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安静的看着说出这些话的年轻人,说他年轻,是和博士自己比起来,和很多如今巴别塔的战士比起来,和他们这些一直以来就跟随在特蕾西娅身旁的人比起来,他无疑太过年轻。
但与他们那些不算年轻的人比起来,他又好像要老些,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暮气。
博士没说什么了。
他收拢了双手揣进大衣的袖口里,整个巴别塔内,或许还要加上过去所遇见他的那些人里,都没人见到过博士真正的相貌,就如同他的真实想法一样,没几个人能够猜的出来。
他没有告诉陈默他在派往龙门的那些佣兵里安插了眼线这件事,陈默也没有提起博士将手伸进了离庭这件事。
离庭里有多少人是博士埋下的暗桩,说不定某天这个让人看不清虚实的男人就将整个离庭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手抛弃的弃子。
这并不意外,他想必能做出这种事。
他们都不是什么能全心全意去信任谁的人,信任太过难得,也比较奢侈,他们不是特蕾西娅那种“大方”人物,也永远无法做到他那样大方。
“想好了?”博士问,不再像是几年前那个雪天里。
那时候还孑然一身在这座巴别塔无依无靠的陈默在充当了特蕾西娅的护卫后,想方设法保全自己时和他的那些听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夸大的谈话。
也不像是某个夜晚里,两人坐在空无一人的食堂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当初那个落魄流难到巴别塔佣兵小子,真正挤入了巴别塔的一席之地,一只脚跨进门口,一只脚留在门外。
“没什么好去想的。”陈默淡淡回答:“以前是不得不留在这里,生怕因为外来佣兵这个身份落到外面被那里出来的佣兵队伍当成悬赏给干掉,也想着想发设法给自己增加点本钱,现在嘛……倒是不想那么多了,龙门的事情解决之后,老实说,遗憾是有一些,也不那么重要了。”
陈默说着,看向博士:“倒是你……本来以为你还得遮遮掩掩,就像你这副打扮一样,难得这次这么干脆。”
“想知道原因。”
“大概能猜到一些。”
“我和你差不多……”博士似乎是叹了口气,他还是解释道:“说到底,我其实并不关心卡兹戴尔今后会是什么模样,萨卡兹也好,巴别塔也好,他们的成败我并不怎么上心,也没有想要改变些什么想法,但就像我和你说的,离开了这里,我也没想好之后自己要去哪儿,做些什么,与其离开,留下还好,起码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望着夜色的背影给人一种漂浮无凭的落寞感,说不清的落寞和流离,但他却是巴别塔的战地指挥官,尽管这个战地指挥官有些名不副实,而他所做的那些事,指挥的那些战役也让整个巴别塔内的人对他比起尊敬更多的还是畏惧。
他们都一样,只是和博士不同的是,陈默会将所谓改变萨卡兹这些说辞放在嘴里,而博士很少说出这种话,他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模样,所以没人猜得到这名指挥官心里在想什么,遮掩住面容的兜帽也令人看不到他的喜怒哀乐,他将所有的一切都掩藏在阴影里。
藏起来,神秘自然也让人感到疏远与敬畏。
没多少人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除了特蕾西娅这种性格的人,即使是凯尔希对待博士也是警惕防备多过信任,更不必提那些因为他的战术而死在战场上的战士。
巴别塔的战地指挥官无疑是个非常卓越的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最卓越的地方并不是指挥战争,他并非是天生的指挥官,他的大部分学识都以战争毫无关联。
没人知道这些,他也从来不说,久而久之他成了整个巴别塔里最特立独行也最形单影只的家伙。
人们说他冷血,说他冷漠,说他残酷,他没有辩解,他没有试图去纠正人们的想法,慢慢他就真成了这样的人。
理解说起来容易,但其实做起来很难,尤其是当你知道这个迟早有一天也会将你间接杀死的时候,比起理解,人们更远去从众,随波逐流。
更别说是朝不保夕的萨卡兹。
但你问值得吗?
也许不怎么值得,为了这些并不信任自己的人,为了这个自己也不太相信的理想。
可也许也是值得的。
起码特蕾西娅愿意相信他,起码有着那么一小批人愿意将命递给他,起码现在这种生活并不让他反感和厌倦。
有时候温柔比起狠厉更像是一柄刀子,它杀人不见血,却刀刀直取要害。
它不要你的口头效忠,不要你的鞠躬尽瘁。
它要的是你的命,你还不好意思不给她。
博士没什么伟大的抱负,也没什么远大的志向,他和陈默都是同一种人,是那种生活来了他们都能随遇而安的人。
是那种当决定要去做某件事后,他们就会去做的人。
“真不带着你的人进来?”博士忽然问:“这趟不出意外,特雷西斯不会再派人过来试探,离庭也暴露在了卡兹戴尔的视野内,接下来他要动手的方向就要换到那些投靠巴别塔的门阀和贵族,再则赦罪师和卡兹戴尔的佣兵也会向你们动手,但你们的处境会比过去更凶险和艰难。”
“你做掉了加尔森,现在看来这步棋走的很好,短期内那些小股势力向从你们着手打压巴别塔的人会稍作收敛,但对你自己,特雷西斯会把你推向风口浪尖,你有可能会成为卡兹戴尔历史上最值钱的佣兵。”
“但我们也能趁着这个机会统合掉卡兹戴尔境内那些原本散乱的大小佣兵团,这几年我一直在尝试做这件事,就和我们一开始计划的那样,先处理佣兵流散的问题,也是卡兹戴尔最大的问题,特蕾西娅已经有了人心,需要的只是威慑。”陈默说:“她做不来这种事,我很擅长。”
“你应该知道我和巴别塔那些人分歧挺大的,我们做的事,他们心里迟早也会不怎么待见,我们不是同一路人,这样也好,不过说起赦罪师,特蕾西娅把巴别塔的口子开的太大,阿斯卡纶一个人可不怎么处理的过来。”
“她没你想的那么不堪。”博士摇头说:“还在介意当初她揍你那件事?”
“我不是个小心眼的人。”陈默说。
博士看着他。
“真的。”陈默补充道:“当初接替殿下护卫的时候,是被她修理了一顿,但她也没好到哪儿去。”
“是啊,整整好几天都没人看到她的身影。”博士像是想到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陈默无所谓的说:“就是她小瞧了我,给她脸上留了点伤,大概让她觉得不好意思没面子,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佣兵身上翻了船。”
“……”
博士突然不说话了。
“离庭那边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博士又问。
“等东边有了动静。”陈默说:“炎摆出样子之后再看吧,凯尔希最近告诉了我一件很值得关注的事情,听说维多利亚那边发生了一点变故?”
“不奇怪。”博士淡淡的回答:“这些年特雷西斯一直有和维多利亚联系,他的军备和物资有很多条线是维多利亚供给,其他大大小小部分领主背后也有着别国的影子,离得远的,比如哥伦比亚,离得近的拉特兰,乌萨斯,卡西米尔……”
“敌人很多啊。”陈默说。
“不多……起码明面上的不多。”博士平淡的说:“比起刚开始时候要好很多了,特雷西斯和特蕾西娅的政见分歧也出在这上面,特蕾西娅决定接纳外人进入卡兹戴尔,特雷西斯和元老院的老人们并不赞同外人插手,他们还是小家子气了一些,也不怪他们,卡兹戴尔本就是流放之地,只比起名不副实的雷姆必拓好些,倒也好不了多少。”
“听起来你似乎也不怎么受待见……”陈默问。
“我倒是不怎么考虑这些。”博士说:“不过说来也奇怪,当初赞成的人被他们反对,当初反对的人却掌握了大事,不得不说是有些好笑。”
“你这番话让我想起龙门一个老家伙临走之前对我的告诫。”陈默说:“他这些过得看起来风光,实际上也挺不容易,处处受制于人,有时候真是有点同情他啊,不自在不说还得给自己画地为牢撑着那艘船放不下来。”
“魏彦吾?”博士叫出了这个名字。
“魏彦吾……离开龙门前才明白,其实哪儿都有一张网,龙门是,卡兹戴尔是,甚至连这座看起来众志成城奋发向上巴别塔也是……”陈默的嘴角微微翘起:“哪儿有人看着那么清白干净。”
“我就当你是在抱怨了。”博士说。
“发泄牢骚罢了。”陈默回答:“毕竟之后我们可就要一起去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了,你和我现在算是共犯。”
“我可比你要好点儿。”博士反驳道。
“也好不到哪儿去。”陈默别嘴:“我如果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你就是巴别塔的亡灵,屠夫动刀,亡灵嘛,冷冰冰的也没个人样,和你现在挺像的。”
陈默打量着博士的那身装扮。
“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别。”博士想也没想回答,大概是猜出了陈默的想法。
他现在打量自己的目光就和一开始进入巴别塔的新人和呆了一段时间的人没什么分别。
“唉,别这样。”陈默不为所动:“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难不成你真的长的挺吓人的,不然也不该整天戴着张兜帽不敢见人。”
他轻轻撞了撞博士的肩膀。
“给我看看你的样子呗,我保证不和别人说。”
博士看着他,然后转过头,接着很不给面子的抬脚就离开了船舷。
陈默看着博士离去的背影,也没去叫他留下。
一直到博士的深夜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又重新收回视线望着船舷外黑暗的天空,被乌云遮蔽的惨淡的月光。
“月光再好,也照不到有些人心上呐。”
陈默喃喃自语,掏出一支烟静静点燃。
蓝色的火苗在指尖一触即逝,压下了身上伤口的隐约阵痛。
在他眼里,卡兹戴尔就是个遍体鳞伤垂死不死的巨人,像是那些年倒下的巨龙,任由人瓜分着四分五裂的尸体,披着一张虚假的躯壳,从此那片土地上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未必有那么大的能耐和本事说要去拯救这个国家,那也不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事情。
魏彦吾临别前说了很多话。
有些他不在乎,有些他记在了心里。
一个人再强的武力也比不过人心里的算计,软刀子才最磨人,人力终有穷时,意气也会散尽。
这是那个老家伙这辈子琢磨出来的道理,到头来,他就被困在了那座繁华的名叫龙门的地方。
陈默想着,不过是力所能及,哪怕力有未逮,问心无愧罢了。
天底下哪里有着只要付出就一定会得到收获的硬道理呢,又哪里有注定能只胜不败的战争。
如果有天他不幸死在了卡兹戴尔,和萨卡兹一同被埋葬在了这片土地,也还算不上孤身一人。
起码走道通往地狱的道路上,会有一大群人和他相会,起码在面对特蕾西娅时,她就只是特蕾西娅而不是萨卡兹的王女。
有些担子落在肩上,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比起特蕾西娅而言,他无疑要幸运了许多。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那个声音又浮现在陈默的心里,他转过头,果然看到了和他一摸一样却一脸冷漠的脸。
【要陪着这些注定消亡的萨卡兹?连他们的主人也放弃了,你还想着继续留在这里。】
“其实我还挺怕死的……”陈默说,他没去看祂:“以前觉得死很可怕,因为有放不下的东西,但实际上无数次面对死亡,和它擦肩而过之后,就更怕了。可比起找个安安稳稳的地方躲起来,一辈子安贫乐道下去,我知道自己做不到这种事。”
从什么时候起恍然间猜到了特蕾西娅的想法呢。
也许是从从龙门回来的路上。
一座龙门也有着那么多的权衡利弊和利益纠结,更别说是巴别塔和一个国家了,以前觉得自己看到的挺多,实际上从龙门回来之后,才知道其实自己还是没看到多少。
没看到这个国家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高估了那些理论能在这片大地上起到的作用,那些理论就像是一把钥匙,但钥匙只是钥匙,门还在那里。
那样沉重,腐朽,庞大,根深蒂固。
门上刻着这片大地里数百上千年来的历史,刻着那种和记忆里走向截然不同的历史。
想一想,革命这个词语是从什么时候兴起的……也有两百年的时间了吧,一直变迁,一直妥协,一直流血牺牲,修改完善,直到几百年才渐渐发芽成熟。
你一个人,又如何能在大势所趋之下,翘起整个时代的走向呢,况且你志不在此,也没这种能耐。
所以陈默将火种交给了特蕾西娅,她有阅历,有见识,有失败带来的经验,也有着勇气,她是个不被命运眷顾的领路人,原本注定要死在这条路上。
比起陈默自己,她要更了解她们身处的这片土地,知道这片大地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欠缺什么,如何改变,如何取舍,如果去拿来又放下。
而不是有人来照猫画虎,大放厥词,想当然的提出些看似有道理的见解,颇有些纸上谈兵的意思去打肿脸当个半吊子的思想家和哲学导师。
人模狗样的。
陈默想着不由笑了起来。
“是挺好笑的。”他想着,又轻声补充道:“清谈误国啊……外来者。”
好在你没什么本事和志向,索性不管,不仅自在还占了些便宜,就是有些对不起特蕾西娅了。
劳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