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希曾告诉过我关于我身上藏着的某个秘密,其实我比她更清楚在我身上藏着什么,她从来不掩饰她对我的不信任以及怀疑。
又有谁会来轻易相信一个从外面来,名不见经传的小雇佣兵呢,相信他说的那些夸夸其谈,相信他嘴里天方夜谭的理论和故事。
没人会信,有时连我自己也不信。
可她还是信了,她信的不是我嘴里不切实际令人诧异和觉得可笑的言论,她信的由我这具身体带来的可能,治愈特蕾西娅病症的可能。
她已经为此变得无所不用其极,更逞论去相信一个外人。
但这却让我觉得无比踏实,至少我知道我是有用的,她和她们对我有所求,而不是因为一些理论,一些似是而非而又假大空的话语,将我们强行扭在一起。
那得多难看。
谁都觉得不安心,别扭。
可有时,我却不免在想,如果真是因为那些理论,所谓的理想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就好了,至少如果是那样,我不用去顾忌,不用去猜忌,也不必想那么多。
我只需要埋着头往前冲,冲到倒下,冲到我的墓碑前。
起码不是我自己在这么做。
可我知道我却是无法成为那样的人的,因为我始终再也无法去真正毫无保留信任的某个人,某个家伙,某个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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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的电子时钟绿色的荧光里显示的时间是清晨:【05:58】
离预定的响起时间还差两分钟。
床上的男人平静的睁开眼,半开的窗帘外,天空已经亮起了微光,晨间的薄雾湿润又微冷。
他伸出手拿过时钟看了一眼,按下又重新放回原处。
那双眼睛似乎依然游离在梦里,过了好一会才在灯光的照映下被渐渐拉回现实。
【06:10】
他终于轻叹了一口气,掀开被褥从床上下来,走进盥洗室。
冰冷的凉水驱散了大脑的昏沉,水流打湿了额前的黑发,又随着脸庞滴落,陈默双手撑着盥洗池。
镜子里那张脸看上去年轻又带着些仓惶,嘴唇轻轻张开。黑色的瞳孔仿佛在镜子里倒映着他自己此刻的模样。
他不由伸出手触碰镜中倒映。
他还是觉得有些荒唐,荒唐的可笑,以至于此刻他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尚未醒来。
因为当那东西对自己说话时,用的就是眼前的这幅相貌,就像是此刻镜中的倒映般,站在自己的面前。
陈默缓缓收回手。
兴许那真的不过就是个梦罢了,他这样想,可这个想法一生出来,就下意识让他想要否决。
他仍然记得梦里的对话,记得当时对面人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也记得他嘴里说的那个礼物。
也许是因为思念太甚,才会让自己在心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也许不过是因为某种说不清楚的恐惧,所以才会让自己给自己幻想出这样一个东西。
也许,不过是在面对未知每人都会有的不安。
陈默有太多的理由来告诉自己,这是个梦,是他自己的幻想,可这些理由都无法反驳他潜意识里的不认同,下意识的排斥。
那些不认同和排斥在警告他,那不是梦。
他永远不是一个愿意轻信于人的家伙,他心里向来都在算计,这样的人一定活的很孤独,也很累,但他没法不这么做了。
因为他已经找不到一个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愿意接纳他的人和地方。
因为他知道在卡兹戴尔得知的某个藏在自己身上的秘密,迟早会找上门来。
不如说,其实它已经来过一次。
他以前不去这么想,因为没有线索,也找不到由头,可现在有了,他却又不太敢在这时候去掀开这个由头。
他得去算计,得去考虑,以免害死自己,害死别人。
陈默摇了摇头,关上了盥洗池的水流。
如果它不是梦,那它肯定不会只出现这一次。陈默心里想。
那东西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只要陈默没有放弃他在卡兹戴尔的谋划,只要陈默仍然在使用那种力量,就总会一点点的靠近他。
而到了那时,谁也说不清会发生什么。
是他变成自己,还是自己变成他。
一具身体里出现了两个灵魂,两种想法,必然不可能一直相安无事。
但如今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陈默必须承认的是,他其实很喜欢那东西最后送给自己的那个礼物,尽管他对此表现的并不是那么欣喜,可不代表他就真的无动于衷。
他从盥洗室出来,重新回到单人宿舍里,最后一次任务之后,他就没有再回到BPRS,BPRS给了他一个不算长的假期,陈默心里明白,等到假期结束后,他就会以任职期满的理由被掉离哥伦比亚。
至少在黑钢完全从这场由莱茵生命引起的风波平息抽身前,他是无法再回到总部了,但好在黑钢还是讲点江湖道义的,没能做出什么杀人灭口的勾当。
其实也不至于杀人灭口,毕竟陈默只是一个听命行事的小角色,就是出了什么乱子,也由不到他这样的角色被顶到前面去当替罪羊。
BPRS没有被撤离,实际上,后来BPRS依然是黑钢最精锐也最重要的部门,大部分BPRS的干员对于这件事都不甚知情,陈默所处的部门只是BPRS中的某一个部分,他们依然在做着协同生化部门的安保和调查,只是他们不必在为了某个实验目标和资料而戴着面具冲进别人的研究室,像是下山的土匪,一顿扫射,连打带烧。
哥伦比亚这地方,没有那家打着生化和科技的大型公司底子是干净的,不过大家都守着各自的规矩,联邦是最大的庄家,大家在庄家的安排下,明白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自己不该碰的。
但规矩是死的,人却活着,所以有人输,有人赢,庄家永远不会亏,有人输的倾家荡产,自然也有新人加入。
他们号称自由,但自由的定义得由他们说了算。
放在床头的电话响起的正是时候,因为当它响起时,陈默正好拉上制服的拉链,扣上纽扣,他已经习惯了这身黑钢的员工制服。
它拿过放在手提电脑旁的电话,来电显示是克里博,这个人事部头子之一。
【克里博,有事?】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那个?】黑钢的行政大楼某间办公室里,克里博仰着头坐在办公椅上。
【我的事有着落了?】陈默没太多幽默的天赋,他像是提前知道了这个电话打来的目的,毕竟人事部那边能联系自己私人电话的,也就克里博一人。
【当然,蛇,很遗憾的通知你,你的假期要提前结束了。】
【雷姆必拓?】
【不,是萨尔贡,瓦伊凡联盟控制区。】
【……】
陈默没有回答,对面解释:
【你的申请没能通过,人事部上层认为像你这样的资深干员没必要到雷姆必拓,黑钢在那边没有长期业务,刚好萨尔贡那边需要人手交接,所以……你知道,我已经尽可能的想要帮你了。】
【谢谢。】
【不用,毕竟我也没能帮到你。】
【我该什么时候出发。】
【等到正式命令下来,不超过三天,我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你还有大约三天时间可以和你的朋友们道个别。】
【我以为我们也算是朋友?】
【当然,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当然是朋友,蛇。】克里博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很遗憾我不能来替你送个别,不过希望下次我们还能再见。】
陈默挂断了电话,戴上腕表。
他想了想,站起身,打开门,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良久之后,没有回应。
他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上午8点12。
以斯菲尔特的作息,他可能还没有醒过来,或许他昨天出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到他的狗窝,也兴许,他现在正在行动部的大楼里指着某个干员破口大骂,盯着数据流发泄着自己的怨气。
后者的几缕往往小的可怜。
但斯菲尔特毕竟也有着自己的事业,而他的工作有时来的比陈默自己还要神秘,他从来不在陈默面前谈及他平时负责做些什么,他也会在黑钢总部一连消失好长一段时间,但起码陈默知道,像他这种角色的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就没了消息。
陈默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他没有回去,又顺着宿舍的区域走到训练场的方向,站在外面看着新一期外界和内部的学员在训练场的方向整齐的列队训练,看着他们跑过长长的跑道,满脸汗水在阳光下泛着晶莹,一圈又一圈,在教官的呼喝下,紧张又严肃的绷紧神经。
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雷蛇和芙兰卡,自从进入BPRS后的这快一年的时间,除了偶尔返回修整之外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他没能停留太久。
走到装备部的门口时,陈默停下了脚步。
实在没勇气进去,尽管他知道,狐尾肯定缩在她的研究室和工坊里,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面,斯菲尔特想要让她将人生中摆放的机械和催账单清除一部分来放下自己,陈默觉得如果斯菲尔特能有能力清掉那些账单,大概还有那么一点点渺茫的希望。
他没有进去,只是看着装备部的大门,想起了自己被狐尾抢走的工资卡,想起了从来没有被自己拿到手里过的津贴和分红,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又说不出可怜在什么地方。
像是个漫无目的的孤寡老人,陈默在总部游荡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处,坐在街道旁的长椅上,怔怔望着明媚的阳光穿过树荫,落在脚畔。
天空飘荡的白云,异国他乡的土地,远处陌生而又熟悉的移动城市高楼轮廓。
安静下来之后,他没来由的觉得自己开始有些想念龙门了,尽管,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龙门有什么值得他去想念的。
尽管,他差不多已经快要忘记了那座城市样貌,以至于某条街道,某段过往,都淹没在战场的尘烟和呼嚎声里。
可他就是涌起了这种感情。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漂洋过海来到这座异国的城市,在这里接受训练,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成为一名佣兵,四处执行任务。
他去过卡兹戴尔,去过玻利瓦尔,去过东国,也去过乌萨斯,卡西米尔……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但那些地方都没能留下他。
于是他在思念中突兀的感觉到了些许迷茫。
他做了许多事,许多称不上对,也算不上错的事,今后他也必定再去做更多……更多在人们眼中看起来对,或者错的事。
但或许连他都忘记了,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他理所当然会觉得有些疲惫。
没人能永远保持自己的坚定。
而他,既希望被人忘记,又希望被人记得。
自怨自艾,伤春悲秋的时光没能持续太久,在一双突然遮住自己的眼睛的双手下,重新回到了现实里。
那双手并不大,手指显得白皙而细嫩,还是能感觉到些许指节根部的粗糙,那是长期手持武器磨出的老茧,哪怕现在已经时常戴上手套。
“猜猜我是谁?”
故意压低的声音,老套的开场白,打在耳畔的呼吸和声音,却莫名叫人觉得有些熟悉,似曾相识。
陈默不用去想,在整个黑钢有胆子也有闲心对着自己做这种孩子气行为的家伙,向来只有一人。
他伸手拉下了捂住自己眼睛的手掌,转过头时,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离得很近,近的能看出自己在她眼底的倒映。
“芙兰卡……”
站在长椅后面的沃尔珀身着黑钢的正式制服,制服帽夹在腰间的腰带,听到陈默的声音,她收起手打了个响指。
“Bingo,恭喜你猜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才对吧?”她绕过长椅,走到另一边坐下:“教官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这儿?BPRS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我正在休假。”陈默解释道,又问:“看来你们已经开始接触实践作战了,还习惯吗?”
以芙兰卡新人的身份是接触不到类似莱茵生命这种级别事件权限的。
“习惯还是不习惯呢?”芙兰卡迷了迷眼睛:“如果是雷蛇的话,就算不习惯她也会告诉你,我很好,大家教了我很多以前不懂的东西,谢谢您关心。”
她模仿着雷蛇严肃的语气,很快那张严肃的脸又绷不住露出笑容,笃定的看着陈默。
“她一定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