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寂静无声。<br/> 不知道是因为拉芙希妮的话语，还是说那塑火为剑的奇景，人们看着那跪在高台上等待死亡的少女，一时间却并没有人走上前去。<br/> ——杀死深池是否能阻止悲剧的再次发生。<br/> 人们下意识地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然后每一个人思考的结果却是一片沉默。<br/> 怎么可能阻止得了。<br/>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种道理可以让人接受强加上去的苦难，维多利亚对塔拉的迫害有目共睹，蓄积起来的愤怒与绝望总有爆发的时候，杀死深池之后总会有下一个深池站出来，一直到塔拉地区最后一个人被杀死之前，这样的悲剧绝无可能避免。<br/> 当然，如果维多利亚改变现状，放弃对塔拉人的迫害或许可以规避这样的悲剧，但是维多利亚凭什么要改变？<br/> 这个国家已经听不到塔拉人的悲鸣。<br/> 维多利亚有过无数次机会和漫长的时间来改变塔拉衰落的现状，她甚至不需要真的去重塑塔拉的繁荣，只要给生活在塔拉地区的人一些希望，就不会有人站出来用生命去赌一个未来，可是维多利亚却什么也没有做。<br/> 除非深池的行为真的威胁到维多利亚的统治，否则维多利亚为什么要去在乎一群被遗忘者的悲鸣？<br/> 深池要是被杀死在这里，又凭什么能威胁到维多利亚的统治？<br/> 所有的问题缠绕成一个无人能够给出答案的死结：若是他们杀死深池，就会有下一个深池出现，若是他们放过深池，或许不会有下一个深池出现，但是深池造成的悲剧却会继续。<br/> 如同无法逃离的莫比乌斯环，人们的思考只能在这种悲哀的选择中徘徊。<br/> “我来！”<br/> 寂静中，人群中却也有一声愤怒炸响。<br/> 人们看向那在寂静中炸响的闷雷，一个丰蹄汉子从人群中慢慢挤出来，仇恨的眼神落在高台上的人影，满目通红。<br/> “你们不去动手，那就让我来！”<br/> 丰蹄的汉子向高台走去，每一步都带着深切的愤怒。<br/> “我管他什么悲剧不悲剧，下次要再有人要伤害小丘郡，我就去和他拼命！现在这些人杀了我老婆，我为什么还要去考虑这群凶手的苦衷！她真的这么委屈，就下去和我老婆说，看她会原不原谅！”<br/> 丰蹄汉子走到高台下，守在那里的法警下意识将他拦了下来。<br/> “怎么，果然是在演戏是吧？真有人站出来就怂了不是，你怎么说服法官大人和你演戏的？这几天该不会都呆在新任伯爵大人的床上吧？”<br/> 粗鄙的言语让老法官皱了皱眉，这种藐视法庭的行为本应该直接让法警将他丢出去，可是现在情况却有些特别，丰蹄汉子并不是单独的一个人，他背后是这个小丘郡的另一种想法，不少人真的在这次悲剧中死去了至亲，他们哪儿有可能那么轻易地放下仇恨。<br/> 丰蹄汉子站出来之后，有不少人高声叫好，而在龙女的话语中保持沉默的人，也继续保持着沉默。<br/> 但是话又说回来，龙女的行为并不符合法庭程序，她并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命运，哪怕她本人承认小丘郡的人可以杀死她，从审判的程序上来这种宣言却没有任何效力可言，她应该继续接受后续的审判，最终由法官席与陪审团决定死亡的方式。<br/> 老法官看向法警与丰蹄汉子的争执，不由地将视线看向旁听的伯爵大人。<br/> “放他过去吧。”<br/> 一直摩挲着一枚戒指的伯爵大人在老法官看过来的时候开了口。<br/> 那声音十分古怪，伯爵大人开口的声音绝对不大，却像是一阵微风吹过所有人的耳边，仿佛整个城市的人都听见能听见他的宣言。<br/> “这场审判本就是为了将处置深池的权力交给小丘郡的人，让你们自己来做出选择，如果就在这里杀死她是你们的选择，那么就这么去做，法官大人，你看见这个丰蹄汉子站出来之后，小丘郡有人站出来阻止他吗？没有人这么做，那么这就是小丘郡的意志，让他去吧。”<br/> 老法官张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一句。<br/> 他想说其实丰蹄汉子的选择并不是小丘郡这一整体的想法，因为老法官自身对丰蹄汉子的决定持有异议，只是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如同大多数人一样保持沉默。<br/> 老法官敲了敲法槌，让法警让开一条路。<br/> 丰蹄汉子向地面啐了一口，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他刻意放慢自己的脚步，想要给那个装模作样的女人反应的时间，他甚至在渴望那个女人在最后忍受不了死亡的恐惧站起来，用她塑造的长剑杀死丰蹄汉子自身，这样人们才能看清这些凶手的真面目，这群杀人凶手怎么会有悔改之心？<br/> 他们怎么能有悔改之心？<br/> 这每一步中，每一个人都在思考。<br/> 人们看着死亡逐渐笼罩高台上的囚徒，某种想要阻止丰蹄汉子的情绪却在大多数人心中逐渐壮大。<br/> 做这样的事情，并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br/> 杀死深池之后还会有下一个深池，甚至就连小丘郡自身也受到塔拉地区衰落的影响，日子过得较之过往不断艰难，说不定有一天小丘郡也会走上深池的道路，在忍无可忍之后选择用最炽烈的方式爆发，向维多利亚倾泄自己的怒火。<br/>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又该如何面对今天的选择？<br/> 他们在这里审判了深池的恶，否定了深池的存在，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是否等于纵容了维多利亚的恶，支持维多利亚对塔拉地区的迫害？<br/> 人们不会原谅给小丘郡带来悲剧的深池，但是越来越多人却产生一个想法：<br/> 不能让深池就这么简单地死去。<br/> 然而沉默还在继续。<br/> 人们在理性上逐渐明白杀死深池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寻求的应该是解决这个注定走向悲剧的现状的方法，而他们几乎不可能撇开深池找到这样的方法，可是在感性上他们同样找不到理由去阻止一个丈夫宣泄自己的仇恨。<br/> 直到丰蹄汉子站在拉芙希妮面前时，不少人向前走出几步，想要去阻止丰蹄汉子。<br/> 只是最后这些人也只是走出几步，人群中还有人高声叫嚷着——<br/> “杀了她！”<br/> “杀了她！”<br/> “杀了她！”<br/> 丰蹄汉子朝满是老茧的手里啐了一口搓了搓，他握住长剑，本来做好了龙女死不放手的准备想要强硬地将它抽出来，可是他用力一抽，却被自己的力气带得差点向后摔倒。<br/> “你——”<br/> 丰蹄汉子稳住身子，重新看向龙女时，后者已经将双手放上膝盖，垂低脑袋，安静地等待着小丘郡决定的命运。<br/> 没有一丝反抗的痕迹。<br/> “呸，假惺惺，你以为我会收手？”<br/> 丰蹄汉子的话没有得到回应，他握着长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br/> 这并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汉子，就是一个侍弄着牧场的老农，一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去杀人的一天，对于剥夺他人生命这件事他有着本能的排斥与恐惧，但是当他握紧长剑时，一种温暖却从长剑流进他的身体，他想起自己被杀死的妻子，想起他们过去倒在麦子堆上畅想着未来的模样，讨论着他们的未来应该有几个孩子，是不是应该更努力一些，让孩子们过上更好的日子……<br/> 那时候流进心间的温暖如同现在掌心的感受那样，微小却幸福。<br/> 这些人凭什么夺走自己的幸福？<br/> 丰蹄汉子的眼角润起泪花，他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妻子死去的那一幕，在深池夺走小丘郡的后续小规模追击战中，失去目标的法术轰进他们的房屋，破碎的木屋残骸刺进妻子的身体，那个温柔的身影倒在血泊中，在生命的最后她仍旧温柔的注视着自己，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涌出的血沫却淹没了她最后的话语。<br/> 凭什么！<br/> 举起的长剑猛地朝向龙女砍了下去。<br/> 噗嗤——<br/> 没有任何人阻止他。<br/> 漫天的鲜血喷涌而出，浇了丰蹄汉子一头一脸时，他才意识到这一点。<br/> 他想象中的虚情假意只是想象，到最后也没有人去阻止他完成自己的复仇，讨回他心中应当讨回的公义。<br/> 丰蹄汉子将长剑对准了龙女的脖子，但不是谁都有行刑人的本事，剑锋在挥舞时歪到拉芙希妮的右肩，在丰蹄汉子全身的力气下，即使是德拉克人的身体也被切开，长剑直接从龙女的右肩砍下，一路切开了龙女的锁骨与多根肋骨，切开了一片肺叶与诸多脏腑，就连食道也被长剑的锋刃割开。<br/> 这一剑从拉芙希妮的右肩切入，停在拉芙希妮的身体正中，将龙女的身体切开二分之一。<br/>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涌出，在所有旁观的小丘郡市民眼中，死亡如同鲜花绽放。<br/>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小丘郡检察部门代表一下子站起身，不少围观的人也在这一幕猛然握紧拳头，直到丰蹄汉子真的那么去做以后，直到死亡真的在高台上绽放的那一刻，这些本来就有所动摇的市民才猛然觉察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br/> 他们并不想就这么杀死深池。<br/> 他们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这注定还会重复的悲剧。<br/> “你，你，你，为什么……”<br/> 丰蹄汉子怔怔地松开长剑，看着身体内卡着一柄长剑的身影向前倒下，她甚至被长剑卡在半空，直到身体的重量在与大地的角力中将那柄长剑挤出身体后，她才砸进身下的血泊，渐起一片血花。<br/> 这好像，不是他想要的东西……<br/> 看着那血泊中的人影，丰蹄汉子发现自己心中没有半分报仇雪恨的喜悦，可笑的是他甚至有一种杀害普通人的惊恐了，哪怕他清晰地知道对方就是杀死自己妻子的凶手，哪怕伯爵大人已经将他的行为正当化，那种想要否定现实的恐慌却仍旧不可避免地抓住丰蹄汉子的心。<br/> 那种恐慌就像是，做错了事的惶恐。<br/> 他做错了事？<br/> 丰蹄汉子无法梳理清楚自己此刻复杂的情绪，他愣愣地看向血泊中的龙女，看见血泊中的人嘴唇蠕动。<br/> “这是，我，应该得到的，惩罚，请不要，在意，我说过，我接受你们，一切的决定……”<br/> 高台上的血泊已经蔓延到高台的边缘滴落，身体被切开二分之一，即使是德拉克的体质也在转瞬之间走到生命的尽头。<br/> “但请你们，请你们，一定要，要答应我，一件事。”<br/> 丰蹄汉子慢慢在龙女的身边跪下来，他用颤抖的手抱起血泊中的身影，香水要把那裂开两半的身体贴回来一样抱着龙女向一边滑开的右肩。<br/> 龙女的眼神已经溃散，望着那在将死之时仍旧想要说些什么的人，丰蹄汉子蓦然想到自己被杀死的妻子。<br/>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被他抱在怀里，在生命的最后竭力地想要说些什么。<br/> “你还是要我们放过那些深池的人？”<br/> “不，不，我，我从不，不这么想，我们罪有，应得，你们也已经做出，做出选择，我只是，只是想让你们继续思考，去想一想，想一想怎么才能，才能逃离这悲剧的连锁，你们，你们不应该走上，咳咳——”<br/> 怀里的身体在迅速地变冷，身体机能地丧失很快让龙女甚至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br/> 她开始剧烈的哆嗦，就连话也已经说不完整，只剩下生命不断从无法愈合的伤口流失，死亡已经肉眼可见。<br/>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br/> 这个女人应该虚情假意，她应该狡诈阴险，这一次审判不过是一次逢场作戏，上面的人想要洗白那些凶手，怎么可能会真的有人将生命交于他人？<br/> 就算有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出现在一群杀人凶手之间？<br/> 丰蹄汉子下意识地摇着脑袋想要否定现实，可是不经意间，他的视线却与龙女有一瞬间的交汇，拉芙希妮似乎从死亡的邀请中清醒了一瞬，她恍惚间看见那崩溃的表情，却已经无力伸出手去抚平丰蹄汉子的恐慌，她只能努力地去露出一个笑容。<br/> 那个笑容让丰蹄汉子僵在原地。<br/> 那个笑容如此熟悉，他的妻子死在他怀里的那个时候，露出了相同的笑容。<br/> 脆弱，悲伤，无奈，抱歉，宽慰……<br/> 无数情感溶于那个笑容之中，丰蹄汉子仿佛穿梭时光，回到那个自己的生活被彻底撕碎的夜晚，他抱着自己的妻子，那时候的自己做了什么？<br/> “来人，快来人……”<br/> 呢喃的声音从丰蹄汉子嘴里落下，转瞬之间变成一场风暴。<br/> “来人啊！救救她！快来人救救她！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快来人救救她！”<br/> 高台上炸响的声音惊醒了所有人。<br/> 这时候不再有人去思考是否应该杀死深池，人们仿佛是目睹了一场普通的死亡，抱着最纯粹的善意开始扩散丰蹄汉子的请求，嘈杂地在人群中询问医生在哪里，更有医护经验的人直接冲上高台，拉开丰蹄汉子，尝试着去处理那恐怖的伤口。<br/> 林逸摩挲着手里的戒指，微微松了口气。<br/> 小丘郡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br/> 仿佛是在回应林逸转瞬即逝的想法，古朴的戒指上，橘色的火焰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