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复国主义,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纯粹的谎言。<br/> 维多利亚并非没有人怀念塔拉,只是在维多利亚将关于塔拉的一切都束之高阁的情况下,能够真正接触到历史中那个塔拉的人注定属于衣食无忧的富裕阶层,他们因为塔拉的文化与反抗的精神倾倒,却并不会与逐渐衰落的塔拉产生多么强的共鸣,进而产生颠覆维多利亚统治的念头。<br/> 至于那些真正因为塔拉的衰落而生活在水深火热状态中的塔拉人,他们只在血脉上与古老的塔拉相连,维多利亚的做法卓有成效,他们早已忘记“塔拉”本来是一个国家的名字。<br/> 那么,现在盛行的塔拉复国主义究竟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诞生出“深池”这样的组织呢?<br/> 答案是野心。<br/> 塔拉的衰落是维多利亚无法解决的一个问题。<br/> 这片土地往日的繁荣来源于维多利亚其余地区的持续供血,以至于塔拉地区本身的基础建设算不上多么健康与平衡,所以当整个维多利亚的发展重心从塔拉地区迁移向中央谷地之后,塔拉地区自身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起往日的繁荣,因此在相当短的一个时间周期内,塔拉开水迅速衰退。<br/> 想要扼止这样的衰退,就要将现有的塔拉完全推翻,从扭曲的基础设施开始矫正,重新发展适合本地环境的特色产业,由此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时间都是触目心惊的无底洞,并且几乎完全可以预见的一点是,就算维多利亚花费大力气将塔拉重新倒腾一遍,塔拉地区也必然不可能恢复往日的繁荣。<br/> 维多利亚选择直接放弃塔拉地区,他们没有对衰落的塔拉提供任何援助,反而想要榨干这片地区最后一点财富。<br/> 与衰退的情况相反,塔拉人的生活负担却依旧对照过去的高标准。<br/> 这样的情况下,塔拉地区的人早已失去对维多利亚的忠诚与信任,然后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想到了一个扩展自己权力的方法,他开始资助各类艺术家,将被维多利亚雪藏的塔拉文化搬出来,交由各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剧作家,歌唱家等等进行二次创作,然后将那个与历史截然不同的,只存在于艺术创作中的“塔拉王国”带给饱受刁难的塔拉人民。<br/> 啊,原来我们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br/> 那些或是惊艳,或是庸俗的创作很快在塔拉地区流行起来,不仅仅是平民,就连那些同样因为各种各样被迫留在塔拉地区承受相同苦难的贵族与资本家也沉浸在那虚幻的国度之中,或许是为了从沉重的现实中逃离出来,他们开始成立一个个塔拉人的集会来讨论文学中的古代塔拉,并对当今的秩序多加批判。<br/> “那些属于塔拉人的集会,就是深池的前身。”<br/> 拉芙希妮回忆着过去,那些她过去避如蛇蝎的事情,如今回忆起来却比她想象中要来得鲜明。<br/> “沃里克伯爵通过这样的集会完成对于塔拉地区的整合,塔拉人固然不可能全部听从一个维多利亚伯爵的安排,可是他们却相信那个被描述的塔拉,他们相信伯爵可以带领他们去发掘往日的真实,重建维多利亚无法给予塔拉的繁荣,正是在那样愿望下,他们团结在伯爵周围,塔拉地区的力量开始逐渐聚集,并最终形成一股让威灵顿公爵也不得不投来视线的势力。”<br/> 威灵顿公爵的名字让四周的人群出现些微的骚动。<br/> 那位在四皇之战中成名的公爵出现在许多官方或者民间的故事集中,对于普通人而言那就是存在于传说之中的英雄,现在这样一位英雄也出现故事之中,令在场许多人都有一些不真实感。<br/> 哪怕小丘郡这样一座移动城邦遭受劫难,从情理上来说是的确是一件足够震动维多利亚中央的事情,在场的许多人也无法真的去想象自己的生活与那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br/> “威灵顿公爵的到来决定了深池的诞生,那位塔拉人的公爵并没有取缔这些属于塔拉人的集会,相反,他让自己的亲卫军官加入进来,并且让这些军官召集过去从塔拉地区的维多利亚军队中退役的老人,组织并且训练适合于作战的部队。”<br/> 拉芙希妮的自白让人群中的骚动更盛,就连法官席上的官方人员也不由得看向旁听的新任小丘郡伯爵,不知道是否应该阻止拉芙希妮继续说下去。<br/> 关于深池部队就是原塔拉地区维多利亚军队退役士兵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布的打算。<br/> 况且威灵顿公爵是公认的维多利亚英雄,现在这一代人几乎是听着这位英雄覆灭高卢帝国的故事长大的,人们因这位公爵而骄傲,现在陡然间告诉他们苦难正是来自于这样一位光辉人物,很难保证接下来会不会群情激愤到出现什么无法控制的乱象。<br/> 但是新任的伯爵没有说话,他如同他承诺的那样,将这个城市的命运交给这座城市自身。<br/> 犹豫再三,老法官还是没有敲下法槌。<br/> 他发现他也想要知道一件事:<br/> 给小丘郡带来苦难的究竟是谁,他们究竟应该将谁视为敌人?<br/> “直到老师逝去之后,我才从他们来往的信件中得知,威灵顿公爵,那位亲手埋葬高卢帝国,受降最多高卢贵族,攻陷最多高卢城市的维多利亚猎犬已经从维多利亚嗅到死亡的味道,那味道与高卢灭亡的时刻如出一辙,所以他想要改变这个国家,让这个国家回到吞并高卢帝国之前那种生机勃发的模样。”<br/> 拉芙希妮仿佛回到那一个夜晚。<br/> 老师死于仆从递上的毒酒,她站在门口看见紫色的火焰静静延烧,然后那火焰中的龙女转过头看向她,她原以为自己会迎来与老师相同的命运。<br/> 但是那紫色的身影只是将她带到老师往常的办公室,她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一点与往常的区别。<br/> 好像亲手杀死养育她们长大的沃里克伯爵,对她而言是一件既不会感到兴奋,也不会感到恐惧的稀松平常的小事。<br/> 在那个房间内,她拿出了那些沃里克伯爵与威灵顿公爵往来的信件,将沃里克伯爵所做的一切告诉她。<br/> 然而那样的行为却并不是在为她自己进行辩驳。<br/> 她的语气中充满对老师那些阴谋手段的赞赏,却对老师最终的目的不屑一顾,好像如果老师的目的不是想要让她们成为统治一个王国的傀儡,而是用她们的死来宣告三兽之冠的时代已经过去,亲自站出来宣告维多利亚将迎来全新统治,她甚至会允许老师继续活下去。<br/> 也是在那个夜晚,她询问了自己的野心。<br/> 拉芙希妮记得自己没有回答。<br/> 她害怕得不敢回答。<br/> 她甚至在姐姐开口之前主动为姐姐寻找“弑亲”的借口,将沃里克伯爵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阴险之徒,哪怕拉芙希妮其实一直很敬爱这位会给她将睡前故事,买各种她想要的故事集的老伯爵,可是恐惧攥紧她的心脏,她害怕错误的发言会让自己迎来与老师一样的下场。<br/> 正是那时候的沉默,让后来的深池拥有了两位领袖。<br/> ——没关系,我的妹妹,既然你不知道自己的欲望在何处,那就先成为我吧。<br/> ——往后,你与我便都是“领袖”。<br/> “正是在那个时候,姐姐接管了沃里克伯爵的所有势力,她用自己的身份与威灵顿公爵继续信件往来,她不仅继承沃里克伯爵与公爵的联盟,甚至在那更进一步,我也是在那个时候以深池领袖的身份开始了行动。”<br/> 拉芙希妮顿了一下,随后转过头,向法官席弯下腰。<br/> “法官先生,我不知道这是否符合审判的程序,但是我请求您在审判时考虑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br/> “你想要渴求轻判?”法官的声音充满质疑。<br/> “不,我想要您能公正地审判我们所有的罪。”<br/> 拉芙希妮直起腰,转过头,看着下面无数双用各种情绪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她能感受到一直燃烧在自己胸膛的火焰似乎也跳跃在这些人的胸膛之中,各种情绪自然而然地流向她的心田,使得那簇天生的火焰变得更加滚烫,然而或许是她比以前更加坚强,她不再觉得这份滚烫无法忍受。<br/> “我带领下的深池在塔拉地区做了两件事。”<br/> “一件是破坏。”<br/> “如果农夫手里还有一片能刨出来粮食的农田,他们就不会站出来拿起武器;如果工人还能从源石炉芯的矿渣中找到一枚金币,他们就不会站出来反抗命运;如果纺织工手里的丝线还能变成一件为自己驱寒保暖的衣物,他们就不会冒着生命的风险走上战场……”<br/> 拉芙希妮的手在颤抖。<br/> 她没有想过,原来要把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说出来会有这么困难,她的心里和脑里有一个小人在疯狂叫嚷,似乎只要自己继续保持沉默,就可以欺骗自己双手没有沾满血腥,又或者那不过是自己的无可奈何。<br/> 她以前就是这么做的。<br/> “所以,所以,所以……”<br/> 她长长地呼出口气。<br/> “所以我们烧毁了农夫的田地,拆掉了工人的火炉,冲垮了纺织工人的工厂,我们砸碎他们一切可以用来安抚自己的借口,逼迫他们与我们站在一起,共同加入塔拉人的大家园,一起去反抗维多利亚的暴政。”<br/> “或许会有人问,怎么会有人会站在迫害自己的凶手这一边?”<br/>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还在做另一件事,演讲。”<br/> “我告诉他们这一切的迫害来自于维多利亚的无情,我告诉他们我们和他们拥有共同的境遇,我告诉他们只有反抗维多利亚的秩序才能彻底解决我们遭遇的苦难,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但是还有自己的家庭与生活,他们回不到过去的生活,可是加入我们还能有一丝希望,所以他们开始相信那个被编造出来的塔拉,相信我们被血脉牵连,是一个古老国度的遗民。”<br/> 拉芙希妮看见了人们眼中的震惊,但是很快那份震惊又变成一种切身体会过的恐惧。<br/> 小丘郡曾被深池占领,在深池统治的过程中,不是没有人对这些凶手没有继续扩大迫害的仁慈而感动,不是没有人对他们的宣言有所动心,觉得依附在深池之下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br/> 小丘郡只不过是在走上那一步之前,被城市驻军硬生生给拉了回来。<br/> “我比你们想象中更加罪孽深重。”拉芙希妮虚抬起双手,仿佛捧着不断滴落的鲜血,“这双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如果说维多利亚的恶政是造成我们悲惨生活的根本原因,我们就是让这份悲惨变得无可挽回的帮凶,但我还是想要大家回到先前的话语,回想一下我先前所说的一切,塔拉人所做的这一切当真是基于纯粹的恶意,我们真的应该放弃自己的生活,任由维多利亚肆意剥削?又或者深池这份基于野心的产物没有诞生,威灵顿公爵也还是那个纯粹的英雄,那么在时间流逝之后,塔拉人最终还是不会从田地与工厂中走出来,在走投无路的最后发出绝望的呐喊?”<br/> 不,塔拉人依旧会站出来。<br/> 阴谋编织出来的“塔拉”不过是给了人们团结在一起的借口,深池的行动也不过是加速了塔拉的堕落,哪怕失去这些干扰,局面也一定会发展到这个程度,只不过有可能那时候塔拉已经无法再组织起如此强度的反抗,同时,塔拉人的行动也只会更加决绝而已。<br/> 小丘郡的人能够看见这样的未来,因为他们很清楚越过小丘郡的塔拉地区现在是什么鬼模样。<br/> “所以呢,因为局势会向那样去发展,你就觉得你们只不过是顺应局势?”<br/> 来自人群中的一声质问并不显得有么激昂。<br/> 人们能够认识到拉芙希妮描绘出来的必然的未来,意识到局势发展下去总有一天小丘郡要迎接这样一场劫难,所以人们能够保持冷静,但是这不代表人们就会原谅面前的凶手,忘记正是这个人带领的深池夺走他们家人的性命。<br/> “不,我从不这么想,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承认自己的所有罪行。”<br/> 拉芙希妮将摊开的双手合拢,一簇火焰在她掌心浮现,坠落,熔穿高台,落入地面,最后人们看见高台下的地面如同浪池翻涌,通红的液状金属在不知名的力量下擢升,拉扯出一柄长剑的模样。<br/> 她用双手握住剑柄。<br/> 呲——<br/> 长剑的余热在拉芙希妮手中消失,她将用小丘郡的土地溶制的长剑倒悬,双膝跪倒在地,捏着剑尖,将剑柄递向面前的虚无。<br/> “我将审判的权力交予这个城市的所有人,任何人都可以拿起这柄长剑杀死我。”<br/> “只是我仍然有一个疑问希望各位在挥剑前思考一下。”<br/> “这样做真的能够阻止相同的悲剧再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