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十四章 爱国者
         没人能听得到夜晚里某个人的低声自嘲,就像是没人能相信曾经一具年幼的躯壳里塞着一个成熟的灵魂。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孩子。
         陈默挺庆幸的。
         庆幸他并不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如果当时的他真的是个孩子,或许就不会活的像现在这么疲累和矛盾了吧。
         如果他当时真的是个孩子,也许就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去爱憎分明,去年轻气盛,也当然可以嫉恶如仇,满腔怨恨。
         这么多年来,他压抑着自己,那个成熟的灵魂反而渐渐成为了累赘,那个成熟的人和他那些成熟的想法,反而像是禁锢了他的牢笼。
         让他不得解脱,让他不得不去瞻前顾后,权衡利弊,做个卑鄙小人苟且偷生。
         有许多事,不是做不到,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条条框框的规矩一如是最简单的法律一样束缚着人,这是最轻巧的,以至于后果,隐患这些说辞都要差的远了些。
         人活着,本就没有“自由”可言。
         博士渐行渐远,在转过道路后,他在转角停下了脚步。
         陈默没有出声挽留。
         他们不用说的太明白,该说的在两年前都已经说过,只是陈默提起,博士的回答和当初仍无二致就够了。
         除去巴别塔明面上援助,暗地里他不知为了这个当初随意提起的构想付出了多少心血,或许从那时候起,博士并没有真的指望这步棋能在将来起到什么太大的作用,他不过像是大多数棋手那样,遍地落子,以求巧手。
         不论之后的局势走向何方,有子总比没有子要好。
         “外来者吗?还真是……再贴切不过的形容呐。”
         博士低声呢喃,他伸手拉低帽檐,兜帽下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他的手缓缓插进口袋里,抬起脚步,走在空旷的走廊上。
         单薄的身影倒映在罗德岛冰冷光洁的墙面。
         这两个同为卡兹戴尔的外乡人,在这天瞒着巴别塔的其他人,不约而同选择了一条相同的,看上去愚蠢无比的道路。
         ——————
         卡兹戴尔东境罗德岛号
         天气/多云
         白天下午时分下了一场小雨,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雨来的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自赫德雷有记忆起,卡兹戴尔的天空就总是阴沉的,就像是这个病入膏肓的国家一样从未有过阳光明媚的一天。
         他是一名在卡兹戴尔战场上打滚多年还侥幸不死的佣兵,萨卡兹雇佣兵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处,也许某天捡起一柄战场是遗失的武器就成为了一名佣兵,但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们归处。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虽说大部分佣兵都没做好死亡的准备,但就和白天那场雨一样,卡兹戴尔的死亡也总是突如其来,没有半点预兆可言。
         伊内丝又升起了篝火,坐在篝火前静静的发呆,很少有人知道伊内丝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但赫德雷是那个少数人之一。
         因为篝火的温暖和并不明亮的光会使她在黑暗里感到安心。
         可在卡兹戴尔这片黑暗沉沦的土地上,又那里会有指引萨卡兹们温暖的光呢?也许那位殿下算是一个,赫德雷并不看好她,也不看好巴别塔。
         他走到伊内丝身旁坐下,坐在清空的物资木箱上,靴底沾上了雨水和泥泞,身上披着尚未来及取下的雨披。
         坐下时雨披上有些零星的雨水抖落,他刚从外围警戒哨岗回来,罗德岛号太大了,庞大的罗德岛行驶在大地上很难掩盖得了踪迹,宛如一个醒目的靶子,所以不得不做好完全的警戒和防御,以免被打的措手不及。
         在这点上,赫德雷这个“活得久”的专业雇佣兵无疑很上心。
         伊内丝转过头瞥了他一眼。
         赫德雷伸手烤着火,驱散了夜里微凉的寒意,搓了搓手掌。
         “看来我们是被人小瞧了?”伊内丝开口说,听不出什么怨气,声音出奇的平静。
         “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赫德雷轻松的回答。
         “哼,当然是件好事,轻轻松松就能完成任务,不用搭上性命,我不知道多久没有碰到过这么便宜的好差事。”伊内丝拿着枯树枝拨动篝火,她的黑发仿佛和夜色融合在一起,倒影着火光的影子随着手里的动作摇曳。
         “这趟损失的人手可不少。”赫德雷反驳道。
         “但我猜你已经和巴别塔谈好了价码,我们的损失会被弥补回来。”伊内丝说,像是不经意间又问:“w,是不是你故意留下来的。”
         “什么意思?”赫德雷像是没有听懂伊内丝的问题。
         “别给我装傻,赫德雷,你应该知道我的能力。”伊内丝转头看着赫德雷:“我是说在撤离营地的时候,你把w留下来,你想借着她的手摆脱营地的其他人,不,你想处理掉他们。”
         赫德雷没有去看那双盯着自己的金色瞳孔,瞳孔的主人那张冷淡的脸。
         伊内丝看着身旁的男人,和她对比起来略显高大的身影,以及下巴上唏嘘的胡渣,赫德雷红色短发像是火焰又像是干涸的暗红色鲜血。
         只是不知为何,现在的他看起来不禁让人觉得有些憔悴。
         “你真是这么想的?”伊内丝已经知道了答案,赫德雷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可以解释,说出他这么做的原因,但伊内丝知道他不会说,而现在提起这些也不重要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没问为什么。
         “那些营地的其他队伍和我们不是一路人,难保不会反对这次任务,我信不过他们,而且我们需要诱饵才能从营地和那边的盯着我们的斥候眼底脱身。”好几秒后赫德雷终于开口说。
         像是在解释。
         “w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她的行事风格不会引起斥候的怀疑。”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
         “王城的人找过我,在巴别塔联系截断了我们的信使之后,他们来找我商议过价码。”
         “你拒绝了他们。”
         “他们一直在跟踪我们,巴别塔知道这点,但我们谁都得罪不起,伊内丝。”赫德雷叹息道:“比起和另一边做生意,起码巴别塔的人要更安全一点,当然,不能否认同样危险。”
         “你的影子可不是这样想的。”伊内丝冷笑道,她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在赫德雷篝火旁的影子上。
         “我们这趟折损了很多人,赫德雷,很多。他们原本可以不用死在这里,你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
         “……”赫德雷沉默了下来。
         伊内丝也泄气般没了话语。
         她知道,的确像是赫德雷说的那样,他们谁都得罪不起,她只是有些无奈和憋屈。
         “……我想亲自来见见那位殿下。”赫德雷终于说出了他此行的想法:“我听起过那位殿下的传闻,但亲眼见到她这还是第一次。”
         “值得吗?”伊内丝的冷笑越发明显。
         “不清楚。”赫德雷摇头回答,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他也不清楚值得与否,可有一点他很清楚。
         “但我是个萨卡兹,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是个萨卡兹,伊内丝……我很抱歉,没能在一开始就通知你。”
         没有那个萨卡兹会希望流落他乡,不如说,没有那个人会希望这辈子流落异乡,死的毫无意义。
         他这么说着,伊内丝心里却升起了一股怒火,一种被当成外人的怒火,她握紧了手指,但很快那股无名升起的怒火不由黯淡了下去。
         她是个外人,但同样也被萨卡兹视为了共事同伴和战友,也许同伴这个词语在萨卡兹雇佣兵中并不是什么好话。
         萨卡兹啊,又是这个说法,那个她总是喜欢不起来的w也是这样说。
         “我真的不太能搞懂你们这些萨卡兹的人想法。”
         伊内丝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烦躁。
         赫德雷笑了笑。
         “其实不难理解。”
         赫德雷抬起头望了望不远处陆行舰巨大的身影:“每个萨卡兹或多或少都听闻过那位殿下的故事,我也同样如此,在许多年长的萨卡兹心里,那位殿下是位伟大的英雄,她曾经被视为这个国家的希望,现在也有很多人抱有相同的看法,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种不知该持续多久的生活,萨卡兹人已经从习惯到麻木了,所以我们很害怕希望,而那位殿下,曾经就是希望。”
         伊内丝没有回答。
         赫德雷说出想法后反而轻轻呼了口气,轻松了许多。
         “说实话,我还在犹豫。”他说:“没决定好是否要选择其中一方,毕竟我们已经逃避了太久,我们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一旦发生改变,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做好准备去适应。”
         “很多人可能会选择留在这里,更多人,永远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我知道你一开始想问我什么,除了最开始那场惨烈的遭遇战外,这一路上我们走的都很顺利,你也发现了为什么会这么顺利的端倪。”
         赫德雷说着转头去看坐在一个身为旁的伊内丝,后者嗤笑了一声。
         “我在等你的回答。”她说。
         “你见过那个人了。”
         “如果你是说狠狠教训了你一顿的那个……不出意外我见过了。”
         “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试图用我的法术去观测他,但他似乎能察觉到我的动向,来这里之后那位说话冷冰冰的凯尔希医生警告过我,最好别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你听的进去?”
         “所以我现在连睡觉都不怎么敢闭上眼睛。”伊内丝长舒了口气,她略带同情的说:“我大概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了。”
         “我能想象。”
         赫德雷能想象到面对那种怪物的压力,他并不奇怪巴别塔能有这种程度的战力,只是与他所设想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在巴别塔看到那个人的身影,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隐隐也有着些许的压力。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早晚会和他有一场谈论,他和巴别塔内人有很大的不同。
         “但殿下他们视而不见,以及……那位巴别塔的博士,如果我们还把自己当成人看的话……那他就是一个异类,在他眼里,我们或许都是死物,或者说棋子。”伊内丝说着,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能放松一些。
         “让你忌惮的那位,他和博士是不同的。”她提醒道。
         “……你说话怎么和w似的,你以前很没耐心,可从来都不拐外抹角。”赫德雷语气怪异的说。
         伊内丝轻呼了一口气,她有些想骂人。
         “打个比方,在博士眼里我们都是可以随手利用和抛弃没有生命的棋子,是死物,而他是唯一活着的人,我不会放心让自己和他共处的,我还没有自寻死路的想法,但……和你有过接触的那个,我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狰狞又模糊的黑影,厚重,遥远,却意外的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伊内丝想起了那条并不漫长的回到巴别塔的道路上,那个被他视为狰狞模糊的人背着w的时候,还能细心的注意到避开她身上的伤口。
         只是那个狰狞的黑影让人下意识觉得畏惧,像是在面对庞然大物压迫时的正常心理反应,却并没有升起真正的恐惧感。
         “看来在这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
         “前提是不和那位博士一起共事的话。”伊内丝问:“那么,你是准备打算在这里歇一歇了?”
         赫德雷没有直接回答。
         “还记得吗?最开始的时候,一个旗手倒下,会立刻有另一个旗手去接替。”赫德雷说,仿佛自言自语带着些回忆:“从西部到东部,成为雇佣兵,然后折返这里,旗帜从未倒下,直到第七十个,还是第八十个旗手死在旗下,他把旗杆插进了自己的腹部,旗帜还是没倒。”
         “我们护卫罗德岛本舰的时候,那些敌人的强攻,轻易撕碎了我们的防线。”
         赫德雷的话语顿了顿。
         “那时候,握着旗的是个孩子。我们在坡下,法术像泥石流一样冲刷着地面,在凯尔希医生和离庭的人抵达之前,我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他说着,转过头去望着那杆在夜色里代表着雇佣兵在黑红旗帜。
         “我们不过是一群雇佣兵,赫德雷。”伊内丝低声说。
         “是的。”赫德雷没有反驳:“但其实我可以伸手去接住旗杆。”
         “……”伊内丝沉默下来。
         “我一直不喜欢雇佣兵的旗帜,它明明应该倒下的。”赫德雷的声音很轻。
         它明明可以倒下的。
         萨卡兹雇佣兵的旗帜,卡兹戴尔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这是伊内丝第一次听到赫德雷吐露心声,他的影子没有丝毫摇晃,仿佛在告诉伊内丝他的内心在说出这句话后无比坚定,他真是这么认为的。
         “有时候我会想,为了这面旗帜而死的人,他们的死是有意义的吗?”
         “你总是该想的不去想,不该想的想的挺多。”伊内丝略带嘲讽的说。
         赫德雷笑了笑没法反驳。
         “但我知道,我们不过是想要给自己心里竖起一面旗帜罢了,萨卡兹很少再有什么信念可言了,如果连这点念想都丢掉,就这样死掉真的流离失所了。”
         赫德雷的声音低沉:“我很感谢殿下的仁慈,她记住了我们这些萨卡兹最后还能被称之为人的部分,但也许……这些东西是我们曾经自己失去的,我们没法再找回来。”
         “来之前我遇到了离庭的人,殿下她……在上次任务结束的时候曾单独找我到过我,凯尔希医生说着像是殿下的风格,很别样的风格,老实说我当时很意外。”
         “殿下说过,她记得我的出生,我过去在卡兹戴尔停留过,在那座巨大的工业区炉堡和围绕在它周围百里,充满着犯罪和死亡的腐烂城市。”
         赫德雷微微仰起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兴许是想到了那个曾经在炉堡的罪恶都市里艰难挣扎的小鬼,瘦小,油滑而且精明。
         后来他长大后渐渐成了一名雇佣兵,而且是价格不菲的雇佣兵好手。
         “因为难民的不断增加,腐臭的贫民窟已经快要堆上天空的,伊内丝,卡兹戴尔有多少所谓的贵族?又有多少在战争中盈利称王封侯,冠着可笑称谓的萨卡兹?”
         赫德雷的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容,他自问自答。
         “多如草芥,战争造就了他们,也造就了我们,造就了在外人印象中残酷冷血的萨卡兹人和荒芜腐朽的卡兹戴尔……但殿下也许都记得,记得萨卡兹这许多年来的变化和流离,是我们自己亲手毁掉了这个国家,亲手丢掉了自己被称为人的部分。”
         篝火摇曳的火光照亮了这个雇佣兵老手那张沧桑的脸庞,可他的双眼却从未有像现在那么明亮和清澈。
         这种仿佛抹去了尘埃的明亮,让伊内丝感到意外,连同他的影子,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那些离庭的人,他们和我们的不同,你也感知出来了吧?”赫德雷问。
         伊内丝犹豫了一下点头。
         她说:“他们的确不同,或许他们做着和我们一样的事情,但他们的影子都很坚定而且……干净,虽然不愿意承担,但不像是我们以前遇到的萨卡兹。”
         “所以我问殿下为什么会这样。”赫德雷说:“你知道殿下是怎么回答我的?”
         “要说就说,别卖什么关子!”
         赫德雷笑着。
         “殿下说,她也说不清楚,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这样,他说我应该亲眼去看看那座城市,也许我能在那里找到答案。”
         “城市?”
         “格莱—巴尔,哦,现在叫做格莱了,就是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赫德雷张开手掌烤着火,火焰的温暖略微驱散了夜里的寒意。
         “殿下当时很笃定,他说我肯定会不虚此行。”赫德雷扬起嘴角:“老实说,很多年了,我都快忘了期待是什么感觉。”
         伊内丝别了别嘴,一脸嫌恶,干脆将手里的枯树枝扔进篝火里。
         “那你真该去找块镜子瞧瞧自己现在的表情。”
         她的话语充满了讥讽,可嘴角却轻轻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