双手向下虚压,主动示意身后的人安静一下。<br/> 人们已经在潜意识中将约翰逊当成他们的代表,见到他这么做,一时间也停了下来。<br/> “诸位,按照正常程序来说,我们现在应该去验证文书的真伪,但是我想大家都不愿意让伤害亲人的凶手继续逍遥法外,如果用正常的程序无法帮你们讨回一个公道,那么我也不会吝惜自己的身份,交通局局长必须带头遵守城市的规章制度,那么现在我就抛开这个头衔,作为小丘郡的一员代你们发声。”<br/> 义正辞严。<br/> 那语气和表情只能让人想到这四个字,该说不愧是政客出身的投机分子吗,唯独在表演这一块儿上让专业的演员也望尘莫及。<br/> “我知道你们中或许有人对我有些误会,认为我只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商人,一个满嘴谎言的政客,我必须想你们坦白,这并不是一个误会,我其实就是那样的人,但是一个人永远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某个瞬间,我们往往会因为一个从未想过的契机,迎来翻天覆的改变。”<br/> 没有人打断他的发言,约翰逊爵士却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自顾自地将话题继续了下去。<br/> “要说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改变,大家,还记得昨夜的歌声吗?”<br/> “那将整个城市凝结为一体的歌声,那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彼此存在的奇迹,最后拯救小丘郡的不是什么超凡的力量,而是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有多么愚蠢,就算我一个人拿到再怎么庞大的权力和财富,又怎么能和昨夜那种庞大的感动相提并论,所以昨夜到现在,我只做了一件事情。”<br/>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约翰逊爵士突然急走几步,从罗德岛的载具走过,走到载着他过来的车队旁,伸手在打开车门。<br/> “我去找到了那份感动的原点,在恐惧的夜晚中第一个开口唱起歌谣的人。”<br/> 约翰逊的话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导那扇车门之后,随着车门的打开,从轿车中走下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br/> 那是一位大约只有二十左右的菲林少女,面容还带着少女的稚嫩,她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长裙,但却很明显地不适应这样的打扮,五官算不上漂亮却十分精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藏不住那胆怯的心情,却又在胆怯中抿紧嘴唇,在怯懦中藏着最深的勇敢。<br/> 啊,是啊,的确是这样的人才能唱出那样的感动。<br/> 许多人脑海中都在看见菲林少女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除了少数真正沐浴歌声朝着广播塔前进的人。<br/> 医院前的驻军一下子愣住了,而在罗德岛载具的单向玻璃背后,奥利弗看了一眼后座上的瓦伊凡少女:“琴·约瑟芬,晨星剧院培养的下一代演出核心,现在还没有开始大规模宣传,不过据说少数看过专场演出的贵族和豪商都对她的演技钻不绝口,就连最苛刻的评论家也认为在今后十年,她都会是小丘郡文化界的明星。”<br/> 后座的瓦伊凡少女迷惑地眨眨眼睛:“但是他们是不是找错人了,第一个开口唱歌的人……”<br/> “他们没有找错,或者压根就没有去找,他们只是在给昨夜的感动找到一个合适的载体而已,‘柔弱中蕴含的坚强’,一个在恐惧中独声歌唱的柔弱菲林,怎么都比一个能扛着几十斤的金属旗杆带领残兵游勇打穿半个城市,一直抵达广播塔的瓦伊凡战神要更符合人们对于昨夜的想象吧?”<br/> 没等瓦伊凡少女回答,坐在少女身边的拉芙希妮倒是惊讶地开口:“昨夜是你最开始唱歌的吗?”<br/> “应该是吧,不过我也没想到会变成那样,我只是觉得在通讯不畅的情况下,歌声或许能把散在城市各处的驻军集中起来,而且奥利弗先生,昨夜也不是我带领着大家攻破广播塔,是大家带着我一起向前,最后如果不是风暴突击队成员的支援,我们更是在途中就会被同样听见歌声集中过来攻击我们的深池部队消灭了。”<br/> 瓦伊凡少女有些着急地开始否定奥利弗话语中的夸大之处,一时间,瓦伊凡少女倒是忘了关注外面发生的事情。<br/> 奥利弗还在看着。<br/> 作为罗德岛在小丘郡的负责人,奥利弗已经对这个城市很熟悉了,所以他才会说约翰逊爵士找了个好人选。<br/> 菲林少女出现之后,人们先是有些迷惑,然后渐渐有人将少女“柔弱中的坚强”这份形象与昨夜自己的感动牵连在一起,回忆起那战胜深池的歌声,进而不由得将那歌声喃喃唱出。<br/> 歌声飘到菲林少女地耳中,表现得十分不安的她耳朵突然一跳,惊讶地抬起怯懦的视线,与缓缓合唱起来的人们一一对视,最后眼中的怯懦变成坚定,她缓缓开口,被无数人赞不绝口的歌喉中游出颤抖的声音,微妙地走调却又精准地踩在每一个音调的边缘,于是一个用力压住恐惧的少女形象便栩栩如生。<br/> 人们的歌声,渐渐融为一体。<br/> 简妮也注意到载具外氛围的变化,人们的意志正在被统合起来,集中在那位少女身上,而她心知肚明那位少女不过是一个谎言,这个谎言的目的也十分明显。<br/> “奥利弗先生,这样好吗?”<br/> “不好,如果民意真的被统合,奥尔芬斯先生也很难对被蒙骗的民众动手吧,不过小简妮,这个世界上没有谎言能胜过真相的道理。”奥利弗从载具中掏出一盒巧克力,“差不多该是你出去的时候了,小简妮,要不要吃块巧克力壮壮胆?”<br/> “但是我,奥利弗先生,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要怎么做?”<br/>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昨夜第一个唱歌的人不是我,说说你最真实的想法如何?”<br/> “最真实的想法?”<br/> “你和小丘郡的塔拉人相处得都不错,不是吗,很抱歉,有些事情因为你不是罗德岛干员所以我先前没说,其中平时你接触的那些塔拉人,有很多人都有情报人员,先前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哪一方的人,现在看来,多半是深池安插在城市内的人吧。”<br/> “诶?你是说那些叔叔阿姨?这怎么可能,他们都在小丘郡生活了那么久!”<br/> “也就是说塔拉地区这些年的境遇,就连这些生活还算安定的塔拉人也有些忍不了了,你应该更清楚吧,你说的那些叔叔阿姨应该有告诉你更深入塔拉地区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吧?小简妮,医院内的那些深池人犯下的事情,毫无疑问全部处死大概也是理所应当,但是你觉得那样能解决什么问题呢?”<br/> “我……”<br/> “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的断头台,只会将‘塔拉’从‘维多利亚’的身上砍下来,到时候恐怕历史就又走了回去,德拉克与阿斯兰的战争将会重新爆发,从历史的彼端走到此端的漫长时间,都显得毫无意义。”<br/> 简妮看着手中的巧克力,她闭了闭眼,深出一口气,然后将手中的巧克力交给身旁的拉芙希妮。<br/> 德拉克的少女有些懵懂地看过去,却看见瓦伊凡的少女已经走下载具。<br/> “她在说谎!”<br/> 嘹亮的声音打破歌谣尾声的余韵,沉浸在感动中的人们还没有举起手里的告示牌支援奇迹的源头,就听见那清脆的声音。<br/> 菲林少女也诧异地转过头,看见载具上下来的瓦伊凡少女。<br/> “她不是昨夜第一个开始唱歌的人。”<br/> 斩钉截铁的声音让菲林少女有一些慌乱,她克制住自己看向约翰逊爵士的冲动,下意识的表现出引人保护的柔弱:“您,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br/> “你就是用这样的表情,一路唱着歌,从靠近郊外通讯塔的夕照公园前往广播塔的吗?”<br/> “诶?”<br/> “继续唱。”<br/> “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菲林少女不明所以地看向简妮,“你说的夕照公园是第五十七区域的那个?为什么要从那里前往广播塔?”<br/> “因为要用歌声告诉其他人前往广播塔,所以才要在一路上一刻不停地唱!”简妮从没有想过在军训外,自己还会这么大声地说话,“公园到广播塔,四十六条街区,徒步十七公里,途中共计十一场战斗,即使箭矢如雨,你也不能停下歌声!”<br/> “啊?”菲林少女被这番话顶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下意识说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这怎么可能?”<br/> 这根本不可能。<br/> 所谓的歌声是舞台上的艺术,所谓的情感是技巧的极致体现,想要完美展现一首歌谣,必须要让演唱者处于绝对放松的状态,在忘我中才能抵达艺术的极致,一边唱歌一边徒步前进十七公里?中间还要经历战斗?那样怎么唱歌,那样唱出来的还能是歌吗,不就是凌乱的呐喊?<br/> 天才的演员缺乏人心的算计,一旁的约翰逊爵士却从中嗅到一丝不妙。<br/> 可以的话,他其实不想走到这一步,因为他确实去找了昨夜歌声的源头,但是却没能找到,这也没办法,昨夜最后那数十万人齐声合唱的浪潮,基本不可能找到第一圈涟漪,因此他没有找到,他也不认为其余人可以找到,说不准第一圈涟漪只不过是命运的玩笑,只是一个小女孩在恐惧下的自我安慰。<br/> 但如果真的有那么巧,昨夜第一个唱歌的人就在这里呢?<br/> 约翰逊爵士想要走上前,挡在自己找到的傀儡之前,他不懂歌声的技巧,但是用来搅混话题的话术他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十几套,他已经看出来那个瓦伊凡少女根本没什么心计,他完全可以在话语中设下几个陷阱,让人们怀疑这个瓦伊凡少女不过是驻军方面准备推出来截取胜利果实的赝品。<br/> 不过在他真正迈出那一步之前,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动不了身体。<br/> 某种无形的囚笼将他束缚原地,错乱的引力编织出一个无形的紧缚服,即使他绷紧肌肉,也无法让自己有半分动作。<br/> 这是怎么回事?<br/> 惊恐中他看向周围,最终视线钉在瓦伊凡少女的身后,在那里,有个安静的萨科塔站在人们视线的边缘,在一个仿佛一直都在又仿佛随时会消失的边界线,正看着他。<br/> 他竖起手指,贴着自己的双唇。<br/> 那个人的源石技艺!<br/> 脑海里炸开这个念头时,被步步逼问的菲林少女终于忍不住,怯懦的形象出现一条裂缝,她大声对胡搅蛮缠的瓦伊凡少女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br/> 简·薇洛微微吸了几口起,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br/> 她似乎没有问过昨天那位被国家情报局杀死的菲林医疗队长的名字,她就记得那位队长的表情,想要杀死敌人超凡者时候的挣扎,以及最后决定救下敌人时候的轻松。<br/> 轻松到她被“自己人”杀死的时候,仍然带着笑容。<br/> 她吐出口气,缓缓地,有一首熟悉歌谣再次响起:<br/> ——春天来临,山谷中迷雾散去;<br/> ——小丘里的阴影还未弥漫开;<br/> ——请记得你还有归依之地;<br/> ——如果这片大地与你为敌;<br/> ——维多利亚是你的家,记住它,维多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