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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七十一章 默守陈归 二 死小孩
         狐狸的笑容一闪即逝,很快隐没下去。
         她重新坐下,抬起头望着质问自己的陈晖洁。
         过了两秒她才缓缓开口:“在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让你看样东西吧。”
         狐狸解开大衣的衣领,露出被源石侵蚀的肩膀,上面狰狞的黑色结晶宛如这片大地上最恶毒的诅咒。
         它也的确是一种诅咒。
         陈的瞳孔缩了缩。
         “害怕了?”
         “你是……感染者?!”
         狐狸放下手,遮住肩膀的痕迹。
         “如你所见,我是一名感染者,所以现在你应该明白我和你的立场是不同的,不,确切的说,你是不同的陈小姐,不管你再怎么抵触龙门,抵触魏长官,但不能否认的是,你和我们这些人是不同的。”狐狸叉着手说:“当然,你也可以继续你的美梦,将一切都当做从未发生,在我看来,对你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我必须说一句,陈小姐,感染者和普通人之间的界限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也不会因为你的想法而发生任何改变。”
         “你到底在说什么?”
         陈不太能听懂狐狸话语的意思,但她能听出对方话语里的警告,就像是在警告一件她心里其实十分明白,却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的事情。
         她像是在逃避。
         狐狸看的出来,狐狸能够理解,其实在成为感染者时她也有过片刻的迷茫,只是忽然想到那个人也已经是感染者了,狐狸突然释怀了。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那我就说的再清楚一点……说点,我们都清楚的。”狐狸望着陈,望着她努力压制颤抖手指却依旧在微颤的模样。
         陈仿佛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狐狸要说什么。
         她屏住了呼吸。
         狐狸的话语缓缓落下。
         “那个人,我不知道你该如何称呼,我在龙门接到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避免你被某些不必要的因素影响,他很明白这点,陈小姐,他比你要清楚,因为他活着的方式不比你们,不比你们要好,当然,我说要,能比得上你的人其实也不多。”狐狸说:“你尽可抱怨自己的身份,对你的亲人厌恶或者抵触,但这并不能否认你们之间的联系,也不能否认龙门对你的重视,无论如何,你都是要回去的,离开了龙门,你什么也做不了,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陈没有回答。
         “听我的,陈小姐,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感染者赌上自己的一切,这很傻,而且不值,回去之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尝试,龙门会为你提供助力,可你要明白,一旦你和感染者扯上了关系,一旦你也成为了感染者,即使是龙门,也无法再帮到你。”
         “别做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陈冷声说:“我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替我操心,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没那么蠢,也不认为你现在是在找我聊天。”
         “但你明白我接下来要说什么。”狐狸回答:“不如说,其实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
         “你不是魏彦吾的人?”陈有些不解。
         “我的确隶属于近卫局,也听从魏长官的命令。”狐狸说。
         “那为什么,你的态度可没你的话那么干脆。”
         “原因嘛,有很多,就像你一样我们曾经也是朋友。”狐狸看着陈异样的表情:“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比如龙门半年前发生的事,比如他不愿意告诉你的那些事情,也比如他和卡兹戴尔的关系还有他做的打算。”
         “半年前,一群萨卡兹袭击了龙门的下城区,半个近卫局的警员被牵扯其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那时候我就做好了准备。”
         “什么准备?”
         “送命的准备。”狐狸回答的很干脆。“我对龙门没有多少期待,或者说,那座城市没什么能让我留恋的,但我活了下来,他也许和魏长官做了个交易,我不清楚的交易,龙门从此再也和他没有任何联系。”
         “他其实是想杀了魏长官的,我说是,我猜他想过这么做,但他却没有下手。”
         狐狸盯着陈,像是在提醒什么。
         她也总是谎话连篇,但陈并不清楚。
         陈终于明白过来,她看着面前的猎狐犬,又想起了龙门,她的确已经离开太久了,久的如今的她只能从信里看到龙门的消息。
         这些年里,她一直在找寻小塔的下落,却忽略了很多其他的东西,忽略了当初那个谎话精,忽略了他的感受,直到再见到他时,心里只有庆幸,埋怨,却从没有想过他会怎么想。
         他又遭遇了什么,在龙门,他又看到了什么。
         “或许你说的没错。”陈忽然低声说:“我的确是最好运的那个,离开了龙门,我什么也做不了,不管我愿不愿承认,我的一切都与龙门息息相关。”
         言传身教,让我变成了什么?
         感同身受,让我明白了什么?
         坚持不懈,让我失去了什么?
         直到现在的久别重逢,我又能做什么?
         假使再找到她时,若是一番相同的局面,我又该做什么。
         陈闭上眼。
         我能做的……
         不是在多少年前就已经决定好了吗?
         努力的学习剑术,来到维多利亚求学,回到龙门之后的打算。
         不过都是为了一件事。
         为了在面对相同的选择时,我能不再束手无策。
         “但……”陈睁开眼,她拿起了赤霄的长盒,瞳孔里满是决然:“这又如何!”
         那些与生俱来的,不可违逆的,那又如何。
         陈晖洁还是那个陈晖洁。
         那个喜欢一意孤行,不愿妥协的陈晖洁。
         陈没再去看那封龙门来的信件,她当着狐狸的面将那封未来得及打开的信撕成了碎片。
         “不再考虑一下?”
         “这不是正是你的目的吗?”
         “可别那么说。”
         “违抗了命令,你有考虑过回去龙门之后该怎么办?”陈忽然问。
         “那就不用你来操心了,陈小姐。”
         “……为什么帮我?”
         “不是帮你。”狐狸点燃了烟,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陈。
         她的眼神是冷漠的。
         陈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没再多说什么。
         ————————
         我总是忍不住回想起那座城市的夜晚,灯光燃成的篝火。火光里有人欢笑,有人歌唱,有人舞蹈,我伸手想要去抓住它才发现它离我很远,远到我只能看着。我以为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火光里的人,没什么不好……
         —————————
         黎明的光照亮这个城市街道时,持续了一个夜晚的喧嚣和火光正在缓缓熄灭,空气里漂浮着灰色的尘埃和火焰的余烬。
         天空是灰色的,就好像每一个从屋子里走到街道上的人一样,看不见一丝色彩的灰色。
         她抬起头看向街道的尽头,灰色的迷雾里,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远,黑色的警服冲破迷雾来到她的身前。
         她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有哭声,有歇斯底里的咆哮,有挣扎。
         她看到一双眼睛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有谁把她抱起,她没有挣扎,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很安静,她只是看着那两个紧紧握着彼此手倒下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深处。
         她被放进了警车的车厢,看着车厢外的世界,在尚未关闭的车门外,城市亮起的光被封锁在一片又一片厚重的灰烬里,只有穿着黑衣的人在灰烬里不断穿行,若隐若现。
         她抱紧自己的伤痕累累的双臂,沉默的看着他们。
         在这短短的一夜里,她失去了自己的家,也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一切都过得那么快,快到让她反应不及,从一个陌生的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原本身上的衣服变得破破烂烂,再也看不见那天夜里她牵着两个身影走在夜色里他们一家脸上的笑容。
         她只是觉得空落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到什么地方,只能随着涌动的人群像是潮水一样,走来走去。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和别人争抢食物,也习惯了饿着肚子。
         学会了在寒冷的夜晚里抱紧自己的身体,也学会了在听到哭声时捂住自己的耳朵。
         因为哭的最厉害的那群人,得到的往往只会是咆哮和拳打脚踢。
         直到她遇见了那个人。
         在泥泞的烂泥地里,在恶臭寒冷的帐篷深处,狐狸从来没有见过他哭过,可他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但却和周围的人完全不同,她没有在他的眼里看到以前见过的那种灰暗。
         在某一个夜里,他将一个冰冷的馒头扔到了自己的手里。
         “要吃吗?我偷偷藏起来的。”
         她听到他这么说,声音很小,那张脏兮兮的脸在黑暗的帐篷里变得那么模糊,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她的肚子很饿,可她已经学会了不去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在这个地方,只有安静的人才能活的更久。
         “你不饿吗?”
         她很想拒绝,但说出口的话却变成另一个样子,握紧那个馒头的手再也放不开。
         “饿?你看到今天被拖出去的那些人了吗?”
         她没有回答,又听到他继续说。
         “不想和他们变得一样就不要说这种话。”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口的吞咽着手里那个冰冷的馒头,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的在年幼的她心里涌起,再也止不住从她的眼眶里流出。
         落在那个馒头上,她伸出手擦了一遍又一遍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们停下。
         直到她听到一个声音。
         “别哭,小声点。”
         她听到那个人这么说,原本止不住的眼泪在这一刻停了下来,眼前那个人的样子越发的模糊起来。
         “我再教你一个道理。”
         她听到他这么说,回过神时,手里已经空无一物。
         “在这个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哭出来,这样你能活的久一点。”
         “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记住了。”
         兴许他已经忘了这件事,可苏璃一直记得,不仅仅记得那枚糖。
         她不可能因为一颗糖就跟在他身后。
         可她回过头时,才发现他并没有在自己身边,于是她眼里没有了那么多的期盼,她只是看着汽车前方的道路,在一个又一个拐角中,不发一言。
         车停下来时,她告诉自己不要哭,可听到那些话后,却再也想不起来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只是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于是所有的委屈,痛苦,悲伤都如破堤的潮水般向她涌来。
         但他却不同。
         陈默听着夜里响起的哭声,在修女们的关怀下渐渐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可他还是会忍不住回忆起那条街道上弥漫的灰烬和火焰,想起她倒在自己眼前时染上自己脸庞的血,想起渐渐冰冷的温度。
         不要死。
         没什么是不会死的。
         后来,陈默总是会在梦里惊醒,然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地方,重复着过去陌生的生活。
         对陈默而言,苏璃可能只是一个陌生到不能在陌生的人,他可能想不起来在某天夜里自己曾对这个人说过一句话,也想不起来自己的样子。
         因为那张脸太脏了,脏的不去细看的话只会变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苏璃没有去告诉他自己是他认识的人,他们算是认识吗,或许不算,更算不上朋友,可她心里很清楚,她把他当成了家人。
         尽管只是一厢情愿,可人这种东西,总是习惯了去抓住点什么,即便那是遥不可及的幻影也甘之若饴。
         她觉得他应该更幸运一点的,也确如她所想的那样。
         那算是幸运吗?
         在某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陈默悄悄的推开门走了出去,门外的灯光那么亮眼,亮眼的让他再无睡意,窗外的雨声淹没了他的脚步,但他却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第二天的时候,他才知道孤儿院里来了一个新的孩子——塔露拉。
         她的视线在小小的教室里环视了一周最终停在了他所在的位置,那一刻他心里忽然之间感到了一丝慌乱,于是那丝慌乱在看到他眼底同样涌起的惊讶时变得更为真实了一些。
         他看到那个孩子嘴角的笑容。
         于是在后来,她们成为了朋友,在狐狸崽之后。
         十七岁之后,每次想起那时坐在陈默身旁的那个女孩时狐狸都会觉得一丝嫉妒和不甘,就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似的。
         可那时她已经长大,他也已经不再龙门。
         她看到那些留在孤儿院的照片。
         他笑的很开心,可这种笑容并不是狐狸想要的。
         他们是三个人,再也没有留给狐狸的位置。
         圣诞的那天清晨,响起歌声时那个女孩放进陈默包里的手,她背着卡米亚女士将餐盘里的食物赶到陈默的碗里,陈默紧皱的眉头,他嘴里每一个荒诞的故事。
         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时,便会不由自主的去关注他的一切,他的喜怒,他的哀伤,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
         特蕾莎女士讲起了很多,于是那些过往也渐渐够勒在狐狸的心底。
         他们一起坐在橡树下的秋千上,秋千越荡越高,刚好能看到墙外的世界,一条长长的种满枫树的街道,在秋天时会有枫叶飘进孤儿院的小花圃里。
         他们悄悄地翻过了孤儿院的围墙走进了远处那个城市,狐狸也做过相同的事情,可在那一次后她就后悔了,她没能看到新起的城市,只感到了饥饿和孤独。
         就像是以前跟着人群迁徙,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寒冷的夜晚里,在她饥寒交迫时将一个冰冷的馒头扔进她的怀里。
         他们离得太近了,他和那两个女孩走的太近了,近的让回过神的狐狸无法再涉足其中。
         但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无数次修女们议论那个蓝发孩子的声音,等在门口的那个男人是他们所不能触及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注定和她们是走不到一起的。
         可他却没有想过这些,或许他想到了,却没有去在意。因为只有和那两个人在一起时,狐狸才能从他的脸上找到笑容,和在那个寒冷泥泞的黑色监牢里不同的笑容。
         这种笑容会把他拖向深渊。
         他看到那辆汽车停在了孤儿院的铁门外,卡米亚女士走进点满了蜡烛的大厅,他跟在卡米亚女士的身后离开。
         他匆匆的跑到二楼,在电闪雷鸣的黑夜里,雨下的那么惨烈,他走向那个人的身旁,他们说了什么,他握紧了雨伞的手和脸上忽然变得狰狞的表情。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从自己脸上看到这么可怕的表情。即使在最苦痛的时光里他也能保持自己脸上的平静。
         在苍白的车灯里,有雨水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咬着牙,最终低下了头。
         那一刻他心里前所未有的感到了恐慌,于是再后来恐慌变成了现实。
         那个蓝发的姑娘在新年的那天出现在了他的床上,他们在小声的交谈,卡米亚女士的出现让他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他们又离开了这里,在一个晚上。
         他们翻过围墙,城市的烟火即使离得这么远也能看见,绚丽的颜色点亮了整片天空。
         那个晚上他没有睡好,特蕾莎女士在清晨的天光还未亮起时走进了房间。
         “他们来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我们走吧,特蕾莎女士。”
         他把所有的信都留在了抽屉里,连同他自己,从未食言。
         于是他离开了龙门。
         理所当然的。
         她来迟了,她应该来的早点的。
         哪怕没有她们,她和他也能在龙门过得很好。
         孤儿院里再也找不到这三人的影子,只留下了狐狸自己,好像回到没有认识他之前,也是这样,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