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维多利亚,这片大地上最为“开化”的土地之上,感染者与非感染者之间仍然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br/> 现代医学已经足以证明只要做好防护措施,感染者传染矿石病的可能性可以降到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然而矿石病终究是一种不治之症,任何公开的学术报告也绝不敢将它的传染概率真的定义为零,再加上有些之人的传播,那些通过剥削感染者发家的商人,那些想要借由矿石病打击敌人的政客,那些需要一个方向来转移发泄民生压力的施政者……<br/> 整个社会几乎是在一种无言的默契中决定了感染者的去路。<br/> 相比于大地上的其他国家,维多利亚在对待感染者的政策上甚至属于不那么激进的一派,大多数现行政策并没有强调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区别,法律上难以找到迫害感染者的依据,只是维多利亚同样也没有立法保护感染者的权益,官方更是对民间的迫害不闻不问,采取默许的态度。<br/> 这就是这片大地最“文明”的国家对感染者的态度。<br/> 很显然,文明还没有进不到可以让感染者与非感染者握手言和的地步,不如说按照已有的发展轨迹继续下去,除非矿石病能够迎来根治的那一天,否则感染者将一直成为文明内部的替罪羊,用来承担文明向前进步的代价。<br/> “感染者和萨卡兹人的处境相似,但却有着根本性的不同。”<br/> 泰伯斯·凯伦看着在蜘蛛般的机体上像是一只林间小鹿一样蹦蹦跳跳的女友,宛如是在确认本心一样说着不应该在幽会时说的话。<br/> “萨卡兹人被排除在泰拉文明之外,现代文明与萨卡兹人之间的仇怨久远到历史尚未出现文字记录的时期,现在已经没人记得那份仇恨的具体内容,但是文明知晓这千年多的时间曾经摧毁过多少次卡兹戴尔,他们从不相信萨卡兹人会轻易放弃这份仇恨,所以一旦萨卡兹出现建国的倾向,开始尝试组建以萨卡兹为主体的民族政体,文明世界的国家都会不约而同地予以毁灭性的打击。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两百年前的联军远征,而这两百年来不少地区也有出兵摧毁‘卡兹戴尔’的记录,当然,和两百年前那一次没得比,这两百年间的‘卡兹戴尔’无非是一些萨卡兹人自发聚集的聚落,村庄,隐秘市场等等地方,对方政府为了邀功总是吹得天花乱坠。”<br/> 泰伯斯从大衣中拿出一盒烟抖出来一支。<br/> “也正因为我们的文明将萨卡兹视为文明的敌人,所以有很多文明内部的龃龉就没办法推给这些文明的外敌,例如某位伯爵的施政如果引起民怨,他没办法推给萨卡兹人的狡猾,因为他要是那么报告,首先会被问责为什么能让萨卡兹人侵入到如此地步,然后会被追究无能,甚至是调查是否和萨卡兹人有利益来往,其实大多数贵族都会有一些萨卡兹朋友来做一些不方便去做的事情,然而那并非是明面上可以摆出来说的交易,所以这些文明内部的矛盾只能转嫁给文明内部的存在,因此各国才会在感染者问题上保持超越种族与国别的默契,毕竟没有什么这更适合推卸责任的对象了。”<br/> 泰伯斯背后的凯伦家族在维多利亚历史悠久,虽然一直算不上是什么显贵之家,但是由于历史足够绵长,凯伦家族与诸多贵族的关系都不错,因此泰伯斯知道那些掌握国家权力的贵族们——无论是被交相称赞的贵族还是被万人唾弃的贵族——如何看待领地内的感染者。<br/> “机会的不平等,财富分配的不均匀,上层建筑的不断腐化,下层民众失去上升通道,从这些概念上的问题延伸到具体的事例,高等学府的区别性招生,劳动者与管理者之间巨大的工资差距,贵族们之间越发平常的贪腐问题,以及被这些贵族们塞满政府的酒囊饭袋,要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旷日持久地改革,然而有些问题却从根本上没办法解决,因为很多问题来源于基于无视平等竞争的特权影响,而贵族正是基于特权而存在的一个阶级,所以如果要想改变这些问题,就要从根本上否定贵族本身。”<br/> 一点火星在泰伯斯的嘴边明亮,他不算是一个浪漫的人,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偷偷出去和奥菲莉亚约会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只想要把自己的心窝子掏出来证明自己的诚意,结果好像是他们在那一个星夜,在漫天星河的见证下,他告诉她想要改变这个苛责感染者的世界。<br/> “相比于根本上解决问题,从表面上掩盖与延缓这些问题的爆发要简单得多,只要人为制造出一个更加悲惨的阶级,大多数底层的民众就会觉得自己还有可以后退的余地,那些基于社会问题产生的不满与怨怒只要经过有心人的引导,很容易就成为挥向更弱者的屠刀,而将愤怒挥泄一空的人又会回到艰苦的生活,在对施政者的暴行逆来顺受的过程中积累下一轮的愤怒,如此往返。”<br/> 文明的进化并不能阻止这种循环的继续。<br/> 或者说,只要文明仍旧掌握在“贵族”这种基于血脉而非能力诞生的社会特权阶级的存在,文明越是进步,对于感染者的迫害就越发稳固,除非是矿石病有朝一日得到根治,感染者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否则任何教育与进步都不可能拯救感染者,反而会成为更加牢固的枷锁,因为教育本就掌握在“贵族”们的手中,文明在他们手中的进步就是他们稳固自身特权的过程。<br/> 众所周知,矿石病没有医疗办法,所以感染者也不会有救赎。<br/> “但这是一个机会,奥菲。”<br/> 泰伯斯捏紧了烟嘴,将淡黄的烟嘴几乎捏成一条缝。<br/> “这个国家的大人物们全在伦蒂尼姆丧了命,维多利亚的贵族阶层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脆弱时刻,这是我们击碎那种基于血脉而非能力的狭隘统治的最好机会,而只要让人们从贵族的光环中清醒过来,他们能够认识到管理文明的标准应该是个人的能力而不是个人的血脉,那么就能彻底消灭‘贵族’这一阶级的根本。我不否认新的国家会诞生出类似的特权阶级,但是人们推翻过特权一次,就能将同样的伟业重复第二次,更关键的是这会改变人们对于国家的认识,他们不会再盲从于血脉与家名,而是真正去思考怎样的人才适合引领维多利亚,一旦他们养成这种以能力为标准的思考,他们竟会惊讶地发现感染者中也有不少真正的人才,感染者中也有许多人可以和他们一起建设一个更加美好的国家,到了那个时候,所有对于感染者的偏见才会在这样一种公正的眼光与平等的思想下烟消雨散,只有那样的国家,人们才会真正认识到感染者只要做好防护,传播矿石病的风险远低于一次出门郊游遇到事故的概率。”<br/> 只有在那样的一个国家里,人们才会祝福一个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结合。<br/> 泰伯斯·凯伦抬起头看向空骑士上停下来的人影。<br/> 奥菲莉亚背着双手。<br/> 那个背影不由得让泰伦斯想起第一次约会,那一次她也是这样背着手走在前面,他则在身后追着少女的背影,几乎口不择言地诉说着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结合的可能性,现在回想起来作为第一次约会那样的话未免太露骨了一点,还没有什么情调可言。<br/> 唯一值得称道的,可能就是那确实是泰伯斯内心的想法。<br/> 直到现在依旧是。<br/> 他之所以退出开斯特领内的权力争夺,在这种时候带兵前往长夏走廊,就是因为看到能够实现这个承诺的契机,只要他能顺利接管长夏走廊,乃至于联合塔拉地区——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在泰伯斯看来塔拉地区的问题与感染者的问题有相似性,它们的苦难有相当一部分是人为的加害——那么他就能反过来影响到开斯特公爵领内的权力争夺。<br/> 诺曼底公爵的威胁在侧,开斯特公爵领内部的权力争夺受到相当的限制,许多内耗的手段都不约而同地被禁止,所以只要他能拿到长夏走廊与塔拉,甚至只是长夏走廊,开斯特领就会承认他的领导,毕竟泰伯斯·凯伦也是开斯特领内的贵族,是他们之中的一员。<br/> 得到两片公爵领与三片伯爵领的支持,他重塑这个国家的概率将高于其余所有的竞争者。<br/> 他甚至有时候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在掌握这些领地后人为地去控制战争的进程,让更多的人卷进这场事关自己命运的风波,然后知晓人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是他又忧虑于自己的傲慢,他又怎么敢确定自己一定能控制住战场这只巨兽?<br/> 可是如果自己不这么狂妄,奥菲莉亚还有时间等到自己为她创造的那个国家吗?<br/> “泰伯斯,你怎么看那位公主殿下?”<br/> 空骑士上的声音落下来,泰伯斯抬起头,看见奥菲莉亚的手指动了动,空骑士的一处机械轴承自动弹开,然后少女拉着轴承动了动,轴承发出稍微有些干哑的声响,大约是润滑没有到位。<br/> “那位公主殿下?”<br/> “嗯,我觉得她和你其实是一类人,她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那一顶王冠。”<br/> 不同于隔着空骑士交流的伯爵大人,银骑士亲眼看见了钻出空骑士的那位公主殿下的表情。<br/> 说起来,那位公主殿下比起奥菲莉亚还要大上一些,但是她一定不是感染者,所以也没有学会如何完美地将自己隐藏起来。<br/> 她听见了泰伯斯想要击碎王冠的宣言,一脸的动摇与向往。<br/> 奥菲莉亚对那样的表情记忆犹新,因为当泰伯斯明知道她是感染者还来追求她的时候,在泰伯斯慌慌张张地说着要创造一个人们会祝福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婚姻这样一片大地时,她偷偷藏起来的就是这样的表情。<br/> 她甚至有一些小小的吃醋。<br/> “那不可能。”<br/> 空骑士下方传来的声音斩钉截铁。<br/> “这无关于她个人的想法,她作为国家的公主出现在战场上时,她就不可能实现我的理想,因为她本身就是最大的贵族,最为著名的血脉,她的所有成功都会被解释成血脉的选择,被解释成贵族们天选的奇迹,她越是成功,束缚在维多利亚身上的枷锁就会越发牢固,哪怕她向所有人宣布她的成功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努力,所有人也会将这看成是阿斯兰血脉的谦虚,然后一切都不会改变,如果她真的抱有和我们同样的理想,那么她最好祝愿她的失败,否则她会在自己的伟业中郁郁而亡。”<br/> 泰伯斯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br/> 要是在那位公主殿下的声望达到最顶峰,阿斯兰的血脉成为整个维多利亚不可动摇的象征时,这样一个结束维多利亚的战乱,带领人们走向一个新时代的伟大君主变成了一个感染者呢?<br/> 这个想法过于突兀,以至于泰伯斯竟然无法推断这样的展开会带来什么样的未来。<br/>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答案。<br/> 奥菲莉亚知道自己的爱人会在什么时候沉默,那就是他发现真理或许并不仅仅只掌握在他手中的时候。<br/> “泰伯斯,要是我们输了的话,要不要加入公主殿下的阵营,反正开斯特领应该回不去了吧。”<br/> 伯爵大人闪电般地抬起头,望着那从高处垂落的视线,视线中的无奈与惋惜让泰伯斯呼吸一窒。<br/> 奥菲莉亚的矿石病,已经走到末期。<br/> 她希望她从这个世界消失以后,他不会走在一条孤独的道路之上,至少拥有一些可以同行的同伴。<br/> 但……<br/> “我们不会输,奥菲,相信我,我知道他们的所有布置,他们赢下这场战争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双发陷入混战局势后,利用空中优势完成斩首作战,联合骑士团与维多利亚一级部队之间最大的区别不是彼此的战力,而是彼此的意志,联合骑士团没有经历实战锤炼出来的灵魂,所以只要能抓住我,他们就能逆转胜利,他们只有这一个选择。”<br/> 泰伯斯看着空骑士上的少女,少女则笑意盈盈地看向他。<br/> “然后这一条道路上有我,对吗?”<br/> “你是我全部的自信。”<br/> .<br/> “我认为,我们应该重新讨论一下,是否应该从空中执行对联合骑士团的斩首作战。”<br/> 吵吵嚷嚷了两天一夜的作战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两天以来第一次开口的推进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