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猎狐犬和陈也问过陈默相同的问题,那天夜晚的龙门,下起倾盆大雨的街道上,柏油路面的雨水反射着城市夜晚绚烂的灯光。
陈打着伞站在他身后。
她问他:“你是不是想一直溺死在自己的回忆里。”
风雨掀飞了她握在手里的雨伞,雨很大,流离冰冷的大雨里他们都听不见彼此的呼吸,就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界那么遥远。
我的回忆带给我的是什么呢?
陈默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它真的只是让自己痛苦吗?
陈默偶尔会回想起孤儿院温馨的片段,秋季的落叶,冬季的积雪,春天的街头,夏天的水池。他会想起陈一身水渍的气呼呼的拿着水管和自己在孤儿院的庭院里打闹,会想起我们一起翻出围墙的那个夏天,会想起秋天飘进孤儿院的枫叶,也会想起陈坐在秋千上时的大呼小叫。
他们曾一起堆在大铁门旁的雪人,雪人融化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橡树落下的橡子被小心翼翼的收集起来,于是装满了一个玻璃瓶,那一整个夏季都是欢乐的。
他们曾坐在孤儿院的长桌前,高高的板凳让小腿轻轻的悬起晃动,窗外有明媚的阳光,塔露拉的银发在阳光反射着和刀叉一样亮眼的光芒。
他们曾一起走上龙门的街头,穿过一个个孤独的小巷,迈上一条条长长的坡道,坐在小推车内的她们两人会紧紧的抱在一起,带着激动和压抑的兴奋,陈默是当仁不让的苦力。
他们一起走过了龙门的春天,跨过了龙门的夏季,迎接秋天的枫叶,度过寒冬的飞雪。
期待明天会尽早到来,期待黑夜能快点过去。
每一个荒诞的故事,每一个不满的呵斥,每一次的无理取闹,每一次的斗嘴笑闹,如今看来,都是如此让自己怀念。
陈默怀念龙门,怀念他的回忆,怀念幼时的陈和塔露拉,也怀念过去的自己。
可时光从来都是向前,不会给人一丝可乘之机,他曾奢望自己能尽快长大,又在长大后才发觉小时候的一切是多么难能可贵。
但终究她们只能活在陈默的记忆里,就像自己记忆里的那个龙门,那条街道和那颗高大的玉兰。
这些记忆伴随自己一路走过了黑墙的争斗和厮杀,一路迈过了黑暗和雪原,又被自己丢在黑墙的最深处,等陈默想回忆起来时,占据他脑海的,大多却是黑墙的记忆。
是每一个临死前惊恐的眼神,是一遍遍让他觉得烦躁刺耳的求饶,是歇斯底里的挣扎和呼吸即将终止前的哽咽,是哭声,是052低沉干涉的嗓音,是一个又一个让陈默无法做出回答的问题。
大雪冻僵了他的脸,在雪里,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压抑着肺部,可他还是得呼吸,因为我还活着,即使活的如此痛苦和艰难。
他走过了黑墙外那片看不到尽头和前路的暴风雪,雪漫过了他的小腿,寸步难行,寒冷彻骨。
握紧在手里冰冷的刀柄,刀柄在干涸冰冻的血中黏在他的手心,眼前是遮蔽了视线的光亮,光亮中只剩下一片惨痛的苍白。
“你的回忆让你很痛苦吗?”特蕾西娅这样问自己。
是的,很痛苦,但不乏一些美好的记忆,至今都让陈默保留在脑海里无法忘却的记忆,一路陪伴自己成长,陪伴自己度过没有她们的春夏秋冬,陪他走完了这段漫长而又孤独的旅程。
不管是温馨也好,痛苦也罢,它都曾是属于我的,陈默的一生中不可磨灭的痕迹。
“陈默,很多人都有一些不愿回想的记忆,但同时也有留在心里美好的过往,回忆带给我们的不光是痛苦,它让我们记住这些,记住自己以前的经历,好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特蕾西娅轻声说:
“你不该去逃避它们,你要试着接受它们,它们也曾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我们都说长者多智,是因为长者远比常人活的更久,自然也拥有更多的回忆,这些回忆会令你成长,人的一生不该有太多的困难,留在记忆里的也不光仅仅是苦难,如果只是为了苦难而活着,一生会活的艰难而悲伤,不是吗?”
她轻轻抬起手牵起了陈默的手指。
“站在你面前的我,也许有一天也会成为你的回忆,我希望在你的回忆里,我留给你的会是美好的印象。”
这里是卡兹戴尔,是希望被掩埋之地,是这片大陆上众所周知的绝境,是一个早已被预示过没有未来的国家。
这里的人流离失所,这里战乱频生,这里是人间的地狱。
可现在,地狱里有一个仿若天使的人拉起了自己的手,即使她在世人眼中原本该是一个狡诈邪恶的恶魔。
上帝囚禁了你一千年,一千后,魔鬼把你带出了牢笼,亲手解开了你的枷锁。
在世人眼中,她们都是魔鬼。
“我想,殿下留给每个人的印象都是美好的。”陈默抽出手。
特蕾西娅轻轻握了握手指。
“是吗?”
“是的,我在这里生活的不久,但我曾亲身和这里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她们称呼殿下是卡兹戴尔的未来,您留给每个人的印象都是美好的。”
“这不是你真正想说的吧,陈默?你骗不了我哦。”她轻轻笑了笑。
“殿下何出此言?”
“如果我真正能给每个人都留下美好的印象,我不希望他们的记忆中是我自己,而是他们对他们的生活。”
她举目看向遍地疮痍的营地,营地里升起的烟火,忙碌而又疲惫的人群,夹杂在人声喧闹中偶尔的哭泣和笑骂。
“现在你看到的这一切,究其因果将它带来的人是我,我想尽力去给每个人都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正因为他们需要,但我没有做到,陈默,仅仅是我的话,有一段时间我也在想,自己做的是否是正确的。”
她转过头看着陈默,玫红色的眼底带着深深疲惫,她身后是破败的萨卡兹营地,凯尔西正在对博士说着什么,全身笼罩在大衣中的男人小声的回答,远处木栅澜外有卡兹戴尔一望无际的荒原,铅灰色的天空,没有一丝多余的色彩。
“我不在乎王位,不在乎自己是否是所谓的王女,我在乎的是卡兹戴尔,卡兹戴尔这片土地上生活人们,我给他们带来希望,可同时,也是我将这场漫长的战争带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已经经历了足够的战争和苦难,我本该是为了终结这一切。”她说,又问:“你刚才问我,是否有勇气将你所想的变为现实,同一个问题我也无数次的问过自己,自己是否真的能带领他们找到他们想要的未来,凯尔西女士总说我不该动摇,我不是动摇……”
“是您看不到前路,对吗?”陈默忽然问。“遥遥无期。”
可依旧觉得遥遥无期,觉得每一天都过的没有方向,想过回去,却没有回去的力量和勇气,受人牵制,身不由己。
卡兹戴尔不该有希望,但卡兹戴尔最需要的恰恰也是希望,人们都渴望得到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渴望改变,即使那不过是梦幻泡影,犹如空中楼阁一触即塌。
未来依旧茫茫无期。
“他们若是需要,便是好的。”陈默说,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对希望这两个虚无的词语报以如此大的憧憬,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又变成以前的那个孩子,告诉别人连自己也不再相信的东西。
“殿下,您不该质疑自己的行为,您已经踏上了这条路,您看不到前路如何,但已经无法回头,这里的所有人,您眼前的这些人,都跟随在您的身后,是您给了他们这个信念,同时也掌握了他们的生死,没有什么是比失去信念更可怕的了,哪怕是死。”
死并不可怕,至少在陈默见过的萨卡兹人中,他们都是一群不怕死的疯子,萨卡兹人也从不怕死,可这世界上有太多比死还可怕的事,scout就是其中之一,但他只是一个缩影,一个跟随在特蕾西娅身后的人中的缩影。
他们为了一个信念聚集在这里,他们不怕死,因为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们,他们是一群傻子,可scout说他烂命一条,如果死在该死的地方也算值得。
“一个优秀的统治者不该随意向人表露自己的心迹,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也不该质疑自己的道路,您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前景如何,都已牵涉到无数人的生死。”
“也许,我并不适合成为统治者呢?”特蕾西娅微微偏头看了陈默一眼。
“您已经是了。”
其实我们都别无选择,一旦踏上了这条路,我们都只能被推着往前走,命运如此,除非你能狠心斩断这条命运,可斩断了它的你,若是活了下去,那样的你还是你吗?
陈默没能站的和特蕾西娅一样高,但对于这个畸形而又扭曲的世界,对于城邦封建而又腐败的统治者们而言,他所拥有的东西,是他们所不能企及的。
他没有高远的目光,也没有广阔的见解,他并不伟大,也没有远大的志向和能力,他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自然也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不可解释的武器,法术,移动城市,可他曾站在另一个世界的土地上。
那是一片早已脱离蒙昧的土地,它或许算不上远超这个时代,它兴许在某些地方也是落后的,而陈默也未能理解它的一切,可他曾见到过。
正应如此,特蕾西娅所期望的世界,曾真的展现在他的眼前,他见过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他见过那个世界人与人的相处,他也见过真正的这个世界的人们所期望的“平等”。
凯尔西真的应该解刨他的大脑的,她真的应该撬出陈默大脑里的那些回忆,记忆和保留的过往,她会见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个完全颠覆了她观念的世界,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她便不会对那种所谓的未来,既期待又迷茫吧。
她便不会觉得未来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而特蕾西娅也不会因此而放弃希望,而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一个孩子的身上。
魔王,好一个可笑又可悲的称呼。
陈默拥有一整座完整的岛屿,可他只是站在岛屿的山林间,他不懂得如何建设,如何让这个岛屿成为新的王国,成为这个世界的Eden。
如果说博士是凯尔西所找寻到的诺亚,罗德岛是这个世界的方舟,那么陈默便是亚当,他脑海中的一切就是一个尚未被人发掘的伊甸。
他从来不敢说出自己的秘密,也从来不敢告诉别人他脑海里的记忆,甚至有一段时间,他强迫过自己忘了它,他不该记住这些的。
因为他脑海里的东西,在这个世界看来是如此的离经叛道,是如此的十恶不赦,人们都说超越了时代半步是天才,一步就成了疯子,可陈默,他已经超过了整个结晶纪元。
他是什么?
他该是——神,可这世界没有神,他也没有成为神的能力,他只想活下去,但活下去是那么的艰难,是那么的苦难,每一步都沉重的压得人呼吸不过来,每一步都像是深陷泥潭。
陈默真该成为一个普通人的,他该放弃自己脑海里那些天真的幻想,放弃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也放弃陈,也放弃塔露拉。
他小的时候啊,很天真,以为自己还能改变世界,因为他脑海里有不一样的东西,他幻想自己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他幻想,他不免幻想。
可现实狠狠的将它的幻想踏碎,碎的七零八落,将他踩在脚底,他挣扎着,却再也不能像在哥伦比亚城外那般爬起来。
“陈默先生,您也许不知道,凯尔西女士也和您说过相似的话呢。”特蕾西娅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轻轻的歪了歪头,捏着自己的衣角,略带轻快的说:“您就当我稍稍的抱怨了一下吧,我不会轻易放弃的,即使只是为了他们,我会把这条路走下去,直到我再也无法走的那天,我相信会有人继承我的一切,代替我走下去。”
“殿……特蕾西娅。”陈默轻轻呼了一口气,特蕾西娅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那个疲惫而又故作轻快地笑容牵扯了他那颗本该冰冷的心。
他只觉得特蕾西娅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无奈,那么的悲凉,她强装轻松,故作轻快,好似她并不在意这点磨难坎坷。
可她是一个将死之人,死神的手已经快要触及她的脸庞,她回过头笑着安慰你:没事的,我很好哦。
那些目光压在她的肩上,无比沉重。
她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她不够果断,她不够无情,她不够狠辣,她太过温柔,她太过平和,她的理想太过天真。
她比起她的王兄来说差的太远。
可大多数统治者都并不合格,大多数君王也并不需要拥有这些天赋,你只需要知人善用就行,你只需要让大多数人认同你的理念并愿意为你而战。
你需要的是优秀的将领,勇敢的战士,人民的认同以及……你不变的信念。
其实你从来不是一个生性凉薄的人,其实你一如既往的天真又好笑,好笑又可怜。
“若您仍觉得前路遥遥无期,我想告诉您一个未来。”陈默终于做了决定,他拉起了特蕾西娅的手,她看不到脚下的路,但没有关系,因为他给她带来了一条她能看见的路。
“一个……我曾亲眼见过的未来。”
陈默在黑暗里走了好长的路,遥遥无期的路,但有一天,他终于遇到了一抹白色,纯净的白色,可他不敢上前,他怕又是一个虚幻。
可最终,他还是不免凑了过去,或许那会是假的,但那又如何?
不过是再破碎的更彻底一点罢了。
若为智囊辅佐,凯尔西比陈默更优秀,若为军事筹谋,博士比陈默更杰出,陈默没有比谁更杰出的天赋,更优秀的才能,更紧密的智慧。
但他也有一样,是他们,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的。
只因:
我曾……预见过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