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陈默说的,他无法承诺能改变卡兹戴尔如今的情况,但在泥岩看来,相比较如今卡兹戴尔的局面,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更坏了,至少在格莱,泥岩看到了另一幅画面。
很多时候,其实人们知道这是错的,也知道这个社会出现了问题,但最大的难题不是知道,而是寻求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陈默想,如果他出现在民国时期将这番理论加工一下在那个时代发表,或许也能起到一些让人惊叹的结果,但也仅此而已了,陈默不认为一些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理论就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他也不认为,每个人都是个傻瓜。
陈默很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所以他将这些理论告诉了特蕾西娅,只是作为一个引子,特蕾西娅更适合成为引领者。
卡兹戴尔如今的局面像极了1918年后的那段时期,封建旁落,军阀割据,各个国家和势力在这片土地上培养自己的战争代理人,萨卡兹人沉沦,一部分萨卡兹远走他乡,一部分萨卡兹仍然心存希望想要改变这个国家,而又有一部分萨卡兹选择坐以待毙,随波逐流。
萨卡兹人国权辱没,被人轻视,毫无尊严,而他们也已经习惯自己的生活方式,习惯了衣衫褴褛,也习惯了被压迫和嘲笑。
而陈默自己就像是从其中一个列强来到这片土地攥取利益的外国人,因为某些变故,流落到了其中一个政权的手里,并在这里催生了他获得权利目的,又因为脑海内的理论将目光投向了萨卡兹的分裂和贫穷。
阿斯卡纶还是和往常一样肩负着巴别塔的安全和守卫,陈默依旧挂着特蕾西娅护卫的身份,但他离开巴别塔前往格莱的这半年里,阿斯卡纶又重新接替了他的工作。
她似乎是早就知道陈默会过来,于是等在了前往特蕾西娅办公室的路上。
陈默看到了她,但又忽略她,从她的身前走过。
“你没看到我?”阿斯卡纶忽然出声,陈默已经绕过了站在长廊中间的阿斯卡纶。
她的话让陈默停下脚步,窗外昏黄的夕阳斜斜的顺着窗户落进长廊,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着映在墙上。
一年下来,陈默的黑发长过了肩头,被他随意的束起。
“看到了。”陈默没有回头。
“为什么不停下来?”
“你找我有事?”
阿斯卡纶眼角抽了抽,这不是屁话,不是找你有事干嘛堵在你面前。但好在阿斯卡纶是个冷静的人,即使上次被陈默撞破了额头,她也只是觉得是自己大意的缘故。
“我知道你在格莱做了什么,也知道你告诉殿下的那些理论。”阿斯卡纶的声音很冷,像是警告。“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所以……阿斯卡纶,你调查我在格莱的经历,你是想告诉我你在看着我,让我别做不该做的事?”陈默问:“但我不明白,阿斯卡纶,什么事是该做的,什么事是不该做的,你与其将目光放在我身上,还不如去多找几个潜伏在巴别塔的间谍,起码那么做会让这里的萨卡兹更安全一点。”
“只是离开巴别塔半年,敢对我这么说话的你是第一个。”
阿斯卡纶的话语略微迟疑,她和陈默说不上多熟悉,但现在的陈默却给了她不同的感觉,至少这番话,在过去陈默不像是会说出来的,也或许,不过是阿斯卡纶不够了解他。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种自信和底气,你觉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因为殿下看重你?”
阿斯卡纶想起了和博士的对话,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大的可能。
“你可以很轻易的除掉我,阿斯卡纶,随时,我不是你的对手,现在不是,你觉得我或许可能威胁到殿下,哪怕只是一点可能都足够让你动手。”陈默知道阿斯卡纶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但他并不担心:“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调查格莱,监视我,那是你的工作。”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外来人。”
“外来人?我当然是个外来人,我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份。”陈默说,他抬起脚步继续向着前方走去,脚步声在长廊里回响。
“我始终记得自己不是萨卡兹,只是……阿斯卡纶,你们萨卡兹自己大概忘记了。”
脚步声远去。
阿斯卡纶转过头,她看着陈默离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微微松开了握起的手掌。
再见到特蕾西娅时,他办公室里坐着的那个栗发的卡斯特女孩不由吸引了陈默的目光。
那孩子很小,她站在房间的中央,特蕾西娅就俯身站在她的身后,女孩手拿着一柄小提琴,特蕾西娅似乎在教她什么,她听得很认真。
陈默进来,推门的声响吸引了两人的视线。
“陈默先生……”特蕾西娅有些意外。
“殿下。”陈默微微躬身,又看向特蕾西娅身前的女孩。“这孩子是……”
“她叫阿米娅。”特蕾西娅的手放在女孩的肩头:“……是凯尔希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我正在教她弹小提琴,或许我可以引导她的成长。”
凯尔希带回来的。陈默有些意外,但卡斯特明显不是凯尔希的私生女。
阿米娅有些胆怯的看着陈默,往特蕾西娅身旁靠了靠。
陈默将目光移开,没有太过关注。
“我在门口遇到了阿斯卡纶,抱歉,殿下,身为您的护卫,我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
虽然和阿斯卡纶说话的时候说的很硬气,但陈默自己却很清楚阿斯卡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至少对于巴别塔而言,阿斯卡纶的权利要比他大的多。
“没关系的,我知道陈默先生在格莱有着更重要的事要做,比起留在我身旁,陈默现在做的更有意义。”特蕾西娅温和的说:“陈默先生这次突然回来是有什么原因吗。”
她总是如此敏锐。
“我见过凯尔希女士了,殿下。”陈默问:“殿下已经决定了?”
他问的自然是特蕾西娅已经决定面对这场萨卡兹的战争,但陈默却并不乐观,因为凯尔希带来那些话语,特蕾西娅想过离开卡兹戴尔,和他与博士的交谈中,谈到的巴别塔如今的处境。
“原来是这样,凯尔希都告诉陈默先生了。”
“我想听听殿下的想法。”
“我的确已经做出了决定,不过博士认为现在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他认为巴别塔应该继续以往的走向,最好退出卡兹戴尔,我也需要时间重新联络分散在卡兹戴尔愿意支持的贵族和门阀,退出卡兹戴尔后,博士认为我们会获得足够的时间来分辨出那些人能成为我们的盟友,那些又是不可靠和存在威胁的敌人。”
博士的考虑很充分,毕竟过去虽然您名义上领导着这些领主和城市,但实际上特蕾西娅却并没有真正的考虑加入这场战争,那些选择投靠巴别塔的城市很多都抱着各自心思,难以分辨出有多少是假意和特雷西斯安排的棋子。不过这也意味着巴别塔离开卡兹戴尔后没办法在像是现在这样及时掌握卡兹戴尔的局面,特雷西斯的势力会比过去更加强大,但这也能促使那些早有异心的城市尽早暴露,更利于巴别塔整合剩下的力量。
有失有得。
但巴别塔暂时退出卡兹戴尔后,这让陈默原本的计划不得不发生改变。
陈默没有回答。
“如果我能及早做出决定的话,现在的局面也不会变成这样两难的样子了吧。”特蕾西娅忽然说。
“这也是一个机会,博士的考虑很周到,殿下,至少您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清理出一个真正愿意支持您的力量,巴别塔退出卡兹戴尔不意味您没办法继续统合您手底下的势力,相反,您将会更清晰的分辨出他们是否值得您信任。”陈默说:“有时候我们需要输掉一次,才能赢得整场战争。”
“这句话是陈默先生自己想到的。”
“您就当是我想到的吧。”陈默回答:“格莱的部队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训练,他们的战斗不在战场上,殿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离开时能允许这座移动城市和巴别塔一起离开。”
“他们愿意的话当然可以。”
特蕾西娅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向陈默。
“陈默先生……”
“我依旧是巴别塔的一员,殿下,我也依旧愿意为巴别塔而战。”陈默说:“我没想过巴别塔会做出离开的这个决定,现在看来,暂时的退让是最好的方法,以现在卡兹戴尔的局面而言,不是单个的城市和某个地区的理论就能改变的。”
“不过格莱依然很重要,上面的那些人已经接受了新的思想,在战争结束后他们兴许会为巴别塔和您的理想起到重要的作用。”陈默说:“而您要做的就是保存好这些火种,让他能在战火后的土地上蔓延。”
“我知道了。”特蕾西娅顿了顿:“我能问一下陈默先生之后的打算吗?”
“我要留下来,殿下。”陈默摇了摇头:“这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巴别塔虽然离开了卡兹戴尔,但您依然需要一股足够的力量在卡兹戴尔践行您的意志,我会带领格莱的守备团成立一支不属于巴别塔的组织,脱离了巴别塔后卡兹戴尔接下来的混乱将给我们提供容身之地,这支组织将以独立的身份游荡在卡兹戴尔的战场上,确保巴别塔能随时掌握卡兹戴尔的局势变化,也能因此挽救一些巴别塔的战士不该做出的牺牲。”
陈默还有些话没能说完,而有些不能以巴别塔的名义来做的事,将由我们来完成。
但特蕾西娅似乎知道了陈默的意思,她看着陈默的脸,那双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哀伤。
“陈默先生,你没有必要这么做的。”
“我已经是卡兹戴尔这场战争里的一员了,殿下,从我决定接受您的邀请加入巴别塔并怂恿你走上这条路开始,我就已经注定无法从这场争斗中脱身。”
陈默说,巴别塔和博士的决定打乱了陈默原本的计划,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将格莱发展成熟,让他们作为种子,散播在卡兹戴尔的工厂和城市。
但这也说明卡兹戴尔和巴别塔的实际情况其实不容陈默想象的那般乐观,如果再按他原本的构想,可能引发出更多难以预料的问题。
“我虽然无法在格莱继续实践我的构想,但殿下,你还可以,其实那些理论有很多我也还在摸索,不过我相信殿下您能做的比我更好。”陈默说,他露出笑容:“特蕾西娅,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您殿下,理想要由人来完成,也要由人来做出牺牲,光明和未来虽然让人向往,但有光就会有影子,而那些阴暗的影子他们并不向往美好,因为他们知道,有人会替他们去实现,他们知道,不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也知道十几年后,当这场战争结束,卡兹戴尔会实现她的新生。”
“那些留下的血和泪不会让卡兹戴尔的土地肥沃,果实甘美,因为他们死在混乱,恐惧,和迷茫中。但当那些怀抱着希望,意志和坚韧的战士为了自己理想而甘心倒下时,吸取了他们尸骸的土地会诞生出一片属于他们新的家园。”
“如果是为此,那么牺牲和阴影并不足以让人恐惧和退缩。”
陈默轻声说,或许是他羁越了,但特蕾西娅却没有阻止他放肆的行为。
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渐渐的已经从陌生人,转变成了朋友,又或者在陈默心里,他对于特蕾西娅的向往已经转变成了一种异样的感情。
萨卡兹人憧憬他们的殿下,憧憬这个白色的身影,但陈默不是萨卡兹,他从黑墙出来后他原本压迫在封建和脑海内的对自由的认同,早已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
十七岁的陈默,他有着四十多岁的灵魂,人们的成长,其实不是来源于他们的年龄,而是来源于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和他们的所作所为,因为但凡年长的人经历过更多,所以也就让长者显得更成熟。
年幼阿米娅并不理解陈默说的话语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身旁的女人忽然之间变得有些悲伤。
“陈默先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特蕾西娅平静的轻声问,话语中却没有多少责怪。
“我只是在做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我的逃避和怯弱。”陈默说:
“殿下,您既然已经做出决定,这足以说明您并不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您应该明白这片大地上的很多事都不会像想象的那么美好,人会流血,会痛苦,会恐惧,会胆怯。”
“所以您可以选择去成为令人憧憬的特蕾西娅,我也可以选择……去成为一个带来恐惧和战火的萨卡兹,而您要做的,是让那些怀抱希望的人依然能坚持这份希望,让那些为此而心甘情愿牺牲的战士死得其所。”
“如果我拒绝呢?”特蕾西娅问,她的询问更像是在让陈默说服她。
过去的她一直抵触着谋略和阴谋,尤其是现在陈默所说的这些。
她知道陈默要去做什么,也知道这将带来更多她不愿意见到的流血和死亡。
“您无法拒绝和我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他们不单是为了您才选择这么做的,他们也不该没有意义的白白死去。”陈默说:
“我能为您做的不多,殿下,我没有能为您实现自己理想的本事,我也没有能为您赢得这场战争的能力,这些都要由您自己去证实,就像您说的,我们不是为了一种想法才活着的,所以无论是他们,还是我,或者凯尔希女士,我们都可以自己选择成为您实践自己理念的熔炉,哪怕迎接我们的是失败。”
陈默的话语让特蕾西娅轻轻叹了口气。
“你的话语总是这样让人找不到方法来反驳呀,陈默先生。”
“因为您从来不是一个天真柔弱的人,殿下。”
经历过战争的你很清楚战争会带来什么,经历过阴谋和算计的你,也应当明白这是一种何其恶毒和卑鄙的伎俩。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你才会抵触。
你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光鲜亮丽,你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为萨卡兹带来多少流血和苦难。
你明白巴别塔众人对你的期待和希翼,你也明白自己理想看起来是有多么的不切实际和虚妄。
但你没有退缩,也没有选择和他们妥协。你依然保持着自己当初的善念和仁慈,哪怕这为你带来了沉痛的悲伤,让你和亲人手足相残,让你忍受非议,让你离别故土,让你流离失所被被病痛和一次次的失望折磨。
但我不行,特蕾西娅。
我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仁慈,我不是能征善战的将军,也不是善于谋略的策士,一直以来,我只学会了一件事。
那就是杀人。
所以让我来替你杀人吧,让我替你将作为萨卡兹的你无法下手的事业完成,让我来成为博士和巴别塔手中……最锋利的那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