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愚蠢的狐狸崽,她一直都是。
陈默讲了一个很烂的故事,烂的让人辗转难眠,小雨淅沥,风雨吹过天台的窗户,远处高架昏黄的光在水雾里朦胧不清。
结晶纪元1088年盛夏
蝉鸣声里,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后响起孩子们打闹的声响,被改造成孤儿院的小教堂依稀还能看清当年的白墙红瓦。
庭院里落满了枯叶,几个孩子在庭院上打闹,悬挂在大橡树下的秋千往往最受孩子们的欢迎,一如当初。
沃尔珀站在门后凝视着孤儿院的一草一木,孩子们好奇胆怯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出现在门口的陌生人。
他们没有上前。
沃尔珀也没有推开门的打算,她只是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回忆些什么,阳光穿过树影落下的斑点,像是好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的离别,那个夏天的相遇,那个夏天被教训的很惨的沃尔珀,那个夏天的糖果,那个夏天反反复复终于学会了书写自己名字的狐狸崽。
那个夏天的狗子。
他那时那么天真,那么开朗,他总有许多幻想,他没有认命,他想要一一实现。
夏天里有无家可归的狐狸崽和狗子,他们相依为命,他们以为相依为命,可世事无常,无常世事,她用了十年的时间在这座龙门寻找,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
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也许记忆就该让它停留在那里,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里,才好过找到一个不尽人意的结局。
“请问您有事吗?”
眼前的修女有着温和的面孔,看的出上了年纪,否则眼睑的皱纹从何而来,她的鬓角有着些许斑驳的白发,夹杂着黑色。
她老了,以至于时光能轻易而举带走她的芳华,而她最美好的岁月都留给了这座孤儿院,这座孤儿院里的孩子。
“特蕾莎女士?”
沃尔珀开口问,她的话语让修女掩饰不住的惊讶,她微微张开口,端详着狐狸年轻的面容,却想不起何时在那见过这个长大的孩子。
“你是……”
孩子们好奇的聚拢在修女身后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您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您,我是陈默的朋友,陈默,您还记得吗?十年前来到这里的那个男孩。”
狐狸的话语很轻,带着温和的笑意提醒。
“陈默?陈……”
修女愣了愣,十年能够改变很多事情,却改变不了一个将所有孤儿视为自己孩子的母亲,改变不了那三个在那时的孤儿院里如此清晰的孩子的记忆。
“你是小陈的朋友?”特蕾莎女士看着狐狸,“小陈他现在过得还好吗?我许久没有那孩子的消息了。”
“他过得很好,女士。”狐狸撒了一个谎:“他托我回来看看,顺便他当年可能留下了一些东西,我来替他带走。”
“东西?是啊,小陈留下了一些东西,他走的太匆忙了,甚至没来得及和他的朋友们告别。”特蕾莎女士惋惜的说,拉开锈迹斑驳的铁门,铁门发出咔咔刺耳的响声,伴随着孩子们探头探脑的打量着墙外的世界,远处的龙门。
市区那么繁华,繁华的迷了人的眼睛,让人失去方向。
“进来吧。”
狐狸越过铁门,她终于能看清这间狭小的孤儿院,看清当年分别后,他们各自生活的地方,这里留下了他的回忆。
让她羡慕和惋惜的回忆,垂下的手缓缓收回包里,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伴随着微风吹动树叶的飒飒声,一切都是那么温暖祥和。
“你……”特蕾莎女士没有想好该怎么称呼这个自称是小陈朋友的姑娘。
是的,姑娘,尽管她剪着齐肩短发,穿着中性的打扮,可特蕾莎女士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性别,她很年轻,如果小陈还在,应该也像是她这般大了。
“苏离,您叫我小苏就行了。”
狐狸崽跟在特蕾莎女士身后,她看到孤儿院墙壁上凌乱的涂鸦,去年冬天花窗上的剪裁,好奇胆怯的跟在身后打量着自己这个陌生人的孩子。
她也看到了其他的修女,她都能叫的出名字,可她却都不认识。
近卫局纸上的记载总是刻板单调,描绘不出人的七情六欲。
“小陈离开之后,小塔和她的妹妹也离开了这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唯独半年前,那个叫晖洁的孩子回来过一次,她带走了当初小陈他们留下的一些物品。”
特蕾莎女士一边走一边说,阳光迈过花窗上的贴在在墙上落下了些贴纸的投影,看上去有趣又荒唐。
“你是小陈在外面认识的朋友?”
“我们认识很久了。”狐狸回答。“很久很久。”
“这样……兴许是太久了,我记不清了吧,那孩子向来很坚强,坚强的不像是一个孩子,他不爱说话,也从来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软弱,也许是因为这样,我对他疏忽了许多。”
“您说的晖洁和小塔,她们是他在这里认识的朋友?”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特蕾莎女士停在一扇门前,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我还记得当初在这里小陈,小塔,晖洁,她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我想他们该一起长大的,那时候他们那么快乐。”
特蕾莎女士打开房门,背对着狐狸。
“他没再提起过了,是吗?”
“没有。”
“这样啊。”特蕾莎女士轻叹着。
特蕾莎女士的房间不大,一张单薄的单人床,折好的被褥,书架,老式文件柜,摆在床头的书桌木椅,书桌上一座台灯。
台灯前的墙壁上贴着照片,孩子和修女们的照片,也有外来的义工和志愿者,每个人都露出笑脸。
孤儿院取下了代表神的装饰,却没人敢说它不再神圣。
“请坐,稍等一会儿。”
特蕾莎女士搬过椅子,房间的拘谨似乎预示着这间孤儿院生活的窘迫,毕竟没多少人会在乎一个如此偏远的孤儿院,它甚至不过是一个没能在龙门的市政里挂上名头的民间组织。
靠着社会的救济和修女们的维持,偶尔有回来的孩子,多年的积蓄早已在这样的入不敷出中挥霍一空。
“谢谢。”
狐狸坐下。
特蕾莎女士打开老书架旁的文件柜翻找,不多时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盒,狐狸看着她打开纸盒,纸盒里又是一个小铁盒,铁盒上印着糖果的花纹,早已斑驳生锈。
“孩子们留在这里的东西,这些年里我都小心的替他们保管着,想着,有一天他们会回想起来,想回来看看。”
可这么多年下来,很少有人再能回来。
特蕾莎女士将手中的盒子递给狐狸,她脸上的笑容牵动着眼角的皱纹,狐狸放在腿上,伸手想要打开。
“你其实很久没见过了小陈了吧,苏小姐。”
特蕾莎女士的话语忽然让狐狸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搭在铁盒的边缘,她抬起头看着特蕾莎女士。
“那孩子虽然总把事情藏在心底,可我知道的,他如果让你回来,说明他还没有忘记当年的事情,他一直是这样的,看着冷淡,心里比谁都念旧,又比谁都怕失去。”
“我……”狐狸的话停在嘴边,因为特蕾莎女士的目光是那么温和,温和而又温暖,让他下意识想要说出口的谎言哽咽在了喉咙。
“那您为什么还要把它给我?”
“你是为了小陈来的,苏小姐,即使是小陈在外面做了什么也不该让人寄挂这么久,我看的出你没有恶意,这些他留下的东西,终究是要有人带走的。”特蕾莎女士说:“小陈刚来时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写一封信,从来没有寄出去过,一直放在抽屉里,我想,他没有带走这些,应该也是留给你的,他真的不像是一个孩子,但这么多年里,他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孩子。”
狐狸愣了愣。
她看着特蕾莎女士温和的目光,却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些什么,只是手指紧紧捏着铁盒的边缘,好像回想起当初在安置营内那个童言无忌的玩笑。
那真的是一个玩笑,因为后来狐狸没有收到任何一封信,所有的信息都石沉大海,茫茫无期。
【狐狸崽,侬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啊?】
【我说了要帮你的,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你知道什么结婚吗?拜托,你是个男的欸。】
【别怕,狐狸崽,别怕,我陪着你呢。】
【你听我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想的时候呢,你就抬头看看星空,我跟你说,那颗最亮的就叫北斗七星,不管你走了多远,它都会带你回家。】
狐狸从来没有听过北斗七星这个说法,也没有那颗星辰的名字叫做北斗七星,他小时候总会信誓旦旦的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这片大地没有北斗七星,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东西能带他回来。
他理所当然走丢了,丢在这片凄离的大地。
云海翻涌,高山巍峨,夕阳迟暮,龙门外的荒野却辽阔陌生的让人迷茫。
她的梦该醒了,是她不愿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