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不是一个有多么独特的故事。<br/> 开斯特领的乡下有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家庭,家主的男爵先生既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识,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武力,也就只有在人际经营上有着符合小贵族一样的精打细算,所以他尚且能在快速前进的维多利亚中保住自己的一份家业。<br/> 但说到底这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br/> 因此这位男爵先生的孩子也不像是那些民间幻想的童话一样住在郁金香与鸢尾花的城堡,在繁花与绿叶中和来自不同家族的高贵血脉畅谈红茶的二十一种喝法,又或者是在连字都不会认的年纪就已经开始处心积虑地在阴影中穿行,用毒药与匕首为家族挣得下一份血迹斑斑的荣光。<br/> 男爵先生的儿子很平常地在封地中的村庄长大。<br/> 啊,男爵先生世袭的领地也没什么特别,他可没本事分到单独的移动区块,而是在开斯特领的某座移动城邦里拥有一片乡下的庄园,附带十几户领民罢了。<br/> 那个沃尔珀的男孩就在这样的村子中长大。<br/> 老实说,在这种乡下地方,底边贵族们往往喜欢设立很多复杂的规矩来强调自身的权威,领地内的大人们也懂得如何小心翼翼地生活,但是这些规矩往往对孩子们形同虚设,贵族的孩子与领民的孩子玩在一起是常有的事,一般人不会把那些等同于领主自尊心的规矩放在小孩子身上,就连男爵先生本人也觉得这是自己的孩子智慧的体现,懂得在这小小年纪就收买人心。<br/> 其实孩子们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想法。<br/> 乡下地方缺乏娱乐,一共只有十几户人的地方往往只有那么几个同龄人,男爵家的孩子还没到接受教育的年纪,如果不和那些农夫与铁匠的孩子们玩儿,那可真是不知道这日复一日的无聊日子要怎么过下去了。<br/> 不过男爵先生的儿子也有一个小小的烦恼。<br/> 他觉得自己是男爵的孩子,就应该是孩子群里当之无愧的领袖,可是呢,小孩子怎么可能认这样的规矩,村里的铁匠是丰蹄族,丰蹄族的孩子长得本来就壮实,又比男爵家的儿子大上两岁,在每次决定谁来当孩子王的扳手腕比赛中很容易就能成为孩子们的头儿。<br/>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铁匠的孩子是个憨厚的丰蹄,没什么坏心思,会带着孩子们玩,在孩子们吵架时也会站出来当和事佬,最关键的是他也是孩子们中年纪最大的那个,那些从铁匠的父亲那里听来的关于冒险者的故事还有刚刚接触到的铁匠知识在孩子们眼中简直就是世界的全部。<br/> 大家都对铁匠的孩子心服口服,男爵家的儿子也不例外。<br/>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或者说,他很羡慕铁匠的孩子,想要成为那样的人,所以他开始找家里的老仆人打听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缠着父亲重金雇佣来装点门面的骑士要学习锻炼的技巧,这幅上进的表现让男爵先生很是满意,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合适的继承人。<br/> 直到某一天,男爵先生在庄园中举行宴会邀请附近的贵族。<br/> 这其实是乡下贵族常有的联谊,或者说是某种松散的同盟,他们聚在一起,好叫那些大人物们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些绑在一起或许有那么点分量的棋子,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也只是和乡下贵族设立的规矩一样,好叫这些贵族记得自己还是贵族的自尊心而已。<br/> 那一天,男爵先生想要把自己的孩子介绍给来参加宴会的贵族。<br/> 他觉得这是个合适的机会,让周围的贵族们知道男爵家有了一个聪慧的继承人,这个家族有可能在下一代中兴,至少也不会垮掉,但是男爵先生并没有把自己的这个主意告诉二字,毕竟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有什么必要和他商量呢?<br/> 所以在男爵先生准备介绍自己的继承人时,仆人告诉他找不到少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br/> 男爵先生不动声色地取消了这个环节,如同往常一样结束了这个平凡的宴会,然后他找来庄园里的仆人仔细询问,才知道那个孩子独自翻出庄园,跑到那个他自以为没人发现的秘密基地,直接翘掉了整个宴会,去按照骑士先生教授的方法又在锤炼自身。<br/> 男爵先生这个时候发动了作为沃尔珀的本能,他没有去把那个孩子逮回来,而是仔细询问了孩子这么做的原因。<br/> 第二天,男爵的儿子被男爵先生找来会客厅时,看见了村里的铁匠和他的丰蹄孩子。<br/> 男爵先生用一种简单明了的方式来让自己的孩子成为领地内的孩子王。<br/> 他让那个丰蹄孩子跪下来,让他的父亲亲手锯掉孩子的牛角献给了男爵的儿子。<br/> 牛角对丰蹄族而言其实可以算是身外之物,锯掉也不会疼,更不会妨碍到生活,只是一个丰体失去自己的角难免会被嚼舌根,而在丰蹄族的规矩里,献上自己的角也等同于献上自己的忠诚。<br/> 那个丰蹄孩子一开始哭得很厉害。<br/> 他被吓到了,但是铁匠父亲狠狠地扇了那孩子两个耳光后,那个憨厚的孩子王就只能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任由父亲锯掉自己的角,谄媚地递给浑浑噩噩的男爵儿子。<br/> 男爵先生告诉自己的儿子:<br/> 这就是贵族。<br/> 贵族和平民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他可以和这些人玩到一起,那是他给予他们的恩赐,但是用同样的方法去和这些平民竞争,那就是他忘了本分。<br/> 他应该明白,贵族和平民是不一样的。<br/> 那之后,男爵的儿子就再也没有和领地的孩子一起玩过了,他尝试过,但是领地的孩子都怕他,最小的一个卡特斯的女孩骂他是坏蛋,但很快又被一旁没了角的铁匠孩子拉开。<br/> 铁匠的孩子脸上有着和铁匠一样的谄媚笑容,请求他大人不记小人过,那不过是童言无忌而已。<br/> 后来,男爵的孩子长大了,算是如同父亲的期望那样,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每次他回到那个家族的小封地时,已经成为领地内铁匠的缺角丰蹄总是最殷勤地来伺候他的那个人,他隐约听见城里的仆人说那个丰蹄男人逢人就说他将自己的角献给了领主,那是天大的荣耀。<br/> “荣耀,呵,荣耀,你看,安心院小姐,连铁匠的孩子都这么说呢,他发自真心的觉得这是荣耀,喝醉酒的时候还会骂自己是个混球,小时候惹未来的领主不高兴还不自知,你说既然所有人都觉得这种事情是对的,那会不会不正常的那个其实是男爵的孩子?”<br/> 病床边的男人削好了手里的苹果,递给了床上有些迟疑的安洁莉娜。<br/> 安洁莉娜接过苹果,道了声谢,然后犹豫着开口:“这位男爵的儿子……”<br/> “嗯,那就是我,不过其实这种事情很多见,不管在哪个国家,真正高高在上的贵族其实没那么多,大多数人都是像我一样长大,和平民的孩子混在一起,然后在某个时刻因为某种事件,突然意识到原来人与人之间仅仅因为出生的不同就能有如此大的差距,这不仅仅是出生的差距,甚至也将所有后天的努力否定,贵族就是贵族,平民就是平民。”<br/> 男人轻轻吐出口气,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br/> “大多数人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差距,但也有一些人无法接受这种否定个人努力的命运,我就是其中叛逆的一个,安心院小姐,你知道吗,其实那个时候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孩子王,我已经在很多方面胜过了那些孩子,就比如教我锻炼的那位骑士,一般人可没办法接受骑士的教导,我本来应该能赢下下一次扳手腕比赛,但是我的父亲否定了我全部的努力。”<br/> 被否认的努力,不只是那些平民的努力,其实也有贵族的努力。<br/> 或者说,这个差距告诉贵族,他们不用努力也可以享受人上人的生活,这固然是一种难以拒绝的诱惑,但也从根本上在否定贵族去证明自己,好似所有的贵族都是躲在那层光辉身份后的废物。<br/>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废物,但这个差距去阻止他们证明自己。<br/> 无论他们付出什么样的努力,最后达成什么样的成就,做到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人们的反应也只会是:<br/> 啊,不愧是贵族大人,他们无所不能,理应如此。<br/> “有一段时间,我想要反抗这样的差距,但随后二十多年的人生让我意识到那不过是徒劳,我和其余的贵族没什么不同,我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难道真的要一个人去挑战整个维多利亚的王冠?我放弃了,直到我在皇家近卫学院遇到奥菲莉亚。”<br/> 一个熟悉的名字让安洁莉娜瞬间瞪大眼睛。<br/> “我爱上了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br/> “您不了解那时候的奥菲莉亚,她如同她那梦幻般的身影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是处于另外一个世界的精灵,我想或许是我潜意识内仍旧都维多利亚的秩序感到抗拒,所以我开始疯狂地追求不像是这个凡世中的奥菲莉亚,然后我知道了,她是一名感染者。”<br/> “即使是在维多利亚,感染者依旧是贵族家庭的污点,这个国家不可能祝福感染者与非感染者的结合,我和奥菲莉亚的爱情如果想要得到世间的祝福,就必须首先改变这片大地对感染者的认知,但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之所以坚定不移地站在奥菲莉亚这边,更多的其实是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一度接受了我所抗拒的命运。”<br/> “我的爱情点燃了我的理想,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br/> “我想要击碎维多利亚的王冠,改变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地。”<br/> 男人的故事到这里停了下来,安洁莉娜脸色复杂地看着手里的苹果,又看向面前的男人。<br/> 奥菲莉亚的恋人,联合骑士团的大骑士长,泰伯斯·凯伦。<br/> 她恍惚记得自己的确看过这位伯爵先生的照片,就在战前会议的资料之中,他是斩首作战的最终目标。<br/> “……您是来杀我的吗?”<br/> 安洁莉娜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有一丝解脱的意味。<br/> 这的确是解脱。<br/> 与奥菲莉亚的战斗将不可磨灭的创伤留在安洁莉娜的心头,她至今忘不了在那片天空迷茫地挥剑,她在杀人的那一刻甚至没能坚定自己的决心。<br/>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送走奥菲莉亚以及奥菲莉亚救下来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br/> 男人稍微顿了一下,还是将那两个字说了出来。<br/> “……谢意。”<br/> “谢意?”安洁莉娜不解地看向男人,“为什么?”<br/> “因为你结束了奥菲莉亚的生命,让我们最为重视的彼此一直会是我们最爱的模样。”<br/> “我不明白,伯爵先生,我杀了奥菲莉亚小姐。”<br/> “不,是奥菲莉亚迎接了自己的死亡。”泰伯斯抬起手阻止安洁莉娜开口,“我们来假设这样一个场景吧。如果这一次是联合骑士团胜利,我们粉碎了长夏走廊的反抗,将长夏走廊乃至于塔拉收入囊中,用政治交易获得五城联合的支持,以开斯特出身的身份收复开斯特领,横扫整个维多利亚的国境,经历无数传奇般的战事与无数生离死别之后,我在最后的战场,在和诺曼底公爵决定性的战争中失去了奥菲莉亚,您觉得那时候我会怎么做?”<br/> 安洁莉娜顺着这番话想了想,她发现自己没办法知道问题的答案,因为她终究不是这位伯爵大人。<br/> “我可以十分确定地告诉你,我对奥菲莉亚的爱已经胜过一切。爱情会一天天膨胀,昨日的心有灵犀会变成今日更进一步的基础,唯独在这份感情面前,我们的贪婪永无尽头。”<br/> “所以那个时候的我绝不会这么轻易地接受这个结果。”<br/> “我或许不会对整个诺曼底公爵领有什么激进的举动,但我会杀了公爵家的所有人,从毫无罪孽的孩子到根本与公爵无关的女佣,我不会允许有任何与诺曼底公爵亲密的人物拥有一个幸福的结局,并且在完成维多利亚的统一后,我会在所有的决策中下意识地优先牺牲诺曼底公爵领,说不定在十几年后,诺曼底公爵领就会变成下一个塔拉。”<br/> 泰伯斯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安洁莉娜意识到这并不是一种假设。<br/> 他真的会那么去做。<br/> “那么,现在我有一个问题,安心院小姐,您觉得奥菲莉亚喜欢的是那样的一个我吗?”<br/> 安洁莉娜看着眼神中蕴含着一丝无奈笑意的泰伯斯,她张张嘴,又发现自己没办法代替奥菲莉亚给出这个回答。<br/> “不,她不会喜欢那样的我,因为我很清楚,她喜欢的是那一个仍旧坚持着改变这片大地的泰伯斯,所以她才会选择踏上这片战场,选择将这里作为生命的终点,因为唯有我们在这里迎来分别,我们的爱情才会停留在最美丽的那一个,我仍旧是那一个她深爱的泰伯斯,我的理想中将永远存在她的身影。”<br/> 男人站起身,伸手摸了摸仍旧默不作声的安洁莉娜头顶。<br/> “所以您不用想太多,狐狸小姐,您不是杀死奥菲莉亚的人,我才是那个凶手,因为我无法理智地控制我对奥菲莉亚的爱,我越来越无法将对奥菲莉亚的爱情放在我们的理想之下,您只是恰逢其会地成为奥菲莉亚的工具,我想这也是奥菲莉亚希望您能活下来的原因,她对您应该是有歉意的。”<br/> 泰伯斯站起身,心中一直郁积的话语出口之后,他感觉胸膛空白一片。<br/> 他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确认不再有郁积的情绪产生,确认自己刚才出口的话的确是心中最真实的想法,而不是某种为了向现实妥协的委屈求全之后,他再次深呼吸了一次。<br/> 他准备去见见公主殿下,是时候商量接下来的行程了。<br/> 现在联合骑士团失败的消息处于绝对的封锁之中,他们有一个机会可以利用情报上的差距,绕开还没有完成军事总动员的开斯特领各地的军事力量,直接长途奔袭开斯特公爵领核心领地的机会。<br/> 只要公主殿下出现在贵族们的会议,法理上的正统性以及军事力量的压制将迫使贵族们做出选择。<br/> “伯爵大人。”<br/> 泰伯斯鞠躬告辞的时候,病床上的安洁莉娜叫住了这位重新振作起来的伯爵。<br/> 泰伯斯回过头,看见同族的少女脸上仍旧是一片困惑与不忍。<br/> “伯爵大人,如果我们最终行于一处,那么您觉得先前的战斗究竟有什么意义?”<br/> 泰伯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问题的本质,叙拉古的少女不是战士,也并非士兵,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夺走无辜者的生命永远是一件难以自我宽恕的罪孽。<br/> “我认为那是历史,小姐。”<br/> “历史?”<br/> “历史因其而厚重,正因为历史将无数的正确的埋葬,它才厚重到让我们不至于重蹈覆辙。若是千百年之后,公主殿下建立的维多利亚也到了腐朽的时候,那个时代站起来的人们也面临不得不刀兵相向的局面,我想他们会比今天的我们更加谨慎,至少不会再有两波持有完全相同理想的人来重复同样的悲剧。”<br/> “未来?”安洁莉娜迟疑着问道。<br/> “是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