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瓜。”
苏白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汇了。
这句话说的像是责备,也像是心疼,更像是无奈的叹息。
他想生气,但就连生气也变得不轻不重,毕竟这个女孩竭尽全力笨拙的试图给他提供一点帮助,她明明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举动,却还是这么做了,傻的可爱。
苏白将若水拔出,丢在一旁,掌心的伤口在流血,他却不闻不问,只是将另一只手轻轻的捧起她的小脸,擦了擦泪痕,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开着玩笑:“下次再这样就炖了你哦。”
西琳颤抖了一下,泪眼婆娑,小心翼翼的说:“对不起。”
她的心情是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小孩子该哭就哭,该撒娇就撒娇,这样才是小孩子,装不来成熟,也装不出坚强,她只要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活下去就好了。
苏白静静的回头,视线看向另一端。
大街两端,经历了一场死斗之后的两人各有损伤。
程立雪单膝跪在地面上,她失了兵器,刚刚一掌几乎震伤了她的脏器,甚至一瞬间差点心脏停跳,如果不是女武神的身体足够,强悍她只怕会被掌中扩散的气劲直接拍成肉酱……
自然,程立雪也根本不清楚,她靠着肉身的强度硬生生抗了一记北斗神拳级别的爆炸掌法,这拿出去也足以吹半年了,此时肺腑震动的女武神忍着疼痛,咬住牙关,鲜血溢出唇角,她保持着蹲伏的姿态,看似蓄势待发,实际一只脚根本站不起身。
饶是如此,她也依旧忍不住低声言语:“真是愚蠢……”
苏白放走了离开的最佳机会,刚刚他完全有能力突围,只要突破了这条长街,也许真的能够离开也说不定,可即便如此也要护住那个小女孩……
如程立雪这般古板也流露出一丝苦笑,她不是铁石心肠,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并非是怜悯和同情,而是生出了一丝在这之上的敬佩……她自认为自己做不到,即便自诩为正义而战的女武神,她也不可能为一个认识不足十天的人选择这般付出。
……也许莎乐美的选择是正确的,她的行为看似愚蠢,实则是坚守了自我的底线。
程立雪的掌心微微收紧,将一团积雪压成坚冰,她竭力维持着表情的冷漠,让自己看上去仿佛没有一块情感波动的坚冰:“交出神之键……我保证你和她的生命安全。”
“这话你自己信吗?”苏白淡淡的反问。
“我以老师的名义起誓。”程立雪加了一句。
“你以耶和华的名义起誓也没有用,这毫无意义,你只是一个道具,一把剑刃,你抛下了自己的感性,也摒弃了自主的看法,那就按照这种方式执行到最后,刽子手就该有刽子手的模样。”
苏白掌心伤口的血液都凝成了红色的结晶:“走到这一步,早已经没有了和解的可能,如果你非要展示你的慈悲为怀,那就从这条路上……让开!”
苏白低沉的喝声掷地有声,甚至震裂了一缕薄冰。
程立雪第一次蹙起精致的眉头,这或许是平生最让她纠结的一战了,若是她能干脆利落的放弃,那该多好,可她注定要成为卑劣者,或许女武神心底也有过那么一丁点的后悔,可正如苏白所说的那样,最初一开始,放弃了对话而实行了武力的人是她自己。
“动摇了。”符华看出了弟子内心的动摇,她低声说道:“太虚剑心若是过了第二层,也不会如此轻易动摇,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这倒是好事。”瓦尔特煞有其事的说:“我看她还不算没得救,不如去逆熵里培训两年,绝对出人头地。”
符华没有理会这个逆熵盟主全世界挖天命墙角的弟弟行为,她只是无言的望着天际另一端,隔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的说:“来了。”
瓦尔特有些玩闹的表情立刻收起,他带上兜帽,佩戴上造型奇怪的面具,遮住容貌的同时,连身形都切换了,通过律者的能力将自身改换成了另一幅少年样貌,他有一种十分不愉快的感受,整个世界能给予他这种感觉的并不多,大概率恐怕只有一个人……
万一被发现,恐怕结果就是直接开战吧。
“不用紧张。”符华的身侧飘零起一片片赤色的羽毛,控制大脑信号的神之键羽渡尘已经开始发挥效力,这飘零的羽毛预兆着毫无声息的危险:“不会察觉到我们,已经屏蔽了关于我们两人的感知,姑且,我也不想这种时候出现,否则很多事情都解释不清楚。”
瓦尔特微微抬起头,他看见了视线尽头的道路出现一道身影,金色的头发,翠绿色的眼瞳,穿着一袭标准的英伦服饰,仿佛一名贵族,行走在街道中,脚步起落,踏上雪花,落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
内心的厌恶几乎一瞬间就涌现出来,第一律者不由得迸发出了些许的杀气,但考虑到赤鸢仙人还在,他不得不压制住自己愤怒的情绪。
这个金发的俊美男子,化成灰他都能认得。
奥托·阿波卡利斯,天命大主教,五百年的执著,老不死的妖怪。
“竟然自己主动前来,果真是对神之键有着格外的执著。”瓦尔特轻蔑的冷笑。
“你作为逆熵盟主,不也一样前来了么?事实上都是一样,神之键的确有着额外的力量。”符华淡淡的说:“这是世界上最强的武器,一共十二把,谁都想要……只是他亲自前来倒也是预料之外。”
奥托迈着步子慢慢走近,他的脚步仿佛踩踏着慢悠悠的舞步,活了五百年的老妖怪,再没有艺术细胞,也有着远超常人的见识与了解,当这个俊美的金发青年走近的时候,你甚至难以察觉出他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接近,是善意还是恶意都全然未知。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大主教第一句开口充满了缅怀:“看到你这个模样,还真是令我意外。”
他是对着苏白说的,这一句‘老朋友’把程立雪、瓦尔特和符华都惊的不轻。
“为什么要拒绝我的邀请呢?明明我这么诚心诚意,阔别五百年再见,你不必要这么警惕吧。”奥托低声的说着,态度温文尔雅:“我只是有些事想要问一问你,譬如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在那个村子里到底见到了什么,以及那个黑匣子到底是不是你手中的这把神之键……”
他开口就将一系列的问题抛出,换来的只是苏白冷漠且平静的注视。
……他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
“我不认识你。”苏白说:“也不知道你是谁,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而你现在最好……退后。”
奥托眯起眼睛:“不像是在说谎,但到底事实如何呢,不好好查一查你的记忆,我也实在难以平息疑惑,但既然你说了不记得,那我便在这里做个自我介绍吧。”
他缓缓弯下腰,右手放在胸前,左手背在身后,行了一个古朴的绅士礼:“我名为奥托·阿波卡利斯,阿波卡利斯家族的家主,也是如今天命组织的大主教。”
到这里,不论是苏白还是西琳都没什么额外反应。
但紧接着奥托流露出恶趣味的笑容:“是我创建了巴比伦塔,批准了他们抓取孤儿,欺骗孩子签订合同来进行人体试验,也是我安排女武神捕获你们,在雪原上追逐你们近千公里,这一切都源于天命领导者的我的命令,如何……现在稍微有一丁点实感了?”
锵——!
刀刃摩擦着金色的锁链,地藏御魂的黑刀一瞬间就直逼奥托的脖颈,被骤然浮现出的金色十字架所隔绝,金色的长矛和锁链交织成防御壁垒,将精准切割人体的剑法拦截。
“还真是粗暴,倒也像是你的风格。”奥托双手背负在后:“但也着实野蛮,连交谈的兴趣也没有吗?”
“有,但等你死了再说也不迟。”苏白横眉冷目,这个大主教是最大敌人,毋庸置疑,不知道是不是过去的自己留下的黑锅,但对方给他的感觉只有极端的危险。
“你并不是一无所知,你有知识,记得过去,也有某些答案。”奥托不急不缓的说:“你手中的这把神之键,迄今为止都没有被发挥出真正的威力,你只是将它当做平常的兵器来使用,着实有些浪费了……但如果你能给出我足够满意的答复,也许我放过你。”
“……答复?”苏白皱眉。
“死者复生的方法。”奥托唯独这句话体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执念。
……你或许该问问系统去,把死人折腾到活它绝对有一套。
“谁知道呢。”苏白的回答很冷漠:“我也在找寻这种方法,如果有的话,就好了……但如果真的有这种办法,还轮得到你来做先驱者?”
奥托却笑了,他按着面颊,低沉的笑着,持续了好一会的笑声显得有些癫狂,直至恢复平静后,他才垂下了手掌:“你果然知道些什么,即便是断片也没关系,不好意思,我要食言了,我必须要看一看你的记忆中到底藏匿了什么样的秘密!跟我会浮空岛基地吧,我不太想用暴虐的手段……”
“呵……”这次苏白连回答都变得不屑。
“真是遗憾。”奥托开口的前一秒,他还在前方,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苏白的后背,空中飘零一片金色的羽毛:“我只能用一点残酷的手段了!”
沉闷的轰击落在了苏白的后背上,他的胸膛直接被击穿,右边的肺叶穿透,大量鲜血涌出,轰鸣的气劲将血液卷入空中,化作爆散的血雾,血雾与空中凝结成红色的结晶。
奥托活了五百年,他并不是在大主教上摸鱼了五百年的咸鱼,即便是一只咸鱼,活了五百年,实力同样和普通的咸鱼有着天地之别,有的人认为奥托可能并不能打,他的优势在于五百年的天命组织的积累,对情报的了解,以及智慧的谋略……但这里存在一个误区。
他并非不能打,而是前三点累积出来的巨大优势让他不必要动手,真走到了非要动手的那一刻,他也具备着跟律者刚一刚正面的资本,实际上他也正面驳过第一律者的嘴。
在女武神不够用的年代,他也将自己作为底牌来使用,只是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已经逐渐不需要了,但这一次不同,他觉得有必要自己动手,因为……或许他无比渴望的秘密就藏在苏白的身上。
但他毕竟有一段时间没有上过战场了,重创了苏白,便理所应当的认为,半个肺都没了的人也该失去了战斗力,正要抬手拾掇……可他的脸颊传来刺痛感,漆黑的刀如他的主人一样,仍然透着锋锐的光芒,奥托在金色的羽毛中伫立着,他摸了摸脸颊“……我可是好久没流血了。”
“我倒是已经习惯流血了。”苏白支撑着身躯站起:“这点伤不算什么。”
这点伤?
程立雪已经能够透过血肉模糊的伤口看见模糊的光。
“算是我小觑你了,那作为回礼。”奥托眯起眼睛:“就让我送你点礼花吧!”
虚空万藏化作金色的流光,第一神之键储存着大量的知识,虽然并不是战斗用神之键,却能够拟态成任何一种神之键,虽然做不到还原其威力,但神之键的力量,哪怕只能还原出百分之一二,也仍然有着惊人的破坏力,更何况奥托掌控虚空万藏这么多年,它的使用方式远不止单一的拟态。
金色的涟漪扩散,虚空中弹出天火圣裁的拟态枪口,那不只有一把,而是复数的天火圣裁,仿佛王之财宝般打开的金色涟漪中满是装填能量的金色拟态第七神之键。
火炮齐射,轰鸣的金色流光瞬间覆盖了视界全部,将整个街道都侵吞在了一片火焰之中。
这时奥托才慢条斯理的念出了名讳:“第一神之键,第七复数拟态——虚空万藏·雨众天华!”
名称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用来支撑一下时髦值罢了,但这破坏力却是入眼所见,即便出力远低于原版的神之键,它的破坏力和出力等级仍然可以靠着数量提升……
“哦?”在火光散去之前,奥托便挑了挑眉毛:“居然挡下了,即便身负重创,你的实力仍然大有长进,真难想象若是你全盛期,只怕想要生擒你根本是一种奢望。”他鼓了鼓掌,撤回了虚空万藏的炮火:“但你尽全力,甚至护不住一个小女孩……”
奥托站在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狼狈的轮回者。
他浑身浴血,遍体鳞伤,狼狈至极,生命气息都在不断衰竭,脊梁笔直,却缓缓的跌坐了下来,足下满是血红,凝结成红色的细冰。
奥托眼中流露出冰冷的凝视:“老朋友……不,你甚至不算我的朋友,只是一个熟人,有可能让我达到彼岸的莲花,但姑且就让我这么称呼你吧,老朋友,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他的手掌心虚握,金色的枪口对准了哭泣着的女孩的额头:“我在想,若是你果真是经历了死而复生之人……那我杀了她,你会不会想我展示一下,你见到的神迹是什么,最初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呵,倒是有一些疯狂,但……”
大主教低声念着麦克白中的经典对白:“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同样是人厌倦。”
“……你再不动弹,就来不及了。”
他的手指按在了扳机上,哪怕这时候他扣下扳机也绝无不可能,因为奥托绝不会在乎别人的生死,他到底要连累多少人才能罢休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只要有那么微弱的一丁点的可能性……
但奥托不该尝试用这个作为要挟,他的挑衅激起了苏白几乎忘却依旧的一种情绪。
比疼痛更加刺痛,比呼吸更加灼热,比黑暗更加深邃,那强烈的情感迸发出的一刹,他的眼瞳已经被血红色所吞没,这种情感名为愤怒。
只是……
——为什么会感到愤怒?
……我不明白。
——你真的很在意她的生死吗?
……我不知道。
——你明明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曾珍惜过。
……因为我不会消亡。
——但她会。
……是。
——她会死在这里,连一丁点痕迹都不剩下,甚至到最后,你也会忘记了这一切,正如你忘记了过去一样。
……是。
——那就忘记吧。
……不行。
——为什么?
……我不愿遗忘。
——遗忘了就不会有痛苦,死亡后便迎来新生。
……我厌恶死亡。
——求死不得的人居然说这种话?
……死亡代表遗忘。
——你会珍惜自己的生命?
……不会。
——你畏惧的到底是什么?
……失去。
——死亡代表永远的失去。
……是。
——那么你之前说谎了。
……是的。
——你在意她的生死吗?
……在意。
——那回到最初的问题,你为什么如此愤怒?
……因为!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
……夺走她的生命!那是属于我的东西!
轮回者抬起眼睛,血红色的眼睛。
他终究是明白了,原来它一直都就在那里,如临深渊。
当他终于垂下目光去凝视,深渊也同样对他微笑。
那时便可掬起一捧血红的水,张口饮下,随后……
堕落成魔。
就此抛下全部神性,挥舞死亡浴血而歌。
若待来世羽化登仙,不如今生渡我入魔!
【大·灭】!
沙哑的嘶吼声宛若浴血怒龙的咆哮,席卷的声浪化作纯白色的气岚震碎了冰雪,爆发出的浪潮声势一度令近在咫尺的奥托屏住呼吸。
近在咫尺的奥托,亲眼看见了如同火山爆发一样的浩瀚声势从这幅几乎要损坏的躯壳里冲出来,断裂的骨骼,破碎的血肉,被一层血红色的夺目光芒所覆盖。
心脏跳动的声响从胸腔里传出,如同战鼓擂起,街道尽头的观战者们都清晰可闻,暴戾凶威将他身下砖石大地都震碎成蛛网,裂痕向着四面扩散!
奥托望着这一座即将喷的火山,他屏息凝视,一度无法相信眼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幕光景,穷极所有智慧,即便在虚空万藏中也无法找出这样的一幕案例,无法分析,更加无法确定,这种未知反而令他兴奋起来,可在兴奋的外衣下,有更加原始的恐惧正在滋生。
一对猩红的双翼自风暴中浮现,从人影背后徐徐展开,双翼血红,鲜血浇筑,巨力冲开,高昂的咆哮声直达云霄,那个浴血的凄厉身影重新站起来。
抱拥着纯净的稚童。
浴血的恶魔。
在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