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这行多久了?”
桌上放着钱包,陈默问面前的小贼。
对方的年龄看上去最多十一二岁,身上穿着的那件不合适的旧外套,不出意外应该也是偷来的,而且很久没有换过了。
她犹犹豫豫在眼前竖起一根手指。
“这是……第一次。”
“看起来不像。”
陈默摇了摇头,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如果不是他以前遇到过手艺比她好的人,大概已经被她得手了。
乌鸦的手法专业的多,尽管那家伙从来不靠这门本事吃饭。
“这个……我可能比较有天赋也不说定?”
她讨好似的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里有着明显的距离感,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笑容让陈默想起了狐狸。
“那你天赋真不错。”陈默虚伪的夸赞一声。
“谢谢夸奖。”她腼腆的笑了笑。
“你不怕我报警?”
“您要是真的报警的话,就不会请我吃饭了。”
“我可没说过要请你。”陈默敲了敲桌子,补充道:“……除非你能给我一个理由。”
和这个有趣的小贼一起打发时间也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您不请我吃饭,您干嘛带我来这里?”
她惊讶的问,对暗索而言今天真是到了个大霉,虽然以往这种失手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大多数时候暗索都能靠在机敏跑掉,哪怕是抓着街边的巡逻差佬自首呢,总比挨顿打要好的多。
但面前的这家伙不同,在下城区内阅人无数的暗索还是有点眼力的。
“我带你过来,可我也没说过要请你吃饭?”
陈默只是带她过来,而过来之后,她却是自来熟的开始让老板动起来。
“……”
暗索闭上了嘴,只是看着陈默,那表情仿佛陈默对她做了什么不能原谅的事情。
陈默松口了。
“好吧,让我付钱也没可以,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您说?”她急忙点头。
“你就不问我想问什么?”
“反正不知道的我也没法回答你。”暗索一副无所谓的摆摆头。
“你做这种事情多久了?说实话。”
“快……一年了吧。”
“实话?”
“两年?”
陈默一脸的不信任。
暗索开始改口,确信道:“最多不超过三年,真的!不能再多了。”
“跟谁学的?”
“还能跟谁啊,这地方到处都有这种事情,我看着看着就学会了呗。”她说,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混样,犹豫了一会像是解释:“我平时基本不会在这里动手的,没什么油水可捞,不过你看你面生……谁知道。”
“谁知道被我抓住了。”
“是啊。”暗索悻悻的笑了笑:“这行……偶尔也会有失手的时候嘛。”
“失手的时候会怎么样?”
但即使这样问,其实陈默早该知道答案。
“挨一顿打咯。”
暗索说的很轻松,仿佛一点也不介意,次数多了,自然就成了习惯。
“我也没办法,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不然早就饿死了。”
“你就没想到被人抓住之后送去监狱?”
“我这个样子监狱也不会收我的吧,最多就是关几天就放出来,反正这里的人都这样。”
“你倒是有想法。”陈默不由笑了起来。
“没办法,这就是生活。”
暗索赔着笑,笑容夹杂着无奈。
“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改善这种生活?”
陈默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
“这……”暗索的笑容忽然愣在了脸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又急忙移开视线,看向外面,身体微微动了动。
看样子是准备逃跑。
“你跑不掉的,不然你可以试试?”陈默指了指外面,没有阻止的想法。
暗索听完陈默的话之后又重新座了下来,脸上有些纠结。像是在组织语言,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断断续续的说:
“我听她们谈起这个,可……那个……我觉得我还小,听说这种事情对小孩子来说很伤身体……”
暗索紧张不安的抓着桌面。
“而且,我虽然知道自己长的是很可爱,但……真没有这个想法,我觉得吧,自己现在还过得去,也不想改善生活什么的,要不然……您就放过我得了?”
陈默听着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终于明白过来,她以为自己想做什么了,但陈默真没那么变态。
“你以为我想看上你了?”
“哪儿能啊……”暗索急忙说,又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尴尬的笑了笑。
陈默看着她尴尬的笑容,也不知自己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
“对,这么说也没错,我是想雇你。”陈默说:“开个价吧?”
“您……开玩笑的吧?”暗索脸上依然在笑,但在陈默的目光中,那笑容渐渐变为了惊悚。
话也没说,拔起腿就要往外跑。
但陈默一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转过头看着陈默,一脸的震撼和惊恐。
“我说过你跑不掉的,认命吧。”
暗索疯狂的挣扎起来,抡起拳头打向陈默的脑袋。
“扑街啦你!变态佬!!”
两分钟之后,被陈默双手反剪着按在桌上的小鬼终于停止了挣扎,只是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目光依然凶狠。
“仲唔跑啦,傻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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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是一座自由开放的城市,但同时这里也有着严苛的阶级划分,上城区的平民与富人,夹在上城区与下城区缝隙间的平民,以及城市下城区与贫民窟里的贫民与感染者。
这四种人体现着龙门人不同的生活方式,贫民是龙门最边缘的那群人,但与生活在下城区贫民窟里的感染者比较起来,他们仍有歧视,排斥与疏远的余地。
自集体出现以来,人与人之间总会不可避免产生许多矛盾,或是因为理念,或是因为立场,又或是单纯的因为贪念与傲慢,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种族与种族,人与人,自从源石病出现之后,这种矛盾又被简单粗暴的划分为了感染者与普通人。
源石的出现是一场灾难也是一场机遇,它推动整个世纪的变革,人类迈入结晶纪元,获取了源石的力量,因此得以走向更高的道路,而然这种前进的方式总要伴随着牺牲。
纵观历史以来,没有那一次历史进程的变迁不会投入大量的牺牲品。
感染者的出现,恰好是这个时代为此准备好的贡品。
陈默回到猎狐犬的小居时,已经快到了下午,天边的夕阳落进阳台,赤红的光为窗外的一切披上了一层帷幕,高楼的玻璃在光中反射着耀眼的余辉。
狐狸坐在那张躺椅上,面向阳台,夕阳落在他的身上,长长的影子一直落到陈默的脚下。
陈默没有和猎狐犬一起回来。
在此之前,狐狸已经给陈默发了信息,只有一个短短的字:【走】。
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在看到猎狐犬那张脸的时候,陈默已经明白了她究竟遇到了什么,她看着自己,脸上扯起一抹艰难的笑容。
那张苍白的笑脸仿佛大病初愈的病人,垂落在椅边的手指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紧皱的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微微抽搐的身体预示着她的身体正在遭受一种难言的痛苦。
这是成为感染后身体的排斥反应。
“投名状。”
狐狸看着陈默的目光开口解释,嘴角的笑容越来越盛。
“你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陈默垂下眸,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在该是一种什么感觉。
感染者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便是来自于源石的痛苦,狐狸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可陈默却没有想到她能这么果决。
“我没得选。”狐狸轻声,刺痛抽空了她的身体。
“很难看吧?我现在这副样子,但我还不想死在那里,也不能暴露。”
狐狸想起在不久前发生的一切,那柄注射剂放在她眼前,里面是红的发暗的血,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
“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感染者的身份暴露后,近卫局和龙门再也容不下你?”
“你又知道我做了些什么?告诉你吧,光是我曾经做过的那些加起来就远远比一个感染者的身份要更沉重的多,所以如果成为感染者能够让上面的人更信重我,为什么不这么做?”
“这也是你们计划里的一部分?”
“是啊。”
狐狸点着头,因为疼痛难以再维持那丝笑容。
“扰乱下城区感染者视线,引导他们,等到合适的时机,等他们决定动手时,再以合理的借口清理他们,而我,我就是监视他们动向的棋子,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为他们提供帮助,想要做些什么,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我啊,也只有靠这种方式往上爬了。”
从很久以前开始,在哪间黑暗的屋子,拿起那块面包的时候,狐狸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所有的给予,都是为了回报。
“痛吗?”
“你觉得呢?”她用一种看傻子的眼光看着陈默。
“我是说心里。”陈默说:“你现在是一名警察了,猎狐犬,但你却在用这种构陷和污蔑的方式来算计一群可怜人,你要去冤枉他们,你比他们更知道他们有多冤枉,但你还是在这么做,对着一群可能无辜的人下手。”
“那你觉得我是个好人。”狐狸扯着嘴角反问:“就算我不去做,也会有别人去做,就算没有这个猎狐犬,也会有下一个猎狐犬,你现在是在可怜他们,可怜龙门下城区那些感染者,你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你觉得他们无辜,也有可能一天你会为自己的善心后悔,当他们走上街头行恶时,再来说这些已经为时已晚,但现在,我们却可以提前解决这个隐患。”
“所以你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是错的。”
“别说的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陈默。”狐狸不屑的回答:“你甚至不是一个龙门人,你又对这座城市了解多少。”
“但我知道,龙门不可能永远解决这个隐患,只要它还是一座移动城市,感染者就会源源不绝。”
“那不是我能管的,难道你现在不该高兴吗,咱们现在是一样的了。”她笑着,那笑容既牵强又灿烂。
“知道了?”
陈默没有意外。
“我还以为你会惊讶一点的?别总是一副冷静的样子嘛,好歹给我点期望。”
陈默的脸上依旧没有变化,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猎狐犬的身旁,狐狸没有在看向他,而是看向外面的夕阳。
夕阳下的龙门,很美。
“我说过,你不该回来的。”良久,猎狐犬才出声。“现在你也逃不掉了,如果我没猜错,最后动手的人会是你,啊,你可怜他们,你却又要杀了他们,多讽刺。”
陈默点燃一支烟。
没有回答。
狐狸微微转过头瞥了她一眼。
“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
一时沉默下来,良久后狐狸才重新开口。
“龙门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她望着远处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语。“我很久以前就生活在这里,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厌恶这里,可很奇怪,每当我想恨的时候,只要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就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她说:“你知道吗,蛇,这么久以来我在这里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陈默轻声问。
“在龙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没有价值的人会被抛弃。”狐狸迎着夕阳,笑的很开心。“我以前有自己的名字,但那个名字没有价值,于是我成为猎狐犬有了自己的价值后,才终于明白,原来人活着,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这里是我的家。”她轻声呢喃,像是在询问我。
“它曾经也是我的家。”陈默轻声开口。
对于这座城市,他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在这里有的所有记忆,都算不好美好,每每回忆起来却又总是那么令人难忘与不舍。
“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个时候会那样做了。”狐狸抽了抽嘴角,感叹道:“真不是人能忍的。”
“后悔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后悔!”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问题,摇头的幅度越来越小:“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多少能理解他们。”
城市里的每一项建筑,产品,物质,甚至路灯的灯光都与他们息息相关,我们享受着他们的成果。
而作为贡献者,他们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忍受着各种疏远与冷漠的歧视,拿着卑微的报酬,还要像是老鼠一样躲着别人的目光。
被关进监狱,流放荒野,劳作至死,还是小偷小摸,被乱棍打死。
走投无路的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他们走上街头宣泄暴力,发泄心中的绝望,毁灭别人的人生。
谁也无法断定到底谁对谁错。
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就像是应得的报应,当然,他们的死,也该是报应。
“你走了十二年,终究还是没能逃开……”
“我试过了,我试过从这里逃开,但后来我发现这样我心里永远无法安稳。”
“你还是在试图反抗。”
“只不过是垂死挣扎。”
或许是因为忽然之间转换了一个身份,狐狸才会说出这些话,可就算如此,她还是在不停地试探着我的底线。
“快要开始了。”狐狸冒出这样意味不明的话语。“这一次会死很多人的。”
陈默安静了片刻。
“值得吗?”
“我不介意成为凶手。”狐狸说。
当然是值得的,你不知道狗子,我为了这一步花费了多少心机,为了怀疑我,为了让你逐渐相信我,我利用了我们之间谨慎的那点交情。
我什么都不剩下了。
“狐狸崽……你真是个傻逼。”陈默忽然说。
狐狸怔了怔,转眼露出笑容。
“被你发现啦。”她的话语里带着的惊喜就像是捉迷藏时被找出来的小鬼。
陈默伸出手,握住了狐狸垂下的手掌。
只是这个动作让狐狸的手指颤了颤,她还是没能舍得松开。
“我应该早点阻止你的,狐狸崽,在你决心要成为一名感染者前,我就该阻止你,如果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做……”
“可现在已经迟了。”狐狸仰起头望着陈默,苍白的脸上发丝搭在额头:“我常在想,你打算几时认出我来,明明我都已经给了你那么多提示,要是太晚的话,我一定会非常非常伤心的。”
“你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在我告诉你离开时离开,我当然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可是你不愿意走,我没办法的,我总不能看着你死在这里。”狐狸说,声音很轻:“魏长官把我派到你身边,他知道我和你之前的关系,其实我没有抱多少把握,毕竟我们已经十多年没再见面了。”
她望着陈默的脸,望着那张找脑海里早已变得模糊的面孔,连他小时候样子都忘记了,天知道再见到他那天狐狸有多高兴。
“可你现在又告诉我了?”陈默问,握紧狐狸的手没有松开。
“说不定我又是在骗你,骗你相信我,最后反手给你一刀。”狐狸笑着回答:“我说过的吧,叫你别相信我,千万千万不要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你看我花了这么久,让你潜移默化的相信了我的身份,如果这时候我忽然告诉你我是为了帮你,那我说的话你一定会信的。”
“现在也是在骗我咯。”
陈默望着狐狸崽的眼睛问。
“谁说的清呢。”狐狸说:“如果你是我的话,花了这么多心思,不惜成为感染者,到最后却要为了一个十多年没见的家伙放弃一切,你会心甘情愿?你不会后悔?我们长大了,所有的东西都变了,龙门变了,你变了,我也变了。”
“我可以帮你,帮你对付魏长官,帮你对付龙门,你知道我是近卫局的督察,我了解许多龙门的秘密,包括这次引起下城区感染者的骚动和恐慌,都是由我组织的。”
“我可以告诉你近卫局对这场谋划的全部细节,告诉你近卫局对这场谋划所准备的全部预案。”
狐狸说:“可就算我把这些都告诉了你,你又能做些什么?靠着你一个人,加上一个我,然后对抗整座龙门,对抗这里黑白两道的全部势力,你不知道魏长官对这座城市的统治究竟有多根深蒂固,你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敌人究竟有多少,就算他们全站在你面前,你一人一刀,想杀到魏长官面前,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