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推导。”苏白握着剪刀：“如果不是被驱赶，就不必要拿起剪刀自卫，那么在此之前她就已经被认定是凶手了，你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倒是很好奇。”
说是好奇，但实际上怀疑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这几人的身上。
面面相觑的民众们开始流出虚汗，这个时代的人均受教育水平并不高，大多心理活动和反应会流露出在脸上。
即便是较为市侩和滑头的人也只是相对聪明一些，观察力稍强就不会被糊弄住。
“现在倒是没人说话了？”苏白冷哼一声：“不是让本奉行来断案么？这里是图书馆么？”
他继续施加压力，土方也在一旁很配合的将手压在了刀上，并且说：“如果还有什么隐瞒的意图，恐怕就要请你们去牢房里待着了，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说。”
这句话算是明面上的威胁，于是立刻有一名民众服了软。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实不算目击者。”一名中年人推翻了之前的说法：“我没有看到她行凶杀人，只是看到了她从窗户里跳了出来，但因为她鬼鬼祟祟的样子，所以……”
“所以你认为她是杀人犯？”苏白又问。
“不，不是的，奉行大人，当时发现她的时候还是大清早晨，我哪里知道会有人死了，就以为她只是个蟊贼来偷东西吃，打算把她赶走，结果没走两步就听到了……”中年人看向一旁的惠子：“听到了她的尖叫声，说是丈夫被人杀害了，恰巧那时候她手里也拿着剪刀。”
“对对对，我也是听到尖叫声，然后看见她从房间里逃出来，手里拿着剪刀。”另一个人跟着应和道。
“俺也一样。”最后一个人也立刻做起了复读机。
三言两语之间，所有人的口供都翻了，从亲眼所见杀人变成了并未亲眼所见。
这变化之快有些令人感到错愕，巡逻队的武士们都面露不满，因为这代表他们被欺骗和愚弄了。
但同时这也是正常的，即便是证人也可能做伪证，也可能会撒谎，这群人有着足够多的时间来对口供，自然可以保持一致的对外供词，但只要一个人改口，其他人都必须跟着改口。
事实上，这群人也只是跟着点头而已，他们并不能准确的说出自己见到了什么，记得什么。
很多案件的口供收集都是暧昧不清的，除非有确切的录像，否则很多口供只能作为参考，因为人的短期记忆并不牢靠，很容易被篡改，或者很容易受到主观意识的影响。
有的人连十分钟前往口袋里放了什么东西都记不住，更别提今天中午到底吃了几块肉或者前天晚上吃的是什么菜了，这种下意识的记忆删减和篡改总是在无意识中的执行着。
因而吃瓜群众的口供并不可靠。
自然……记忆清晰，能将发生过的事说的井井有序且足够详细的人，并不是不存在的，但恰恰这类人，反而会成为被重点关注的对象，如果不是经过强化记忆，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反而证明了这个人有问题。
吃瓜群众是不用看了，苏白将注意力放在了死者的妻子身上。
按照其他人的说法，她的尖叫声是关键，之后才有了莲华拿着剪刀冲出房间，这证明……
“你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苏白不急不缓的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丈夫死去的？”
“回奉行大人，是今天早上。”惠子表现的冷静，她最初也有点慌乱，但迅速镇定了心神，不再做出之前的举动，没有擅自靠近，也只是站在原地接受着问话。
这表现恰恰和之前是两个极端，之前表现的如同一名失去丈夫后的疯女人，现在接连被爆出口供有问题的情况下，她反而展现出了极好的心理素质。
“早晨的什么时候？”苏白又问。
“天色刚刚亮起来不久，我是来送早餐的，因为我家主人偶尔会留在这里看管仓库。”
“然后呢？”
“然后我进来了，刚刚来到这里，推开了房门就见到了主人的尸体，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剪刀，他就躺在榻榻米上。”惠子说着擦了擦眼角。
苏白越过几人身旁，走到了仓库旁的屋子里，从这里能看见出入的脚印痕迹，很是凌乱，在前厅的地面上有一摊血迹，红色的血迹染红了榻榻米，一大片的殷红血渍十分显眼。
这里应该就是命案的发生现场，这间屋子的门窗是虚掩的，并未上锁，因为这附近的治安不错，所以只要房子里有人，窃贼也不敢轻易进入，想要入侵这个屋子的确并不难。
莲华这类瘦弱女孩反而很容易通过小缝隙进入。
苏白继续观察，房间整体看上去并不显得凌乱，反而打理的颇为整洁，不论是衣物、被褥、碗筷等等都只有一个人，虽然有生活气息，但有些冷清。
“我家主人的确是习惯性在这个独居，我会负责给他送些食物来。”惠子说着还看了眼掉落在地上的食盒。
这是个精致的食盒，食盒里放置着食物已经被打翻了，除了味增汤、米饭之外，还有些手制糕点。
苏白拾起一串团子看了看，丢给一旁的巡逻武士：“吃了。”
武士接过团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没什么犹豫的咬下一口。
“味道怎么样？”苏白问。
“……不好吃。”巡逻武士舔了舔牙齿：“有点塞牙，而且太腻味了。”
“可能是时间放久了。”惠子的笑容有些尴尬：“我才刚刚开始学做没多久，很抱歉。”
“哼姆……”苏白不置可否，没有再看食盒，而是敲了敲手掌：“从房间的情况来观察，的确任何人都可能潜入其中将死者杀死。”
“奉行大人，毫无疑问，她就是凶手啊！”惠子笃定的说：“当时我见到丈夫的尸体后，她就躲藏在阁楼里，虽然动静很小，但还是被我注意到了，我当时吓坏了，她从暗中冲出来，我想要抓住她，然后就见到她拔出了剪刀，冲出了门外。”
武士点了点头说：“我们在阁楼上找到了她留下的脚印和痕迹。”
“痕迹，痕迹可还行……”苏白突然想到了怪猎游戏里的痕迹调查，这莲华留下的痕迹够摸很久了。
听完惠子的证词，他没有立刻下定论，而是走出了房子，门外莲华此时已经站起身来，但衣衫褴褛的窘迫样貌还是令人感到心疼，脏兮兮的小女孩显得楚楚可怜。
苏白心中暗叹，这样的她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哪怕是按照体型来计算，她这样营养不良发育不够的稚嫩萝莉绝不可能杀的了一个成年的精壮男人，这样巨大的力量劣势怎么可能单杀的了？难道要滑铲吗？
但心中所想不代表证据，他必须找出真相才能服众。
苏白来到女孩跟前，随手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不经意的动作又令其他人真正侧目，的确奉行大人对女孩的关注呵护有些过度了，可没人敢说什么，都认为他是为了办案。
苏白也不需要向别人解释，对莲华问道：“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女孩摇了摇头：“我昨晚太累了，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然后睡着了。”
“你藏在哪里？”
“应该是阁楼上。”莲华的声音轻微的说。
“哼！你都承认了？！”惠子用仇恨的视线盯着她：“就是你杀了人，还不承认！想要诓骗……”
莲华被呵斥了一句，急忙低下头，苏白直接抬手示意让她闭嘴，如果还不闭嘴就把她抬走。
“为什么是阁楼上？”苏白继续问：“为什么是这间屋子？”
“晚上太冷，我藏了一个晚上，我以为这里不住人。”莲华的回答很轻微却很清晰：“昨晚这里一直没人。”
“一直没人？”苏白诧异道：“可尸体放在这里，怎么可能没人？”
“可能是我太累了，睡着后就不知道了，但在我睡着之前，一直没有人在。”莲华不太确定的说：“等到天亮后，被当做凶手，看到了尸体，抓起剪刀逃跑，然后……”
“我懂了。”苏白大致明白了经过，他皱起眉头：“这么说来，就有些奇怪了。”
“奇怪？哪里奇怪了？”女人盯着莲华，怎么看都不顺眼，仇恨的说：“奉行大人，怎么看都是她杀了我家主人，您可不要为了私情……”
话没说完，武士们投去冷眼，土方冷冷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女人，你在玩火？”
“小女子不敢。”惠子急忙低头，她刚刚有些嫉妒上火了。
“是不是私情，我自然会给你们一个判断。”苏白瞥了眼女人：“但毫无疑问，她并不是你们所想的凶手。”
“不是，怎么可能不是，她明明……”
“听我说完。”苏白托着下巴：“仅从一点就可以证明，她根本不具有哦杀死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武力，这纤细的手臂和双腿，疲惫的身躯，她都吃不饱，如何能杀死一名成年男性？”
他的结论很简单粗暴，但也很有说服力，没人相信食不饱力不足的萝莉能杀死一个成年人，除非这个成年人是一个死宅，会被活活萌死。
“对，对啊，我才注意到，这么小的孩子不太可能杀的死大人吧。”一名武士说。
“她拿剪刀都吃力，更别说刺杀成年人了，的确很难说是凶手。”另一位武士也说。
惠子的表情难看了起来，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不一定。”土方发表了不同看法：“如果是利用高度落差和体重的话，幼童也可能杀死成年人。”
“对，就是这个！”惠子急忙说：“她藏在阁楼上，肯定是从阁楼上跳下来……”
“那么，按照你这种办法进行假设。”苏白打断道：“如果是土方你来动手，你会选择怎么杀？”
土方思忖道：“是等待时机，最好是对方弯腰且没有防备的时候……”
说完他意识到了什么。
“对，弯腰的时候，人的头不能往后转，所以后背是最大的弱点，如果是从高处跳下杀人，肯定选择后背。”苏白指着剪刀：“可这伤口是在胸口，而不是后背，从上方跳下进行杀戮，还是从正面跳跃刺杀，这种情况太少见，而且成功率极低，有这本事的人，完全可以正面杀人。”
其他武士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奉行大人说的对！这推理简直无懈可击！”
“不愧是奉行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智慧和美貌并重！”
“这就是奉行大人吗？爱了爱了……”
“……但是，从正面发起的暗杀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土方又说：“如果是睡着的情况下？”
“的确可能。”苏白同意但也立刻否决了这种可能性：“但是，被褥是干净的，死者死于屋子的门口位置，并不是在床铺上被刺杀，所以这种可能性也不存在，他并非死于睡眠，也不是被杀死后移动的，因为屋子里很干净，只有那一块血迹，没有任何拖动和挣扎的痕迹。”
“的确。”土方跟着去了房子里也自然知道这点，他这么说，也是故意的。
就如同捧哏和逗哏的一唱一和，他提出疑问，苏白来解答，疑问越多，解答也越多，自然信服力会随之提高，毕竟连傻瓜都知道，排除掉所有的可能性后，嫌疑犯也就不再是凶手了。
“所以从上述的情况来看，她的确不太可能是凶手。”土方表示认同。
随着这句话落下，巡逻队的武士们也纷纷点头，包括几个目击证人也交头接耳起来。
“这，这不可能。”唯有死者妻子的惠子还在反驳：“这都是推断，没有证据啊！”
“证据？若是当面杀人，身上必然染血，可她的衣服一看就知道好些天没有更换，已经变旧甚至破烂，这样的衣服上染上血迹也是洗不掉的。”苏白淡淡道：“仅从这一点来看就知道她并不是凶手，如果你非要说个清楚，请把把确凿的证据拿出来。”
惠子脸色难看，她哪有什么证据，只能支支吾吾道：“可，可是……”
苏白已然洗刷了莲华的嫌疑，这本就不是件困难的事，反而很简单，换做稍稍有逻辑思维能力的人来看看，简单的现场取证一下就知道，她没有犯案所需要的必备条件。
这对他来说的确很简单，但对莲华来说，她无异于是得到了一次新生，因为在这里她是最弱者，地位低于平民，如若不是苏白刚刚阻拦，她已经有很大可能会被那名收下贿赂的武士直接斩杀，更别说洗清冤屈了。
哪怕是现在，其他武士也仍然不将她放在眼里，而是赞叹和认同苏白的慧眼如炬，跟随这样的奉行办事心里踏实，也不用担心出现冤枉和错漏。
她的存在是可有可无的，死了也并不可惜的流民，生命是如此卑贱。
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连死亡时都没人会为你哀悼，孤独的生，孤独的死，仿佛从未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活过。
作为杀人嫌疑犯，她此时的感受却显得可有可无，其他人从没在乎过她这么想。
此时也只有苏白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面对还处于呆滞状态的女孩付以一笑，温和道：“你已经洗脱嫌疑，不再是疑犯了，放心，你安全了，莲华。”
这时，她才终于有了实感。
不仅是因为自己从生死边缘徘徊后存活下来，更是因为她感受到了快要忘却的温暖和安心。
沦为流民后，不断遭遇着白眼、被驱逐、被辱骂的女孩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安心。
她低下头，竭力闭着眼眶，试图不让眼泪落下，她以为自己坚强到可以面对一些恶意，但这种关切和暖心轻易的暴露出她脆弱的心防。
苏白这边刷着莲华的好感度，几乎能看见她头顶不断蹦起一连串的好感度+1+1+1+1+1……
一旁的女人更是被嫉妒和仇恨的火焰扭曲了，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打断道：“如果我家主人不是被她所杀，那到底是怎么被害的？奉行大人！”
她这个问题将话题拉回了正轨，也让其他人意识到，仅仅是洗脱了莲华的嫌疑还不够，真正的凶手还没抓到，这可是涉及到奉行脸面的事，抓不到凶手可就颜面无存了。
苏白表示同意：“的确，目前凶手还没有落网，但目前的线索还不足以推断出真正的杀人者是谁，所以我们需要问一个人。”
“谁？”众人面面相觑，有谁知道凶手吗？
“他。”苏白抬起手指向尸体的方向，在众人感到荒谬的视线中，他淡淡的说：“每一名死者都是沉默的证人，他们都在说话，只是你们听不见而已，而我……很擅长让死者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