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幕人汗毛倒竖。<br/> 它不理解自己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br/> 它的世界被侵入了。<br/> 只属于它的癫狂之中融入了外物,阿斯兰的血脉竟然能穿过源石中那混乱的情感洪流,找到伟大的存在赐予自己的安息之地?<br/> 不,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有灵魂能经受得住那种情感的冲刷?、<br/> 恐惧。<br/> 基于未知的恐惧浮上报幕人的心头,它几乎已经快要记不得这种属于生者的情感,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恐惧还是在直面源石真相的那一刻,犹如青蛙预见巨蟒,它将恐惧深刻心间。<br/> 恐惧困住报幕人的手脚,它思考停滞的那一刻,整个剧团也仿佛陷入时间的凝滞。<br/> 绯红歌伶静止在张嘴的那一刻,骇笑看客仍在台下东倒西歪,唯有聚光灯下的阿斯兰从席位跃出,你可见过慵懒的雄狮战斗时的激昂?<br/> 她踩在观众席的椅背,犹如一道金色的闪光。<br/> 然而也正因为那一抹闪光,报幕人猛地回过神来,它意识到一件十分关键的事情:<br/> 年轻的阿斯兰根本不清楚这个世界的本质。<br/> 她对源石内的世界一无所知,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在那无边无际的情感洪流中精准地找到自己,然而很显然她把源石内的世界当成了现实。<br/> “哈!”<br/> 报幕人的声音猛然激昂,第一声大笑只出口了半声,从天而降的拳头宛如一柄战锤,将它所在的舞台连同它的笑声一柄轰碎。<br/> 木屑纷飞,尘烟四散。<br/>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从坑洞中站起来的推进之王看见那停留在空中的木屑和粉尘,这违反世间常识的一幕令她不解,随后则变成游走过神经的一丝颤栗。<br/> 那些停留在空中的木屑与粉尘变作小丑的飞刀,最近的一柄已经将锋刃刺入她的眼睑。<br/> 千把刀将阿斯兰的身体贯穿。<br/> 无数的死亡在这一刻重叠,宛如要把死亡这个概念刻入年轻阿斯兰的灵魂。<br/> 隐于黑暗的报幕人看着舞台上那个千疮百孔的女人,连呼吸都早已忘却。<br/>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意思啊。”<br/> 舞台上已死的女人落下一句感叹,血泊中的尸体直起身,她从身上摘下一柄飞刀,鲜红的飞刀变成一朵顶着大红花瓣的玫瑰,随后被阿斯兰随手丢弃在舞台之上。<br/> “这就像是一场魔术表演,对吗,若是不清楚魔术秀的技法,任何人都会以为魔术师在操弄奇迹,然而只要知道其中的窍门,所谓的表演也不过就是种感官上的欺骗。”<br/> 推进之王用手弹了弹身上的衣服,染血的衣物焕然一新。<br/> “你想骗过我的灵魂,让我自己接受死亡?”<br/> 推进之王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舞台上宛如装饰一样的绯红歌伶突然从原本位置的冲出来,每一个都宛如世间的传奇,从不可思议的角度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递出手中的锋刃,完美的配合没有给年轻的阿斯兰留下任何闪躲的余地。<br/> 然而她为什么要去躲呢?<br/> 她伸出手,早已在曼彻斯特的战场上遗失的战锤重新回到她的手中。<br/> 那战锤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是用起来十分顺手。<br/> 高文一直想要教她狮王亲卫的战斗方式,因为狮王亲卫如同字面意义般属于维多利亚王室的护卫,所以为了装点门面,战斗方式与风格固然精巧实用,然而也会显得过于……高贵?<br/> 推进之王不想让自己在格拉斯哥帮中有多么特别,所以才会放弃长剑拿起锤子,然后她将这柄锤子挥了二十多年。<br/> 那几乎等同于她的人生。<br/> 她拿着锤子在空中高高跃起,跃过死亡,带着自己的人生重重落下。<br/> 轰!<br/> 那绝非是一柄锤子能够砸出来的动静,跃空锤的重击下,整个剧团仿佛都在颤抖。<br/> 所谓的绯红歌伶顷刻间灰飞烟灭。<br/> “出来吧,报幕人,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你当真以为你对这些伴舞者的眷念比得上我的格拉斯哥帮的眷念?”阿斯兰随手一挥锤,将再一次涌上来的绯红歌伶粉碎。<br/> 那些放到现实世界足以轻松杀死任何超凡者的动作根本无法触及到推进之王分毫,如同生死本身在这个世界都毫无意义一般,决定谁的存在更为凝实的标准唯有情感的强弱。<br/> “我握着的是我的人生,报幕人,你用来对付我的又是什么?从你某一个邪恶的想法中诞生的作品?还是恶趣味的收集?你对这些东西倾注的情感能够与你的人生等同?”<br/> 推进之王的质问仍旧没有回应。<br/> 舞台上只剩下年轻的阿斯兰。<br/> 她对源石内的世界仍旧没有充分的认识,她既不可能像是报幕人那样将自己藏起来,也不可能用什么神奇的手段找到藏起来的它。<br/> 但是她真的有必要那么去做?<br/> 她再一次举起战锤,过往的时光从她心中流过。<br/> 她似乎又回到伦蒂尼姆的黑街。<br/> 她又坐在潮湿的头顶看着疲惫的工人们在贵族的工厂内进进出出,烂木头味,鳞腥味,汗臭味混成一种奇怪的味道;<br/> 她又听见拳馆里爆发出阵阵的欢呼,因陀罗又揍趴下一个个格拉斯哥帮的成员,续写着属于格拉斯哥帮的常胜传说;<br/> 她又看见摩根带着人搬着好几箱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葡萄酒走过来,她的身边有贝尔德拿着个本子问这问那,生怕摩根被不熟的酒水商给骗了;<br/>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身下的楼房里爆发出阵阵“推进之王”的欢呼,让人哭笑不得。<br/> 她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时的怪异感受,就好像让一个国王去扮演小孩子过家家里的国王,她并不讨厌这样的称呼,但却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奇妙的感觉并非是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酒的不屑,不如说正相反,她总是觉得这种如同玩笑一般的国王要更加真实。<br/> 她和她的子民站在一起。<br/> 如潮的呼声中,她笑着摇摇头,尾巴垂落在屋檐,应着楼下的号子轻轻拍打着壁墙,慵懒的视野前方,另一处高楼上只有她能看见的黄金狮子更加慵懒地躺在屋顶上假寐,不过伦蒂尼姆的天空很少放晴,很快她就看见老师起身去叼了硬木板放身下,似乎是有潮气的屋顶让它有些不舒服。<br/> 她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切,回忆起那时候她每一丝的感触。<br/> 你呢?<br/> 你能够回忆起自己践行的每一次邪恶中的那些细节吗?<br/> 你能记得杀死每一个人时自己又是什么样的感触吗?<br/> 如果不能的话,如此空档的剧团,怎么能承受的住我的战锤?<br/> 轰!<br/> 战锤砸落舞台,从那个落点开始,蛛网般的裂痕向外蔓延,那些裂纹没有经过舞台和观众席,没有顺着剧院的壁墙扩散,而是沿着一无所有的空气蔓延,好像这个世界本身即将破碎。<br/> “愚蠢!你竟然用那种渺小的情感来侮辱我的伟大!”<br/> 报幕人的身躯从观众席中站出来,它近乎气急败坏地看向推进之王,声音咬牙切齿。<br/> 它仍旧无法理解为什么阿斯兰在源石之中适应的如此之快。<br/> 能够迅速反应过来这个世界不存在死亡也就算了,能够意识到情感的深刻与否才是这个世界的关键也还好,但凭什么她能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的情感变成自己的武器,如此自然地用那凝聚情感的重锤破坏这个属于自己的世界?<br/> 最关键的是,它竟然无法通过伟大存在赐予的权限进行干涉。<br/> 阿斯兰和德拉克为了对抗伟大的存在,究竟制作出了什么东西?<br/> “伟大?我没有看出来这里有任何伟大,若是你的伟大有如此深刻,又怎么会被我轻易击碎,这里存在的难道不是一个已经被掏空所有的花瓶?”<br/> 推进之王看见了报幕人出现,却没有急着过去杀死它。<br/> 肉体上的毁灭没有意义,她对此深有体会,况且如果这里就是源石之中的世界,那么存在于这里的事物未必有生物意义上的生死区别。<br/> “荒唐,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剧团的意义!”报幕人厉声尖叫,“我们是艺术的化身,命运的谱写者,这片大地的悲剧由我们谱写,喜剧也由我们塑造,高卢便是我们最伟大的作品,而它屹立于世界之巅!”<br/> “高卢,你的高卢在哪里,你可以让它上前来。”<br/> 报幕人的声音一下子卡了壳。<br/> 高卢在哪里?<br/> 高卢早已经成为历史,而覆灭它的人正是面前的血脉。<br/> “况且你对高卢真的有半点留恋?如果你对高卢有任何留念,为什么你会选择帮助诺曼底公爵,你应当清楚聚集在那里的都是什么人,他们对高卢的眷念只是因为觉得自身高卢的血脉在过去的高卢能够成为天生的权力者,可以攫取比现在更为丰厚的财富,他们只是在表面上模仿高卢,追捧高卢的流行,却丝毫不曾瞩目高卢之所以曾是世界之巅的理由,你怀念的高卢到底是什么?”<br/> 没等报幕人回答,推进之王就先一步给出结论。<br/> “不,你根本不怀念高卢,你甚至不怀念它的荣华富贵,因为你对诺曼底公爵的部队也一视同仁,亵渎他们的尸骸来制作你自己的傀儡,你对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认可,就像是对待一些工具,不可能倾注任何情感。”<br/> “那些蠢货也算是高卢人?”报幕人嗤笑一声。<br/> “那什么是高卢?”<br/> “高卢就是——”<br/> 报幕人的声音卡在那里,它发现自己给不出这个答案。<br/> 时间洗刷掉太多的回忆,高卢像是蒙着一层雾气的剪影,它还能记得高卢在某些时刻的某些模样,可是碎片般的记忆已经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记忆。<br/> “我还有一个问题。”推进之王在报幕人的沉默中开口,“你是报幕人,那么舞台上的其他演员在哪里。”<br/> “什么?”<br/> “一出戏剧要有剧作家,要有演员,要有报幕人,要有布景陈设,要有观众,还要招揽客人的团长,但是你的剧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你一个报幕人,你的剧团呢?”<br/> 报幕人再一次陷入长久的沉默。<br/> 剧团,猩红剧团,隐于高卢的背后编织历史的存在,漫长的历史中它们在大地上书写艺术,刻画悲剧,描绘戏剧,编织出一个个不同寻常的命运,上到帝国皇帝,下到升斗小民,它们的作品即是高卢本身。<br/> 高卢覆灭的那一天,剧团也不复存在。<br/> 它们在源石的道路上走得太远,远到被那个伟大的存在注视,它们的存在被吞噬,情感被解析,构成自我的一切都成为伟大存在的玩具,谁都没有例外,哪怕是它们同样无法理解的存在,以神灵自居的艺术之神也是如此。<br/> 伟大存在的面前,万事万物没有任何区别。<br/> 它们疯了。<br/> 咦,它们是在高卢覆灭前,还是高卢覆灭后疯掉的?<br/> 报幕人继续沉默,但是推进之王却察觉到一丝不对。<br/> 原本还算正常的剧团一下子变得抽象起来,合理的色彩变得模糊,勾勒事物的线条开始蠕动,整个剧团仿佛是一幅被泼了水的油画,正在失去自身应有的模样。<br/> 如果说这个空间是主人灵魂的映射,那么报幕人空洞的灵魂大概正在迅速扭曲。<br/> 她进入这个剧团时,触及到的情感是“癫狂”。<br/> 报幕人或许早已经疯掉了,看起来井然有序的剧团是假象,现在这个抽象的世界才是报幕人的本质。<br/> 推进之王低下头,她看见自己的双手也变成抽象的线条,好像有谁逮着线头一拉,就能将自己抽拉成一条毛线。<br/> “癫狂”正在向她过度,这个空间里的一切最终都会坠向“癫狂”。<br/> 不过这也是最好的机会。<br/> “癫狂”并非是一种真实的情感,情感来源于记忆,记忆依附于思考,而所谓的“癫狂”,首先就要使记忆与思考破碎。<br/> 现在或许是这个空间最为脆弱的时候,而她却还有更加深刻的情感。<br/> 那份情感不属于“维娜”,属于“亚历山德莉娜”。<br/> 她双手高高举起,战锤缓缓变成长剑的模样。<br/> 她回想起更早的时候,自己与老师的相遇,来自已经记不清容颜的父亲的淳淳教诲,那一天自己带着“诸王之息”离开王宫,在坎伯兰公爵府邸现身时,整个公爵府邸熠熠生辉的骄傲,那时候的确有一种激昂流进她幼小的胸膛。<br/> 她也记得那个夜晚,厮杀与火焰充斥整个王宫,老师背着她从圣王会离开王宫时,她回眸王宫感受到的悲恸。<br/> 她在那一天失去了她的父亲,也失去了她的人民。<br/> 她更不可能忘记进入这片剧团时,自己游过的那片恐惧的潮流,她几乎被那种情感完全支配,而那样的恐惧来源于曼彻斯特的人们,来自于那些知晓她的身份后拼命想要保护她的人,哪怕她和他们素未谋面。<br/> 她应该要为这些人做些什么的。<br/> 长剑在亚历山德莉娜手中塑形,那是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若是有资历足够老的塔楼骑士在这里,一定会认出来长剑的样式像极了那柄曾经代表阿斯兰,被阿斯兰王用来切开风暴的传奇长剑——“诸王之息”。<br/> “维娜”这个名字几乎是她的一生,但她的一生不只有“维娜”。<br/> 长剑在她手中彻底成型,推进之王完全线条化的双手握着长剑落下,几乎是无力掉落的长剑在这个世界轻轻一点——<br/> 炫目的光辉将所有的癫狂洗去。<br/> 推进之王没有任何情感会比“维娜”对格拉斯哥帮的怀念更加深刻,但是有其余的东西比这段感情更加隽永。<br/> 例如,阿斯兰的血脉对这片大地的承诺。<br/> 这片大地上应该存在一个维多利亚,一个让所有种族都可以安居乐业的国家。<br/> .<br/> .<br/> .<br/> 人们看见黄金的树梢再一次亮起异样的光华,空骑士·阿鲁比昂同样从战斗中抬起头。<br/> 它已经不需要再战斗,那光辉亮起的那一刻,天空中聚集的风暴,那些令人不由得想低头臣服的传奇剪影,都在光辉中消失无踪。<br/> 光辉刺穿曼彻斯特天空的云层,荡平所有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