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尸体脖子上有一处显眼的淤青色,看上去像是遭受绳索勒后留下的痕迹,也可能并不是绳索,而是布匹,或者干脆是徒手留下的扼痕。
但由于尸体此时已经朝着浮肿状态腐化,反而皮肤上的痕迹变得有些扩散和不明显。
桐生的呵斥声令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尸体的脖颈位置,也让苏白微微挑眉。
“的确是淤青痕迹……”
“坠落死亡可能是失足,也可能是谋杀,但如果脖子上有这种扼痕的话,只可能是谋杀了。”
这是个简单的逻辑问题,没谁会有事没事干扼自己脖子吧?
“那不一定。”佐藤的妻子反问:“如果是自杀呢?悬梁自尽总可能吧?”
“但这样就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从高处坠落了。”佐藤低声说:“总不可能一个人自杀两次吧?”
“只要勒痕存在,就注定证明有第二者。”桐生咬牙切齿道:“必然有杀人凶手!”
“哼姆……”苏白挑了挑眉毛,他算是明白了:“我可以这么理解么?正是因为这道淤青勒痕的存在,所以让你确定,你妹妹一定是死于第三者之手?”
桐生没说话,眼神已经默认了。
脖颈上的淤青,皮肤上划痕,以及断裂的颈骨,放在寻常人眼中,这已经是铁证了。
因此桐生确信是佐藤害死了他的妹妹。
苏白垂下视线,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就奉陪你一下,原本只要去了你妹妹尸体的所在地,一切真相都会大白,根本不必在这里浪费唇舌。”
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这道淤青,而是暂时没有想到这道淤青出现的理由。
他对着莲华说:“准备开始记录,接下来可能会有些复杂和拗口。”
莲华乖巧的颔首,拿出纸笔,铺陈在膝盖上,跪坐在樱花树下,开始记录文字。
“你将这道淤青视作最重要的证据,那我们不妨从这道淤青的存在本身开始进行推理和列举。”苏白围绕着尸体走动起来,话语呈现出环绕音效,围绕着两侧的人群:“首先,我们得确定淤青出现的时间点,一种是在死亡之前,一种是在死亡之后。”
“你认为它是死者生前留下的痕迹,就假定它出现于死者生前,考虑到淤青出现的可能性有很多种,我们不妨进行验证一下……所谓淤青痕迹的出现,无非是因为压迫导致毛细血管破裂而产生,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伤痕,都是皮下组织的出血导致。”
“但淤青的出现,不一定会导致死亡——!”
苏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看向桐生:“你似乎认为淤青就证明了你妹妹死亡的直接原因,但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直接的关联,淤青代表她可能被谁扼住了脖子,甚至可能是树枝藤条击中了脖子,才导致留下了这些痕迹。”
桐生面沉如水:“你为什么肯定?”
“因为尸体上的痕迹。”苏白淡淡道:“如果是死于脖颈位置的绞杀,就代表她是死于机械性窒息,缺氧窒息而亡,而机械性窒息的尸体同样存在特征。”
“第一,是因为脖颈被扼住,导致血液流通不顺畅,因此面部会呈现出绀紫色,并且血液囤积面部会肿胀,面部尸斑出现的很快,呈现出紫红色……”
他轻轻按压死者的面部:“但这具尸体上的面部表现的很正常,颜色没有变化……但可能是因为颅骨破碎的缘故,导致面部的血液流逝,所以内部的血压散去了……这时候要看第二点。”
“第二,同样是因为颅内血压的骤然提升,导致毛细血管破裂,而人体的眼球的毛细血管非常的脆弱,任何死于上吊的人,眼球一定肿胀并且破裂出血,所以被扼杀的死者眼球结膜处会伴随着点状出血的痕迹。”
说着,他翻开了死者的眼皮:“而这个死者则是眼球呈现出普通的灰白色,只有一只眼睛存在血迹,另一只则没有任何出血点,证明这只眼睛是在后脑损伤时导致的眼球暂时性充血,这也证明死者生前并没有因为被机械性窒息从而导致眼球结膜出血。”
苏白淡淡道:“至于第三点……那就是死者如果是死于扼杀或者绞杀,一定会反抗,至少双手一定会有挣扎的痕迹,手指甲中大概率会残留一些证据的碎片,或者脖子上会留下手指甲划破皮肤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可她的脖子很干净,手指甲也很干净,几乎什么都没留下。”
列举完这三点之后,苏白摊了摊手:“综上所述,这道勒痕并不是导致你妹妹死亡的直接原因,因为她的死亡太干脆也太干净了,不符合任何机械性窒息的特征。”
他的证明有理有据,且符合常识,这些都是庞大的行政经验和尸体解剖过程中被证实的事实。
不同于一个侦探天马行空的推理和反转,苏白的讲述是一种书面形式的报告,用朴实无华的证据和事实进行简单的罗列,虽然并不华丽,也缺乏多重反转,但这种朴实无华中有着不容置喙的厚重。
任何的反驳在法医学的证据面前都是没有意义的。
大多刑事案件中都讲究无罪推定,即不能证明一个人有罪,他就理应是无罪的。
既然死者被证明不是死于机械性自杀,那么就不能证明她实际上死于自杀。
“说得有道理啊。”
“不愧是奉行大人!”
“可我好像根本没听懂大人在说什么,毛细血管是啥?眼睛结膜又是啥?”
“……你要懂那么多干什么?都是专业术语,不懂跟着鼓掌也不会么?小心回去被总司队长穿小鞋!”
窃窃私语的交谈声伴随着鼓掌声传来,冲田总司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莲华的笔停下,她将口述大体记录完毕,随后看向苏白,眼神投去问询之意。
苏白摇了摇头表示还没有结束,这名武士不可能这么简单的认同他的结论。
“或,或许我的妹妹是死于坠落,不是被绞杀或者扼杀的,但是……”桐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桐生正要开口反驳,却被苏白抬起手阻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认为淤青会导致你妹妹窒息甚至失去行动力,从而导致坠落等等可能性,这样一来,她还是死于被害,对么?”
桐生点头。
苏白反问:“但这点就同样是坠落而亡,都是在这里无法断定的结论,需要去现场勘查。”
“五十多米高的悬崖,勘查又能勘查出什么?这几天下雨早就将所有痕迹都抹除了。”桐生表情难看:“如果有痕迹,我早就查过了!”
“悬崖?等等!”佐藤突然中途问道:“你说的是悬崖?”
“……是。”
桐生低沉冷笑两声,没有回应,他当然是不信的,他都不知道自己妹妹什么时候死的,即便是被拐走带去山上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从死者的打扮来看,也不像是外出时候遇害的。”冲田倒是提出了别的看法,她歪了歪脑袋:“穿着白色的单薄衣服,像是睡衣,还是在有些寒冷的夜晚外出,这种情况大多很少见吧?”
“有一说一,确实。”苏白完全没往这方面考虑,他只是靠着职介的特殊性获取了大量知识来分析,反而在这方面的观察上没怎么下功夫,换成另一个姓白的来,第一眼注意到的反而是穿着打扮和外部细节,继而从这方面下手开始推演死者死亡的过程。
“看来她是仓促出门的,并不是提前准备好的外出赴约。”
“还有这里……”莲华也细心的提醒道:“她的脚底,有很多划痕伤口。”
苏白低头一看,女子的脚底有很多细小的划痕,看得出来应该是没穿鞋子夜晚出门,行走山路留下的伤口。
“她的鞋子呢?”苏白说。
“大概是走丢了,左脚有伤口,而右脚没有,应该是丢了一只鞋子,或者坏掉了。”莲华也陷入了自顾自的思考:“可为什么鞋子丢了也还要坚持去山上?”
“是被什么人挟持了吧。”佐藤猜测道,他这句话一出口,其他人都古怪的看向他。
“很难想象到有什么理由非得半夜挟持一个弱女子出门去山上。”苏白双手抱胸:“这很奇怪,桐生认为佐藤是凶手,但佐藤到底有什么理由非得挟持桐生的妹妹半夜出门,去山上杀人灭口?”
“不是因为感情纠结吗?”冲田歪了歪脑袋。
“别闹……情感纠葛大多是冲动性杀人,不会提前挟持。”苏白说:“更何况佐藤已经有家室了,这个时代纳妾又不犯法,没理由非要杀人,又不涉及自身利益。”
他说完突然停顿了一下,视线变得诡异了起来,因为他联想到了一个十分经典的案例,下意识的改口:“除非……涉及到了某些特殊的方面。”
他想到的是诚哥,诚哥之死除了他足够渣乱搞男女关系之外,很大程度也是因为西园寺世界怀孕了,意识到了责任,不能只顾自己……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他将有些诡异的视线投向了佐藤,寻思不会是因为这女人已经怀孕了吧?
但这个时代一旦发现怀孕,大多都是有几个月的身孕在了,不可能那么快发觉到。
他作为法医,倒是不介意掀开裙子检查一下,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根本没办法动手。
“谁找个会接生的老婆子来。”苏白只能退而求次:“我需要做个简单的检查。”
“什么意思?”桐生停顿了一下。
“验证一下死者是否有婚前X行为。”苏白试图让表情严肃,故意用了很肃穆的语气:“如若是这样,不排除因情杀人的可能,也不排除死者已经有身孕的可能性。”
这句话一出口,顿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变,如果这尸体是一尸两命,可就太严重了。
然而在半个时辰后,等待产婆检查完毕,得到的结论却是……处子。
这令佐藤松了一口气,他不用背这口黑锅了,倒是证明这男人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不是小人。
苏白却陷入了懵逼状态,止不住碎碎念:“死者是处子,代表这不可能是情杀,情感纠结也不可能导致死亡吧,难道是悍匪入室?可桐生提到过家里没有被入侵的痕迹,她妹妹应该是主动离开的家……难道真的只是失足坠落?可为什么要半夜出门?”
他有点懵逼的摸了摸头顶。
这时,莲华小声说:“她一定……很煎熬吧。”
“什么?”苏白问。
“她或许最初是打算入睡的,但某种痛苦令她无法安眠入睡。”
“她思考了很久,想了很久,最终还是走出了门,在没人看见的夜晚,独自登上高山,不小心走丢了一只木屐,她还是继续攀登,脚底被刺破,她也没有停下,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直至来到了山的最高处。”
“她站在了悬崖边缘,看着深不见底的山壁,伫立了很久,或许她想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能收回脚步,在痛苦和煎熬之下,无法承受压力,坠入了黑暗里。”
莲华说着好似感同身受的话语,只是静静的诉说,却令佐藤和桐生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似乎体会到了那种切肤入骨的痛处。
“也就是说……”苏白凝视着莲华:“你认为,她是死于自杀?”
“嗯。”莲华轻轻颔首,她细细端详着死者的五官:“因为她的表情,没有痛苦,像是了解脱了一样。”
苏白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他说:“的确,她有很大可能是死于自杀……不是失足坠落,而是自杀。”
“为什么?”桐生已经不想争论了,他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时意气用事,越听就越是迷茫。
“因为她是后脑坠地。”苏白说:“大多人落地,都是头部落地,因为他们是朝着地面坠落,头部朝着地面,下意识的看见自己的死亡降临,会有恐惧感,因此有些人自杀时,会背朝大地,这样死亡不会有痛苦。”
“她背朝着地面,所以双手的前臂没有骨折,只是肩膀断裂,损伤的大部分是后背部,代表她死亡之前根本没有过挣扎,如果哪怕有一点点挣扎都会试图翻转身体,面朝地面,用双手支撑缓冲。”
“所以,她是自愿的。”苏白重复了一遍:“她是自愿去赴死的。”
“那,那……”这次发问的是佐藤:“脖子上的淤青又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这个吧。”苏白从她的衣袖里拿出了一片叶子,一片发黄的叶子。
“树叶?”桐生想起妹妹死去时,身上的确覆盖着这样的树叶。
“这是榉树叶,经过浸泡和碾碎后的树叶,会在皮肤上留下和淤青相似的痕迹。”苏白拿着树叶轻轻揉捏,在指尖也留下了某些青色的痕迹:“这是一种简单的色彩伪装,根本不是什么血管破裂的痕迹……我想她在坠落的过程之中,被榉树叶划破了脖颈的皮肤,树叶残留在了脖子上,被雨水浸泡后,随着天数腐烂,自然形成了这些痕迹,根本不是什么淤青,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洗冤集录中都有过记载,榉树叶是可以伪装淤青伤口的,但没想到这里会形成这种巧合。
桐生傻眼了,他以为的证据居然只是自然形成的巧合,淤青不是淤青,他妹妹只是死于自杀。
“可以结案了。”苏白唏嘘道:“结果,居然真的是自杀。”
莲华给卷宗写上‘死者自害’四字后收起了纸笔:“是自杀,却不只是自杀。”
“什么意思?”苏白问。
“为什么而自杀,这很重要。”冲田总司站在了莲华一侧,她虚着眼睛说:“你不懂少女心啊,为什么一名花季少女,要选择夜晚跳崖自尽呢?为什么是在见过佐藤之后?”
苏白思索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太明白,干脆将视线投向佐藤:“现在你可以说了。”
“你说了什么?”桐生沙哑的问。
佐藤闭上眼睛,有些痛苦的说:“我说,我无意娶她,我已经有了妻子,不需要妾室。”
“佐藤——!”桐生眼里蕴着愤怒,厉声道:“你知道我妹妹爱慕你很久了!”
佐藤哀伤的低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说的这些话,害死了她,所以我很后悔,我无颜面对你。”
桐生深呼吸,他压抑着愤怒,知晓妹妹是自杀的如今,他不能选择复仇,却仍旧愤怒。
“为什么……”他要求一个回答:“为什么!是因为她地位低下,血统不纯,配不上你的佐藤世家!”
“我从来不在乎这些。”佐藤凝视着桐生,眼睛是挣扎和痛苦,他还是咬牙说:“但我从以前开始,喜欢的就不是你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