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世行走在僻静的街道上,去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
别人顺着河道前行,去往尽可能更加宽敞的地方看烟花,而她逆着人群,走往更加遥远的地方。
她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波动再到如今的平静。
每走出一步,都仿佛能回忆起过去千种万般,她活过了比百年更加漫长的时间,自出生开始,再到这百年来的茫茫之事,太多太多已经数之不清。
毕竟她是鬼,鬼可以活很久很久,只要愿意苟且偷生下去,或许即便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腐朽吧。
如果她真的想要逃走,也是可以的,就这么转身离开江户,去往一个无人找得到她的地方躲藏起来,不去管什么鬼舞辻无惨,也不去管什么鬼杀队……将一切抛之脑后,单纯追求自己的存活,这真的很简单,只要简单的选择逃亡就好。
……这百年来,你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吗?
珠世行走在小道上,四周渐渐没有了灯光,通往僻静之地的小道足迹罕至,微凉的夜风也冷不过她的肌肤。
垂下视线,道路边有一座地藏王菩萨石像,积着灰尘,无人参拜。
看着这尊石像,珠世也缓缓低下身,跪在了石像前,双手合掌,只是闭上眼想要祷告,却又不知该祈祷些什么,她停顿片刻,垂下双手,从衣袖里找到了一小袋子金平糖……
她目光流露出少许柔和,重新起身,继续顺着路径前行。
她是逃了很久很久,但这一切都到今天为止了。
她决定给自己选择一条死路。
这并不是仓促下做出的决定,她认真的思索了很久,考虑了很久,犹豫了很久,才得出了这样的答案。
珠世握着白色的书信,两天前,见到这封信时,她也慌张过。
这代表黑死牟已经找到了她的藏身地,正如他所说,随时都可以杀来。
本应该选择逃走的……至少不能将自己随时随刻暴露在鬼舞辻无惨的视线下。
但那时珠世骤然间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了自己其实根本没得选择。
因为她可以像只鬼大隐于市,但苏白不会……
只要与他待在一起,一定会被找到,一定会被发现。
因为他从来不会去隐藏自己,因为……他是人类。
只有见不得阳光的鬼才需要隐藏,苏白不需要,阿荣也不需要,他们只是配合着需要躲藏的自己,才生活在黑夜中,原本他们可以拥抱阳光。
这份割裂感深深刺痛了珠世的心,哪怕只是暂别了孤独,冰冷的皮肤仍然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她已不是人类的事实……因为不是人类,待在一起,一定会招来灾厄。
不,是早已招来了灾厄啊。
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救自己一命,苏白不会和黑死牟定下什么三年之约,也不会进入鬼舞辻无惨的视线,究其源头都是因为自己……因为鬼舞辻无惨的诅咒。
因此握住了这封书信时,珠世就产生了一个想法……虽然不知道黑死牟为什么要去见苏白,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一切因自己而起,不如所幸让一切就此结束。
苏白认识了友人,他可以好好的活下去,自己会将雪华庄和其他地方的房产、财产都留下,足够他和阿荣生活……他应该如正常人类一样活下去,而不是被自己拖累。
珠世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走上了半山腰的废弃庙宇。
她看见在庙宇门前,有黑衣的剑士闭目而坐。
黑死牟抬起眼睛,三对六只暗黄眼瞳仿若刀剑,几乎要刺穿珠世的身躯,她一瞬间都产生自己被切断的幻痛。
……这么可怕的对手,谁能赢得了?
珠世这么想着,她轻声说:“我来赴约了。”
“我找的不是你。”黑死牟没有动弹,神情波澜不惊的说:“他在哪里。”
“他去看烟火了。”珠世以轻松的口吻说。
“烟火……?”黑死牟的话音有些停滞,他似乎是有些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知道烟火大会是什么。”黑死牟冷冷的说:“但我不明白的是……”
“为什么他去烟火大会……而不来这里吗?”珠世平静的说:“那当然是想去烟火大会了……”
话音未落,黑死牟隔空挥手,徒手挥出,空气卷起气浪,化作铁锤,狠狠的落在了珠世的胸口,震退了她数步,白皙脸颊涌上血色,咳出一口鲜血。
“你在愚弄我么?”黑死牟皱着眉头:“虽然有约定不能斩了你,但给你点教训也不难,不要太放肆了,区区叛逃之鬼……我想杀你随时都可以。”
“那你就在这里杀了我啊。”珠世擦拭去嘴角的血色,她压抑的冷笑着:“你以为我会怕死么!”
黑死牟并未拔刀,他活的比珠世更久,作为武士,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肠,但也活了这么久也绝对不蠢,他的六眼流露出少许微妙,淡淡的说:“……你欺骗了他,是么?”
珠世没能瞒住,她也没打算瞒太久,大方的承认了:“只是隐瞒而已,他不知道有这份书信的存在,自然也不会来见你,只有我才知晓。”
“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黑死牟淡淡的说:“你是怕我杀了他,才单独赴会?哼……若是你把话传递给他,倒也省略了我说明的时间。”
“不……”珠世摇头否认:“他之后都不会再来了,也不会再踏入我们的世界。”
黑死牟却是彻底听不明白了,这听上去像是苏白后悔怯战了,但事实上真的是苏白怕死吗?还是珠世纯粹的一厢情愿?
他低沉的说:“你想毁约。”
“我的性命可以交给你。”珠世轻声说:“杀了我,你和他之间的约定就此作废。”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成为鬼的人大多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你竟然在活了百年后主动求死。”黑死牟在这不曾预料到的发展前,情绪稍稍波动:“真是愚蠢……纵使你死在这里,我也未必会放过他,他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才定下了生死一决,你主动求死,也未必换的了他的一条命。”
“那么……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做吗?”珠世咬着牙齿,她白皙肌肤下有青筋暴起,随着情绪波动距离,外表也呈现出恶鬼的模样:“我跟你本质上没什么不同,都是食人的恶鬼,都背负着罪孽……过去的百年,我也杀了很多人,吃了很多人!即便下地狱也是我罪有应得!但是!愿意为了谁死是我的事!”
“他不应该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我也好,你也好,鬼舞辻无惨也好,只配生活在黑暗的世界中。”
“我已经无法拥抱阳光了,但有人可以,如果让我成为将他拉入黑暗的累赘,不如就在这里消逝。”
珠世一句一顿的咆哮着,胸口起伏,情绪激动。
她不愿成为累赘,更不想将苏白和阿荣拉入这无光的黑夜中。
与鬼同行的结果,要么与之同化,要么注定更早衰亡。
原本珠世可以选择性的忽略掉这点,但苏白的身边已经不止一人了,即便离开这黑夜,他也可以活的很好,那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挽留,多难看。
所以她才选择了这种方式,这是最后能给予苏白的帮助了。
珠世何尝不知晓,如果将这封书信告知苏白,她便可以轻松了,一直轻松下去,直至苏白也彻底坠入黑夜,要么坠落为鬼,要么燃烧成灰……
自我奉献是唯一的选择,说着是那么简单,可没有那么容易,她也恐惧过,烦恼过,叹息过,犹豫过。
她一直都在后悔,当初因为体质病弱想要活下去,看着孩子长大,这个愿望却招来了破灭……因为当初不愿意放下,若是选择放下,拥抱死亡,也不会有那样的结果了。
现在她也面对着同样的抉择,选择了不再重蹈覆辙。
当珠世站在雪华庄门前,凝视着苏白牵着阿荣远去的背影,一瞬间心底无比酸涩却又幸福……这或许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想法吧……但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所以……斩了我吧。”珠世闭上眼睛:“然后,放过他和阿荣。”
只是听着这番话语的黑死牟,只是用无法理解的目光凝视着她,每一字他都听得懂,但每一句话他都不明白,只觉得这些话语无比荒唐。
作为祈求怜悯的代价,区区一只鬼的生命未免也太廉价了。
黑死牟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怜悯,他突然觉得很厌恶……明明是一只鬼,却这么像人,吞噬了人类的血肉延续自己的生命,竟然装作高尚的自我牺牲,真是恶心……你以为你是什么!
罕见的,黑死牟浮现出了些许的情绪波动,那早该是他已经舍弃的东西,却死灰复燃了。
“我……不会听从弱者的祈求。”黑死牟呵出冰冷的气息:“你想用死亡来换取什么的想法只是可笑至极,强者应当用力量来争夺,弱者只是被不断的剥夺,不论是你祈求的安稳幸福,还是你所想保护的人,都会被摧毁殆尽,会被你的自我牺牲的意志所感动的是人类……不是我等十二鬼月!”
“但……”黑死牟按住刀柄:“你的行为让我感到可笑和恶心……虽然毁约,但我也要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