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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十五章 知易行难
         昨天下了一天的小雨,道路越发难行,罗德岛还在进行最简单的维修,这艘船从雷姆必拓的遗迹场秘密挖掘后行驶到卡兹戴尔,等到格莱的营地之后,才会进行全面整修。
         比计划中要提前了两年。
         原本罗德岛的修建应该是在两年之后才全面动工,将之作为战争开始后巴别塔的主要据点,但博士和我否定了这个提案。
         卡兹戴尔国内的局势愈发紧张,从特蕾西娅开始游说麾下的领主和门阀后,各地都隐隐有着纷乱的动向。
         巴别塔无法确认其中有多少人是真正值得信赖的,在正式进入卡兹戴尔后,能想象到今后的局势还将变得更加紧张。
         所以我们将这艘船提前摆到了明面上,博士做出了谋划,从雷姆必拓到达营地的路线算不上隐蔽,它作为吸引摄政王特雷西斯诱饵,做给现在国内骚动的势力观望,以期望浑浊的国内局势为此产生的变化和各方反应。
         这是巴别塔第一次明面浮出卡兹戴尔的水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它和殿下的举动。
         不出意料,摄政王方面做出了反应,无法明确确认到其中有多少领主参与了这场堵截。
         赫德雷的佣兵队伍是在两年前就和巴别塔有过接触的雇佣兵组织之一,不如说,巴别塔在秘密关注着他们,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两年前冬季那场行动中,巴别塔就掌握和纪录了他们的行踪。
         这件事一直是博士在做,以筛选卡兹戴尔内错综复杂的雇佣兵势力,方便离庭有计划的介入其中,掌控雇佣兵队伍和他们身后主人的动向。
         一旦他们有所行动,离庭埋在雇佣间的棋子也能由此分辨出身后领主的态度。
         这件事做的极为隐蔽,是埋下的主要几条线路之一,也是离庭和巴别塔做出切割的主要原因,巴别塔,殿下的政策使得很多间谍的渗透要方便了许多,阿斯卡纶大抵对此深有感受。
         我不怀疑特蕾西娅拥有这种能力能够折服他们,不如说,这些年来她本就给萨卡兹营造出了这种形象,而巴别塔……大抵应该会留下不少人。
         原本的计划因为局势的动荡不得不提前了许多。
         这是无奈之举,同样……有好有坏,坏处在于很多暗线都还没来及做出部署,好处是特雷西斯的规划也会发生冲突。
         我不知道特蕾西娅选择的这条路成功的几率有多少,博士……那个人虽然一直在说他会用任何办法和手段增加巴别塔的胜算,但我知道,他自己也陷入了困顿,最主要的是,特蕾西娅自身的想法……她是否真正想要赢得这场战争,而在战争胜利后,我们该怎么去处理和面对那些汇集在这面旗帜下的势力。
         巴别塔是否会成为这场战争胜利之后的又一个政治牺牲品。
         那些领主和势力中,又有多少真正站在特蕾西娅的身侧,而不会倒戈一击。
         也许凯尔希之前告诉我的话没错。
         她说特蕾西娅和特雷西斯的政治矛盾在于这片土地是否值得萨卡兹继续生存下去,他们在这点上产生了分歧,破散又被割裂的卡兹戴尔即使重新整合起来后,又能否在接下来外部势力的虎视眈眈和压迫下求得生存。
         也许这次战争的胜利后面对的结果会更糟,会死很多人,最终卡兹戴尔将继续分裂,特蕾西娅被架空之后,成为如同玻利瓦尔那般的傀儡。
         萨卡兹已经面临过太多次失败,这个破碎的国家即使要如何在困难重重的境地中重新崛起?又是否再值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后崛起?
         特蕾西娅一定也在考虑这些问题。
         可她总是太过温和,给人的感觉太过温柔,她将这些忧虑深深的藏在心里,但不能否认,她肩上沉重的责任以及前路坎坷的迷茫。
         这场战争的结果也许并不如预想中那般美好,它可能在耗尽萨卡兹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底蕴后,获得一个悲惨的结果。
         也许,现在巴别塔上见到的那些人都会死去,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每天都能看到人,都将在这场战争后死去,而且死的毫无意义。
         理想和理念并不能成为拯救一个国家的全部支柱,它的萌芽需要土地,也需要时间,而卡兹戴尔尚欠缺这些。
         埋下的种子需要浇灌,等它长成参天大树为萨卡兹遮风挡雨无法一蹴而就,况且还有虎视眈眈试图折断这颗树苗的外人和心怀不轨的内部蛀虫。
         特蕾西娅犹豫不决。
         她是这样的人,做不来枭雄和君王。
         她心里藏着悲伤。
         她希望他们都能活下去,可战争总是要死人的。
         这种悲伤和仁慈将她塑造成了一个伟岸的人。
         她没法辜负那些期望和憧憬的望着自己的眼光,她也没法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付出生命。
         巴别塔的走的越远,陷的也会越深。
         我开始有些踌躇了……
         我以为她是想着自己去实现那个未来。
         但也许是我错了……她或许也是在憧憬,在我告诉她那个未来后,她心里的某个想法变得更加坚定了,但却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想法。
         知易行难。
         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我不允许,我也做不到!
         兴许连我也没有察觉,我对她的感情,早已发生了变化。
         我是自私的,尽管我冠冕堂皇的说着自己想要拯救这个国家,可我又如何能再次看着,她在我怀中永远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
         陈默坐在营地后的山坡上,腿上放着一本小小的笔记本
         他就那么随意坐着,在小雨过后尚未来及取下身上披着的雨衣,军靴上沾着泥泞,远处是罗德岛庞大的舰影,天空在小雨过后渐渐开始放晴,大地还是湿润的。
         【小塔:
         罗德岛正在前往营地的路上,这几天我们遇到了五六次袭击,其中大部分都是受雇佣的佣兵队伍,少数夹杂着不知何方势力的精锐探子,也许是属于巴别塔旗下的势力,也许也有着特雷西斯那方的人手。
         总得来说,除了第一次袭击外,其他的都不算棘手。
         他们大概已经吃到了苦头,在离营地越近的路上,袭击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我想上一次袭击应该就是最后的试探了,毕竟其他方面目前为止能做到的也只有这种程度,而罗德岛越靠近后方,也就变得越安全。
         不过……之后的局势可能变得更加危急,我的身份不适合和巴别塔麾下的门阀势力打交道,这些事会交由其他人来负责。
         你应该也不想听巴别塔和卡兹戴尔内部势力的政治斗争,我也不擅长讲述这些。
         上次说到哪儿了……说到赫德雷他的队伍,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关注他们,看起来其中已经有不少人改变了主意,他们也许会留下来,不过赫德雷本人和他的那几个心腹大概没那么容易动摇。
         我打算等到格莱之后和他谈一谈,故意晾他几天,说点好笑的,他这几天应该过得有些窜窜不安。
         他似乎挺……忌惮我的,大概是因为我上次下手狠了点,给这个雇佣兵老手留下了不算好的印象……】
         陈默停下笔,合起在笔记本里,他听到了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正提起的雇佣兵头子在离庭成员的带领下站在后方。
         “长官,有人要见您。”
         “你先去忙吧。”
         离庭的成员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坡地,走进下方的营地。
         陈默望着站在几米外看着他的赫德雷。
         “来找我的?”他问。
         “我擅自向巴别塔打听到了您的驻地,有些话想当面说。”赫德雷扯起嘴角笑了笑,他应该不擅长露出这种表情。
         “不用拘谨,我不是什么贵族和大人物,不介意的话就坐下吧,刚好,我也在想着和你聊一聊。”陈默指了指身旁。
         赫德雷没有犹豫,走到他身旁坐下。
         他看到陈默从怀里抖出了一支香烟,然后递给他,赫德雷没有拒绝,目光又瞟到他腿上合着的笔记上,没去过多关注和打量。
         陈默伸出手指点燃叼在嘴上的香烟,将手上的火苗移过去,赫德雷愣了愣,他发誓没见过这么使用法术的人,迟疑了一下后,点燃了香烟。
         烟雾弥漫,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后,赫德雷依旧心事重重,面前这位离庭的首领,亲手做掉了加尔森的人,给了他又一种不太相同的印象。
         似乎并没有他在战场上表现的狠厉和冷酷。
         上次只是在他的手下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可现在两人却并肩坐在山头上抽烟,赫德雷心里不由觉得有些怪异,他看不懂面前这个离庭的首领。
         “本来打算在回到营地之后再去找你谈谈的,既然你现在自己亲自过来,也省的我们多费功夫。”陈默说,指尖抖了抖夹着香烟:“见过殿下和凯尔希了?”
         “上次任务之后,特……殿下单独找我聊了聊,后来又遇到了凯尔希医生……最近才得知,我应该叫她凯尔希勋爵。”
         赫德雷的表情放松了一些,在谈起凯尔希时,他的神色微微有些惆怅。
         “凯尔希应该不会在意这些称谓。”陈默想了想问:“她说话很直白吧?”
         “是有一点。”赫德雷斟酌组织了一下语言说:“她问起我们是否愿意留在巴别塔……”
         “像是她的风格,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们有过留在这里的想法,但巴别塔内的环境不适合我这种性格的人久留。”
         赫德雷回答,他看着下方的营地,营地里出没的人手,有些令他想起当初他们营地的模样。
         “……这次行动,我们损失了不少人手,当然,我没有责问巴别塔的意思,在接受这个任务后,我们就已经有了承担任何风险的准备,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和谁作对。”
         “可你没说,你们没胆量拒绝巴别塔的命令,你们是被迫的,而我想比你设想的损失还要惨重。”
         陈默直言不讳,他看了眼赫德雷看似刻板的脸。
         “我把你们的人当成了诱饵,不说希望你原谅,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但作为萨卡兹佣兵你应该能理解我这么做的理由。”
         “……我能理解,如果我是,我也会,人命在卡兹戴尔并不怎么值得珍贵,每个萨卡兹都有他们的价码,我们早晚有一天为此而死。”
         赫德雷说:“这就是萨卡兹佣兵的生存方式,明码标价,怨不得人。”
         “可殿下她不会这么想。”陈默说。
         赫德雷顿了顿。
         “是啊。”他感叹道:“殿下会记得他们,我很感谢殿下,我们已经丢失了太多能被称为人的部分,但殿下,她一直记得。”
         “也记得你们,哪怕你选择了其他的路。会有不少人选择留下来,好不容易积攒的势力可能就要一朝烟消云散,甘心吗?赫德雷。”陈默问,他直白的话语刺这这名雇佣兵的感受。
         他没有转头去看这个佣兵的表情。
         他能想象,即使因为自己的缘故赫德雷不会表露出来他的不满,他会隐藏的很好,很谨慎,知道分寸,但他心里未必不会觉得不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赫德雷想。他打不过陈默,他也不想为了早就死去的人丢掉命,这不值得。
         “所以你现在来,是不确定在巴别塔决定放任你们离开之后,我这边是否会把你们强硬留下来?”陈默说。
         赫德雷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他之前和陈默有过一段简短的交谈,对方没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将话语说的很死。
         陈默掐灭了香烟。
         “当时是在战场上,双方的处境都很混乱,我不得不那么对你说。”陈默说,赫德雷心里松了口气:“既然特蕾西娅没有阻止你们离开,我也不会做恶人暗地里对你们下手,罗德岛到了营地之后,你们的任务就算结束了,到时候你们想走就走吧。”
         陈默说着,话语停顿了一下。
         “不过有些话,我还是得和你说说,如果下次在战场上遇到你们的话,你我心知肚明。”
         “我明白,我们会离开卡兹戴尔。”赫德雷回答:“凯尔希女士也提醒过,她没有理由阻止我们继续以雇佣兵的身份浪迹在这片大地上,但很多事情,不用她说,我也明白。”
         赫德雷轻叹道。
         “我们是萨卡兹,在殿下和其他人选择继续为了这片土地而战时,像我这样的人,却放弃了卡兹戴尔,选择了逃离。”
         “凯尔希医生有些话或许说的直白,但很有道理,她说不成规模的雇佣兵总是如此,比起那些扭成一股的庞大力量,想要保持独立的势力总是脆弱不堪的,我对此……深有体会。”
         “你们的想法很正常。”陈默说:“卡兹戴尔的战争持续了太长的时间,生活在战乱里的你们会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卡兹戴尔没为你们带来过什么,自然也无法强求你们为它做些什么,甚至为此赌上现在的一切。”
         陈默说:“哪怕她是特蕾西娅,你们效忠的王。”
         赫德雷怔了一下,他略微错愕的看了陈默一眼,错愕的表情一闪即逝,隐藏的很好,他轻轻捏了捏手里夹着的快燃尽的香烟。
         “我没想到您会这样说……”
         “不用意外,这些话殿下来说会更好,每个人都有自己想的路想要走,逃避也好,迎难而上也罢,卡兹戴尔不该强求你们这些希望活下去的萨卡兹,当然你们也有着为这片土地而战的理由,离开也好,留下也罢,都没有错,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陈默转头看着坐在身旁的赫德雷。
         他轻笑着说,抬头望着天边散去的乌云和阴霾。
         “殿下她,不会强求你们,我想她甚至对你们心怀愧疚。”
         “兴许有一天,如果这场战争我们输掉的话,你们这些选择离开的人,将成为活下去的人的助力,毕竟谁愿意为了一群理想主义者做些赔本买卖,但也许,如果有天卡兹戴尔真能发生改变,你们这些曾经离开的人再回来,会发现这个国家变得稍微好了些,你们就会愿意心甘情愿的留下来了。”
         “……”
         赫德雷沉默了下来,他忽然间发现,自己对面前这个人又产生了一成不同的认知,他想起了伊内丝的话语,他说他看到了一个狰狞庞大的黑影,赫德雷可以想象,因为他直面过面前这人的恐怖,可伊内丝又说,他没有感到恶意。
         赫德雷也没有感到恶意。
         留在巴别塔的这段时间令他有了与卡兹戴尔之外不同的感受,虽然短暂,但这个组织和雇佣兵是截然不同的。
         他们稳固,有着同一个向往,有着看似天真不切实际却难免让人向往和敬佩的理想,他们为此而战,正在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不单单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赫德雷想起了那面倒下的旗帜,那个为了旗帜而死的孩子,他也想起了工业区外绵延百里的恶臭和腐烂,多如草芥的王侯贵族。
         萨卡兹人的挣扎,外界的恶意,以及那些早已放弃的希望和热忱。
         他并不是个热血的人,赫德雷心里很清楚,他也清楚在离开巴别塔后想要在聚集起一个属于自己佣兵团有多么困难,打着萨卡兹的旗号在外界做着佣兵,正是像他这样的萨卡兹佣兵,才让人们将萨卡兹人当成了冷血残忍,杀人不眨眼的魔族。
         正是他这样放弃萨卡兹的人,正在一点点切割掉这个国家的脊梁和未来。
         雇佣兵的旗帜应该倒下的。赫德雷心想。
         他并不怕死,怕死的人如何敢成为佣兵,他只是习惯了作为佣兵而活着,他心里依然对这片土地有着眷恋和热爱。
         他只是怕失去希望,没有结果的希望是有毒的,何不从一开始就不去期待这种东西,他不否认自己退缩了,也不否认自己心里的权衡。
         “那么,恕我冒昧,既然您明知道这些,为什么还会留下来?”赫德雷忍不住问,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到尽头,终于熄灭。
         但这个雇佣兵,他心里早已熄灭的东西,却不知为何燃起了一丝苗头。
         “您……并不是萨卡兹。”赫德雷的视线放在陈默的身上,他没有从陈默身上看到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萨卡兹人的特征,就像是巴别塔内一部分菲林和丰蹄已经瓦伊凡一样,但不同的是……赫德雷知道眼前的人和那些人的想法是有不同的,他不免有些羞愧,来得快也去的快。
         也许是涌起了这个想法,他暗地觉得自嘲和讽刺
         博士是个令人不愿意深入接触的人,也许这番话也可以问他,但赫德雷知道,以他的性格不会问出博士这种话,不过是有了一番谈论,所以赫德雷才这么问陈默。
         “你想知道?”陈默说,他看了看赫德雷手里燃尽的香烟:“好吧,看在我们有一支烟的交情的份上。”
         “没什么理由,赫德雷,硬要说理由……可能是因为我有个以前和你一样的雇佣兵萨卡兹大姑娘做副官,她时常问我类似的问题,还有就是……”陈默看向远处庞大的陆行舰,他收回视线。
         指了指下方的营地。
         “……我得让这些不怕死的家伙,让他们死得其所。”
         赫德雷愣了愣。
         他抬头看着下方的营地,那些营地里的成员。
         “死得其所吗……”
         他低声重复,缓缓握紧了手指。
         他们之间少有信任,他们很少为了战友复仇,权衡死亡的价值,他们将战友的牺牲明码标价。
         他们没想过为什么而活着,更不必说自己的名字,未来这些遥远的东西。
         W,那个死去的W,赫德雷忽然想起了那个神神叨叨,总喜欢笑和伪装自己的家伙,他有一柄从拉特兰人手里得到铳,从杀死那名拉特兰人以后他就变得疯疯癫癫。
         也许……他才是所有人里面,最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的人,可惜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