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第74陆行骑士团下属运输舰的格纳库中，拉塞尔·雷伊静静地看着几乎变成一堆废铁的阿鲁比恩。<br/> 他已经接到通知，阿鲁比恩的驾驶员，安洁莉娜转移到联合骑士团那边接受治疗，因为比起没有感染者医治环境的第74陆行骑士团各类军舰而言，显然联合骑士团那边拥有更加优渥的治疗条件。<br/> 只是同时被回收的两台空骑士却被送到了这边。<br/> 阿剌克涅的黑剑仍旧洞穿着阿鲁比恩的胸膛，搜索队找到两台机体的时候，异常增生的源石几乎将两台战争造物完全包裹，最终在和那位伯爵大人沟通之后，由伯爵大人给出奥菲莉亚·萨塔尼阵亡的结论，然后将两台机体一起送了过来。<br/> 作为空骑士专业的后勤人员，拉塞尔很清楚，阿剌克涅的设计与运行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这台验证技术猜想的机体其实根本不具备实际作战价值，只有那位“纯白的魔女”，奥菲莉亚·萨塔尼才能够让这台机体成为支配天空的存在，而失去那位驾驶者，阿剌克涅也只是一堆废铁。<br/> 巧合的是，阿鲁比恩也是一样。<br/> 如果没有一系列的巧合，这台机体根本动不起来，安洁莉娜的源石技艺是地平线之龙的翅膀，而瓦伊凡少女，简·卡特丽斯的灵魂则是这头钢铁巨龙的骨骼，借由在源石中蔓延的灵魂，安洁莉娜的源石技艺才能作用到阿鲁比恩的每个角落。<br/> 但这样的奇迹或许终究有一个尽头。<br/> 拉塞尔抚摸着那些增生的源石，它们有着黄金般的色彩，可是和工业提纯的源石相比又显得过于沉寂。<br/> 所谓的源石提纯，其实并非是指物理学上的物质纯度。<br/> 源石没有可以被观测的微观结构，自然也不存在基于分子运动而出现的三态变化，更不可能掺杂进去任何杂质，所以从物理定义上来说，每一块天然的源石矿，只要把那些附着的尘土泥岩洗去，就是一块理论上不可能达到的，纯度百分百的矿石。<br/> 但未经工业提纯的源石基本上一片漆黑，提存后的至纯源石却从黑色中泛起金色的涟漪。<br/> 那一丝金色的涟漪是源石被激活的证明，在工业领域这被定义为源石的“纯度”。<br/> 源石的工业提纯，指的就是将源石激活，将其固定在一个可以长时间稳定供能的状态下的过程。<br/> 这也是人们找到的，唯一能和源石产生交互的方式。<br/> 不存在微观结构，没有形态变化，质地如同预想中的单分子物质那样坚硬到无法摧毁，却又违背物理常识的异常脆弱，抡起锤子砸一下都能出现无数裂痕，所以即使源石很早以前就被发现，但在漫长的历史中一直是施法者手中的神秘饰品。<br/> 直到近代维多利亚用能量读数装置发现源石内部会有能量溢出，纵然科学家们找不到源石溢出能量的原理，但科学的探究本身就是在无知中摸索的过程，所以他们在没有明白原理的情况下找到增强这种能量溢出的方式，最终稳定下来的一个输出功率成为现代文明的基石。<br/> 一个关于源石的知识，在如今的大地上已是常识。<br/> 黑色的源石处于能量的弱激发状态，金色的源石处于能量的强激发状态。<br/> 现在包裹在两台空骑士身上的源石却将这个常识完全粉碎。<br/> 金色的源石十分安静，所有接续上源石的示波器显示的能量溢出都呈现出一条宛如逝去之人的心电图一般平整的线，线的起点则是坐标系的原点。<br/> 源石的能量溢出为零。<br/> 这种异常的状态，或许是拉塞尔唯一用来安慰自己，那一个在叙拉古融于源石的灵魂还没有消散的借口，因为那些被存在于源石中的瓦伊凡少女控制下的源石，正是呈现出这种与一般规律截然相反的状态。<br/> 只在在莱塔尼亚的晶簇之灾前，简尚且能够通过一些办法将自己的思考传达出来，例如在示波器上发送电文，然而在莱塔尼亚之后，拉塞尔就只能在安洁莉娜的嘴里知晓瓦伊凡少女的存在。<br/> 很多时候，他听安洁莉娜谈起自己的青梅竹马，都感觉在听一些故事。<br/> 毫无真实感的故事。<br/> “简，你说，如果安吉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这是不是等于一次性失去了自己的未婚妻和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br/> 拉塞尔苦笑了一下，可是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已经没有人再飞起一脚将他踹出三米远。<br/> 他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从一片安静中听见一个稍显刺耳的脚步声。<br/> 拉塞尔看向脚步声的来源，一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埃拉菲亚男性正好走到他的面前，那是一个有着莱塔尼亚血统的维多利亚人，既有着血缘上来自于那个古老的法术之乡的严谨与刻板，同时也有着维多利亚不拘一格的锐气。<br/> “妖精骑士大队副队长，萧伯纳·贝克尔中尉，有什么事吗？”<br/> 拉塞尔看向这位同样来自于叙拉古驻军的空骑士，对方的年纪比他还要小上一些，不是皇家近卫学院出身，而是来自于高多汀领内的地方军事学院，毕竟高多汀公爵领与莱塔尼亚接壤，大多数具备莱塔尼亚血脉的维多利亚人都在高多汀领地内定居。<br/> 面前的年轻人与他严格来说都算是叙拉古方面维多利亚驻军的新人，过去倒也没有很深的交情，只是在叙拉古神灾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叙拉古驻军的骨干空骑士在神灾中几乎尽数陨落，现在这些年轻人成为叙拉古新一代空骑士的中坚力量，他这个一级准尉也连跳四级，直接成为负责空骑士后勤维护的主管少校。<br/> 年轻人向拉塞尔敬了一礼，然后有些犹豫地开口：“我想请问一下，安洁莉娜队长什么时候能归队。”<br/> 拉塞尔眨眨眼，落向年轻人的眼神稍微变了变。<br/> 叙拉古的神灾之后，他将安洁莉娜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因此当这么一个还算是年轻有为的青年用这种别扭的表情提起安洁莉娜时，他一下子就把自己代入到那个审视的立场。<br/> 年轻人被他看得一阵毛骨悚然和莫名其妙。<br/> “我没记错的话，贝克尔中尉今年二十六岁？”<br/> 年轻人困惑地眨眨眼：“是这样没错，再有两个月的话，我就二十七了。”<br/> “那不行，这都大十岁了像什么话？”<br/> “……？”<br/> 萧伯纳眨眨眼，好半天终于反应了过来面前的长官应该是在说什么，即使是埃拉菲亚也不由得呲了呲牙。<br/> “长官，我比队长大了十岁，你怎么会觉得我有这种想法的？”<br/> “没有吗？那你刚才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br/> 萧伯纳眼皮子扯了扯，咬着牙说道：“我是安洁莉娜队长的副官，保护队长的安全本应是我的职责。”<br/> 拉塞尔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稍微有些恍惚。<br/> 他意识到了对方话语中那份不甘与愤怒从何而来。<br/> 维多利亚不同于大地上的其他国家，她的年纪算不上很长，不存在其余国家从神民过渡到先民的漫长历史，自然也不存在那些基于神民的统治而来的对于土地的天然法理，维多利亚的历史起源于一个故事，一个王与骑士的传奇。<br/> 即使是现在将维多利亚视为敌人的塔拉人，也无法否定阿斯兰的先祖与追随他从萨尔贡到塔拉的那些骑士所缔造的传奇，而这份随着历史浸入维多利亚的关系也深刻地影响到维多利亚的军队。<br/> 王与骑士。<br/> 即使是经历过现代化改革的现代维多利亚军队，作战部队的直属长官与麾下的士兵也多是这样的关系，而在维多利亚对这种关系的定义中，骑士有义务去保护王的安全，在更早的时代，若是效忠的贵族战死，骑士也会随着主人同去。<br/> 拉塞尔已经了解过那场空中突防的作战简报，最终留下来断后的安洁莉娜。<br/> 面前的年轻人虽然是领命而去，但是想必心中也十分不甘于自身的无力，竟然要让自己的“王”去面对最大的危险。<br/> 这其实也是拉塞尔感到恍惚的一点。<br/> 他从未想过“王与骑士”的关系会出现在安洁莉娜身上，因为他从未将安洁莉娜当成是一名军人。<br/> 那个孩子怎么会是一个军人呢？<br/> “你……”拉塞尔微微一顿，脸色有些复杂地说道，“……你真的认为安洁莉娜是一个合格的士兵？”<br/> 萧伯纳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拉塞尔。<br/> “安洁莉娜队长当然不是一个好士兵，说实话，她有时候太过犹豫了，少校您应该还记得维多利亚境外驻军肩负的职责，我们需要在紧急状态下想办法接管驻扎地的秩序，而这意味着我们在极端情况下需要执行诸如镇暴，攻击平民，焚毁城市等等行动，我敢肯定安洁莉娜队长肯定没有应对这些状况的心理准备。”<br/> “那你还将她当成是你的队长？”<br/> “这有什么妨碍吗，少校，安洁莉娜队长的犹豫和不忍正是她能成为一名优秀指挥官的品质。”<br/> 萧伯纳·贝克尔摇摇头。<br/> “士兵是服从命令的利刃，但是归根结底我们都是人，都有不想去做的事情，少校您应该听过那个著名的案例。”<br/> “在塔拉复国主义开始流行的前期，有一支军方的特种部队进入塔拉地区执行调查任务。他们在准备袭击一个疑似复国主义分子聚会的教堂时失去联系，行动随即不了了之，后来情报人员发现是那一支特种部队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任务，抛弃武器，竟是抛到乡下地方建起农庄，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最后军事法庭绞死了部队的主官和副官，一般士兵也全部锒铛入狱。”<br/> “我在军事学院接受关于军事纪律的教育时，教官们都会不厌其法地提起这个事例，我会从士兵的角度鄙夷那些懦夫，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十分理解他们放弃那次袭击行动的理由，塔拉复国主义的受众很多都是快活不下去的普通人，他们甚至没有做错什么，维多利亚的利刃又怎么能朝着维多利亚人民的头顶上落下去？”<br/> “作为士兵的我们无法决定利刃落向那个方向，握住我们的是我们的指挥官，战场上只有指挥官配谈道德二字，所以安洁莉娜队长是我们的指挥官，我们就绝不用担心自己的利刃会落向任何不义之处，遭受来自于人性的永恒折磨。”<br/> “这绝不是因为安洁莉娜队长软弱，而是因为她足够坚强，她坚强到可以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肩上负重前行，去寻找一条人性与使命共存的道路，并且我想如果真到了二者无法兼容的时刻，安洁莉娜小姐也会优先践行自己的使命，她已经这么做了。”<br/> “如果这样的指挥官不是优秀的指挥官，恕我直言，我觉得那么对于指挥官的判断标准有需要改进的对方。”<br/> 拉塞尔脸色复杂地看向萧伯纳，后者也毫不退缩地看向他。<br/> 埃拉菲亚的年轻人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如同相信一个真理。<br/> “你认为安洁莉娜适合留在军队之中？”<br/> “我认为现在让安洁莉娜队长以民间人士的身份留在军队中帮忙才是对她的不尊重，从年纪上看安洁莉娜队长或许还是个小孩子，但是我认为她不需要这些多余的关心，她需要的是一个明确的选择，是否愿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br/> “如果她拒绝呢？”<br/> “那我们就不应该继续用假惺惺的关怀来让她继续留在军队之中，但是我觉得安洁莉娜队长不会拒绝，因为她从心里想要成为他人的力量，她想要用自己的最大的努力来改变这片苦难的大地，这正是维多利亚这个国家诞生的理由。”<br/> 拉塞尔沉默不语。<br/> 埃拉菲亚的年轻人也在知道安洁莉娜还在联合骑士团治疗，暂时没有任何消息后敬礼离开。<br/> 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格纳库中，拉塞尔不由得重新审视了自己对安洁莉娜的态度。<br/> 他是不是有些担心过头了？<br/> 但安洁莉娜也只是一个恰逢其会的孩子，她甚至还没有成年！<br/> 鲁珀的男性有些纠结地将目光投向四面板房，最后落在一个示波器上微微一愣。<br/> 平直的线开始扭曲，一个个规律的波形以充满规律的频率开始出现。<br/> 他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br/> 是简在向外传递消息！<br/> 拉塞尔一下子扑倒示波器旁，他找到那些波形最开始出现的时间点，然后飞快地按照通讯电文开始翻译。<br/> ——不用担心，安吉已经恢复过来了，我能感觉到她的精神状态重新稳定下来。<br/> ——这人啥意思，想啃我们家白菜？<br/> ——其实我也觉得应该和安洁莉娜谈谈，一直让她维持这种模凌两可的身份不是什么好事情。<br/> ——啊，小伙子眼光不错，安吉的确很坚强。<br/> ——我们的妹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但这份善良只会成为她的力量，而不是她的枷锁，拉塞尔，你知道吗，和奥菲莉亚的那一场死斗中，安吉真的在以杀死对方为目的行动，她有一种天生的敏锐，知晓什么是正确。<br/> 拉塞尔怔怔地看着示波器翻译出来的话语，他抬起头看向沉默的钢铁和源石。<br/> 莱塔尼亚之后，他再也没有和自己的未婚妻有过这样的交流。<br/> “你……”<br/> ——我回来了。<br/> “……发生了什么？”<br/> ——奥菲莉亚为我们支付了代价，拉塞尔，你知道源石沉浸实验吗？<br/> “我没有听说过，是皇家科学院的实验？我不算是皇家科学院的人，那里有太多国家等级的秘密实验，我不可能知道其中的每一个实验内容。”<br/> ——我在想我的存在形式可能并不是孤例，奥菲莉亚其实比我还要更进一步。<br/> “更进一步？”<br/> ——她对源石的介入比我还要深，她甚至能用某种方式将我们从源石之中剔除出来，所以我和安洁莉娜才没有在超过极限地使用源石的力量后被源石彻底吞噬。<br/> “那奥菲莉亚·萨塔尼呢？”<br/> ——她成为了代价。<br/> 拉塞尔没有再说话，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的青梅竹马意志有些消沉。<br/>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深吸一口气开口：<br/> “我很高兴你能回来。”<br/> ——…………我也一样，木头。<br/> 拉塞尔将额头抵在包裹着空骑士的源石表面，仿佛在源石的另一侧，有人正在跟他做同样的事情。<br/> 寂静中的那一个心跳声中，仿佛渐渐有了两个灵魂。<br/> 大约三十分钟后，格纳库的寂静被拉塞尔随身的终端响起的通知声打破，男人从半梦半醒中惊醒，他猛地看向示波器，屏幕闪过又一句电文：<br/> ——发生什么事了？<br/> 拉塞尔松了口气，然后才拿出自己的终端，随后眼神一凝，略微惊讶地张开嘴。<br/> “公主殿下的命令，要求尽快打扫战场，然后完成出击准备，我们要在第二天就从这里开拔，一路深插开斯特公爵领的腹地。”<br/> ——我们是？<br/> “长夏走廊的军队和除去正在向长夏走廊前进的部分兵力后的联合骑士团。”<br/> ——看样子公主殿下说服了那位伯爵大人站在我们这一边，只是一路深插开斯特公爵领，弗伦提亚平原那边怎么办？五城联合还没有公开立场，最关键的是塔拉人的军队，现在弗伦提亚平原上可是有塔拉地区的全部主力，整整四个联合骑士团！<br/> 弗伦提亚平原北上，可以直接切断长夏走廊与开斯特公爵领之间的交通。<br/> “不用担心。”<br/> ——不用担心？<br/> “你忘了，简，大团长在那儿。”<br/> 现任叙拉古驻军的大团长，传奇信使，“奥尔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