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坐在倒塌的建筑前,靠在水泥板上。
他看见了灰暗的天空,天空中燃烧的尘埃还在飞扬,尘埃中他听到了无数哭嚎,悲鸣,咆哮。
他看到火焰与血席卷了这个安宁平静的营地,兴许是战场上有致幻剂,又兴许不过是战斗让他的肾上腺素分泌过多,他看到烟雾的那头,地平线的尽头有耀眼的夕阳。
他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干涉,干涉中少了一点什么,他下意识掏了掏兜,没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摸到了一块玻璃碎片。
他颓然的松开手,夕阳穿过尘土,将他的影子落进身前混乱的营地里,几具萨卡兹战士的尸体,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血泊中昏黄的卡兹戴尔和夕阳下一抹白色。
Scout坐在陈默的身旁。
他从包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拿出两只含在嘴里点燃后递给陈默一支。
陈默接过香烟,尼古丁和焦油的刺激感在他的大脑炸响,让他混乱冲突的脑海渐渐平静下来,他轻轻吐出一口烟雾。
烟雾弥漫中,声音好像消失不见。
“你们回来迟了。”
“我们回来迟了。”scout说,他的指尖夹着香烟,残留的血迹浸透了烟卷,他抵靠陈默肩头,背后的狙击枪放在自己右肩。
陈默注意到了他右肩浸透成暗色的衣襟。
“受伤了?”
“路上遇到了袭击。”scout说:“不是我的血。”
“他们是谁?”
scout看了一眼陈默身前的尸体。
“摄政王的手下,卡兹戴尔的一群雇佣兵。”
王权之争么,陈默又抽了一口烟,刺痛的喉管在烟雾流入后好像舒服了不少,可他还有很多问题,都哽咽在了喉咙里,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又以何种理由问出口。
陈默的手指不由触碰到了兜里的那枚玻璃碎片,宛如碎裂的梦想,不知该如何安放。
“我们要走了。”scout说:“清理完营地的间谍之后,我们就要离开卡兹戴尔,摄政王的人已经追到了这里。”
Scout说完仰起头看着地平线尽头的夕阳。
“这些年一直在逃,一边逃一边被追杀,殿下坚持了很久,但终究卡兹戴尔在离我们一点点远去。”
“我遇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也在逃对吗?”
“是的。”scout说:“原本那支雇佣兵要埋伏的人应该是我们,但你们的出现好巧不巧替我们挡了一枪。”
“所以我是一个倒霉蛋?”
“一个幸运的倒霉蛋。”scout轻轻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安慰:“博士和凯尔西女士原本是想干掉你的,你失去了神智,像是一个疯子一样疯狂的杀死靠近你的人,但殿下阻止了他们,殿下救了你。”
“你呢?”
“我的瞄准镜里早就套进了你的脑袋。”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露出笑容。
“谢谢。”
陈默松开燃烧到尽头的烟蒂,火星在卡兹戴尔渐去的黄昏中越来越亮眼,黑夜比想象中来的还要快,还要深沉。
“离开吧,陈小哥,这不是你的战斗。”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营地里会有间谍?”陈默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他没有去看scout,卡兹戴尔的黑夜里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他的手边放着熔断的只剩一半的大剑,斑驳的剑身上满是裂痕,似乎预示着战斗的惨烈。
“现在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不能改变的说出来也没有什么用。
“没有意义,但我想知道一个答案,至少为了今天死在这场战斗中的人,他们需要一个答案。”我说:“特蕾西娅是否……抛弃了他们?”
爱莎老师说,殿下是我们卡兹戴尔的未来。
什么是未来?
你们,你们就是卡兹戴尔的未来,殿下也是这么说的。
我说谎了吗?
“殿下不会同意的。”scout轻声说,他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这一切都是博士的计划,我们要安全的撤离卡兹戴尔,营地里的人太多,我们不敢确定其中混入了摄政王多少间谍,这太危险,可殿下却不愿意抛下他们。”
“于是你们计划了这场明知会有的袭击,就是为了找出摄政王的间谍。”
“是。”他没有否认:“为了让殿下安全的离开,也为了让更多人能活着,博士拟定了这个计划,我没有反对。”
“特蕾西娅知道吗?”
“殿下并不知情,我们都清楚,以殿下的性格,他绝不会同意我们将营地的人当做诱饵。”scout扔下手中的烟蒂,抬脚轻轻将火星踩灭:“殿下有她的理想,但恶事总要有人做才行。”
陈默并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scout说的都是事实,比起全部的人都虽是朝不保夕,牺牲一部分人来换取安全并非不可理解的事情。
没有人能永远保持光鲜亮丽,她之所以看起来纯真而美好,让人向往,是因为有人帮她做了本该她去做的事情。
卡兹戴尔怎么可能出淤泥而不染,这是战争,这是战场,溺死一切良善,温柔,理性。它从来都是残酷的,不管在什么地方。
“特蕾西娅不会怪你们吗?”陈默说,又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可笑又幼稚。
“殿下比我们看到的还要强大。”
她是这样一个人,她坚韧而强大,她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不会去怪scout他们做的一切,也不会因此责难他们,因为她知道这是对的,可她一直不敢,也一直避免这么做罢了。
她是否成为了这群人希望的那样,去成为一个象征,成为卡兹戴尔的象征,而他们真的把她当成了象征,聚在她的旗下,却做着一直有驳于她一开始想做的事。
战争,让我们成为了陌生的样子,在厮杀中,渐渐失去自己的坚持。
陈默没有理由去斥责scout和他所说的那个博士的残忍,也没有理由参与进他们之间的权衡利弊,因为他是一个外人。
而他也很清楚,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可陈默还是忍不住回想起卡里恩对自己说的那些,想起这个营地原本怀抱的希望在火焰和黑暗里渐渐熄灭。
他只能听到人们的尖叫,恐惧,哀嚎,血飞溅在自己的脸上,刺目的猩红,粘稠腥锈的味道陌生而又让人厌恶。
可他还是得握紧自己手里的刀柄,即使他已经在像自己发出哀嚎,满布裂痕。
刀刃碰撞间流转的火星,在卡兹戴尔营地天空升腾的灰烬。
像极了陈默记忆深处离开那幢公寓那天,遮蔽了龙门上空的灰白,也像极了在黑墙外的雪地中被黑刀钉死在雪里的小列夫。
其实他这种人本没有资格来置喙他们所做的一切有多么残酷,因为自己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即使他松开了刀,沉浸在虚假的平凡里。
可陈默始终能再次举起刀,在来袭的敌人手中夺回自己的命,但他们,他们不行,他们就像黑墙曾经袭击袭击的感染者营地,衣衫褴褛并不能阻碍锋利的刀刃。
Scout拿起他的狙击枪背在身后,他从地上站起。
“等等……”
陈默叫住了想要离开的scout。
“还有烟么?”
他留下了还剩一半的香烟盒,陈默掏出一只皱巴巴的香烟,苍蓝色的火焰从他的指尖绽放,陈默从没想过自己的法术能奢侈的有一天用在这种地方。
但其实离他不远就有还在燃烧的帐篷,可他没有移动的力气。
陈默仰靠在水泥板上,身旁放着半开的香烟盒,香烟盒后是融化的密布裂痕的萨卡兹大剑。
烟雾遮蔽了陈默的视线,视线里卡兹戴尔的夕阳走到了尽头,残留的半点昏黄映照在倒塌的水泥板上,他握紧了包里的玻璃碎片。
卡兹戴尔的黑夜看不到黎明,也看不到星空。
整个萨卡兹营地开始移动,在焚烧了亲人的尸体之后,营地上空弥漫了一股淡淡的哀愁与悲伤。
陈默在营地里遇到了特蕾西娅,他和凯尔西在一起,陈默理所当然也看到了站在他们身旁那个浑身笼罩在大衣和兜帽中的男人。
兴许是男人,陈默看不到他的相貌。
博士,scout是这么称呼他的,他的目光望过来,陈默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陈默看到了那双眼睛,一双淡漠的眼睛,看不到一丁点身材,冷静,平淡的让人觉得可怕。
仿佛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在是死物,而他不过是在权衡利弊罢了。
可陈默却没有感到多余的情绪,以至于恐惧,害怕之类的都没有,他只有一种莫名的又复杂的感觉,认同感,熟悉感,比他在孤儿院里遇到塔露拉时还要强烈。
但隐隐还有一种排斥。
直到凯尔西女士的身影站在他们之间,阻断了陈默和他之间的对视,说来可笑,陈默甚至看不到他的眼睛,可他却能明确的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让陈默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是否也如出一辙。
“凯尔西,能让我和陈默先生说两句话么?”特蕾西娅问。
“殿下……”
“嗯?可以吗?”
“请不要忘记你接下来还有工作?”
“不会太久的,凯尔西女士。”
特蕾西娅走过来,她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陈默心里刚刚产生的阴霾,她的眼神很疲惫,兴许是昨晚一夜都没来及休息。
“殿下……”
“昨天的事,我听说了,很感谢陈默先生你能出手相助。”
“不用,毕竟当时我也在这里,即使是为了自保我也有理由这么做。”
“陈默先生当时其实可以选择离开的,你有理由离开,但你却留了下来,和我们一起战斗,我很抱歉,将你卷入了我们的争斗中。”
“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殿下,您让我看到了一个不同的萨卡兹,但恕我无礼……”陈默顿了顿:“我并没有看到您所预想中的那种未来,我只看到了一部分,虚无缥缈没有根基的梦幻。”
“梦幻,正因为是梦幻,所以我才想把它变为真实。”
“您靠什么来把它变为真实。”陈默说:“昨天的一切,摄政王,您失去了王位,现在的您如丧家之犬被赶出卡兹戴尔,您用什么来保证您说的每句话都有成真的那天,而不是许下一个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陈默先生……”
陈默有些激动,不知从何涌起的激动,或许,连他自己都在矛盾,在矛盾中无处解脱。
“昨天有一个孩子,您或许也认识,卡里恩,是你学堂的一名萨卡兹学生,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愿望,但我没来得及听他要说什么愿望,没有机会去实现。”陈默说,看着特蕾西娅带着哀伤的脸:“殿下,您能告诉我,有多少萨卡兹人和她拥有同一个梦想么?您能告诉我,您是否有勇气将他们的梦想承载起来。”
“或许我没有资格来问您这些问题,但您确实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萨卡兹,我梦里似乎见到过您说的那种未来,但我不确定,您……是否有这份担当,而不仅仅又是一个缥缈看不到尽头谎言。”
陈默忽然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抱歉,殿下,请恕我无礼!”
“陈默先生……陈默,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她问:“陈默你说的那种未来,你在梦里见到的那种未来,能和我讲讲是什么样的吗?”
“我如果说出来,殿下有勇气将它变成真实吗?”
“我无法回答你的这个问题。”特蕾西娅摇了摇头:“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因为我知道我能做的是有限的,我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我只能将我所能做的做好,并尽力去完成我应该完成的事情。”
“好高骛远?”
“我的视线只能守住我所能守住的东西,我不会去奢望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即使我对未来仍然抱有希望,但这份希望不仅要靠我一个人的努力,我所要奋战的,不该是为了我一人而奋战的。”
陈默轻轻地笑了起来。
“殿下,您或许不知道,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我一直觉得她会在某一天离我远去,所以我拼命的向留住她,用尽了我所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可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离我越来越远,我很慌乱,但我毫无办法。”陈默说:“我希望她能有一天离开我,去变成她想成为的那种人,即使那种人对我而言是触不可及的,但我也不能否认自己想留下她,想把她困在我的身边。我该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否认这种自私,于是后来我先离开了她,我就在想,既然我不能把她留在我身边,但兴许有一天,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依然能陪在她的身边。”
“那么,后来,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陈默说:“我只是离她越来越远,远到我现在都想不起她,一开始我很后悔,可后悔随着时间的推移再也没有精力去顾及,殿下,我们想的,和我们做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有时候,想的未必就能做到,而做到的,未必就是你想做的,希望一开始是美好的,但希望也会是谎言,人,是会变的。”
陈默说着,指了指自己脑袋。
“而回忆,是世间最坚固的囚牢。”
陈默或许在找一个希望,一个寄托,来安置他早已疲惫的灵魂,特蕾西娅让我看到了希望,可陈默也在害怕,害怕这希望是虚假,虚假的幻想。
但特蕾西娅的下一句话,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问:
“你的回忆让你很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