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就好比一个巨大的囚牢,有的人自愿走入其中,有的人一生也无法从中离开,有时候人们会遇到一点微弱的希望,人们都需要一点希望,如果它不曾离开,这就是救赎,但假使失去了它,希望远比绝望更加可怕。
……我太傻了。
我居然会天真的以为,一切苦难都会过去,我居然会以为,一切都会向她说的那样好起来,但没有,从来没有。
小塔……
除了失去,除了跌的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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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张开手,耀眼璀璨的红色雷电覆盖了他的全身,那电光肆虐,在这个赤裸上身的男人面前汹涌彭拜。
如同海啸,仿佛在呼吸,在沸腾。
尘埃渐渐在战场之上平息,陈默轻吸了口气,空气中压抑着沉闷的气息,雷电悦耳的电光声,闪烁的电光照亮了残破的战场。
他偏过头,望着陈默的方向,瞳孔中燃起了猩红的光,雷电刺激了血肉恢复,加速了生命的流动,但也因此必须要承受巨大的痛苦,承受雷电侵入细胞,侵入血脉的苦楚。
可他的脸色毫无变化。
这种疼痛还不至于让他无法承受。
“你在龙门躲了二十多年,你总该想到会有这天,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过上了不属于你的生活,你的出现同时改变了你我的命运,而这些都该有一个结束的时候。”
陈默听到他说。
他的双腿微微弯曲,踏碎了脚下的大地,带着雷电向陈默袭去。
他们都失去了武器。
但他们都不再需要武器。
双臂在空中短暂的交接,僵持,红色闪电席卷而上,黑色鳞甲在电光中闪烁,尖锐的利爪和双拳。
两头龙彼此碰撞。
脚下的大地开始龟裂,随后他们以更快的速度退开,又重新向着彼此冲锋。
没人能在这片战场目睹他们的厮杀。
他们中总得有一个人倒下,才能算是结束。
极近的距离下,闪耀的雷电中,陈默甚至能够看到武王双眼中的冷漠,他们的眼底互相倒映着彼此,也只剩下彼此。
“你在卡兹戴尔为萨卡兹做了这么多事,是否有想过一天自己也会死在这里,我听过萨卡兹人谈起你的作为,他们对你的评价可算不上太好,我想你应该清楚自己会有什么结局?”
武王后退着问,他抬起手,红色的雷电凝聚成长枪被握在手里。
“这与你无关。”
风和雷都在聚集,聚集在他手心。
“这当然与我有关,如果不是你的所作所为,我不可能来卡兹戴尔,你本可以继续躲下去,一直逃,销声匿迹。”他问:“你逃不下去了,你想为萨卡兹做些什么,哈,你有资格为谁做些什么?你自身难保。”
“大话谁都会说,谁死谁活还不一定。”
陈默望着袭向自己的雷电,武王的身影紧随而至,他单手拽住了电光,雷电在手心挣扎,被熄灭在利爪中。
“大言不惭!”武王冷喝道。
近距离的搏斗下陈默无比吃亏,他不是武王的对手,而对方的招式明显比他更加凌厉,也更难对付。
覆盖身体的鳞甲在碎裂。
陈默好像能听到自己心脏的高鸣,除此以外,周围再无半点声音,他的瞳孔内倒映着武王的身影,双方的动作越来越快,也渐渐分不清彼此的身影。
只剩下本能和反应。
技巧的差距渐渐被放大,武王的手拦住了陈默的拳,化掌为拳的重重一击打在陈默胸口,他左腿后撤,绕至陈默身后,右手从身后拽住了陈默肩头,随后是肘心重击。
陈默踉跄着后退。
大脑在片刻失去意识,反应过来时,武王的腿已经临近头颅。
他来不及闪躲,只能抬起臂挡住袭来的鞭腿。
“你就这点能耐?”
武王看着向一旁飞去,在半空中翻身重新调整姿势的陈默,他没有追击。
“……尽管来试试。”
他们渐渐开始失去了理智,沉浸在这片刻异国他乡的战场上,沉浸在对彼此的厮杀上。
仇恨总是来的没有缘由,仇恨其实不需要太多缘由。
每一次搏杀都是以死相拼,每一次搏杀都用尽了全力。
没有留手,没有怜悯。
龙的身影在远处看来别无二致。
他们在地上翻滚,彼此的拳落在对方身上,带着伤势,骨断筋折。
每一次落拳都能感受到大地的震颤,每一次和对方的搏杀都带着新的伤势,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脚步也越发沉重。
理智正在逝去,随后是滔天的怒火和杀意。
他们沉浸在了这短暂而又虚假的恨里。
这两个被困在了过去中的人,这两个互相换上了彼此人生,却没能过上彼此该有的人生的人,或许他们早就成为了面目全非的怪物。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在期待着这天。
不是期待对方的死亡,而是期待自己的死亡,期待着这漫长的苦难和折磨能够结束,期待着,能得到解脱。
这么多年来。
他们是彼此唯一剩下最后的亲人,也是彼此素未相识的亲人,也许是命运就该如此,也许是命运在多年前年就已经埋下过伏笔。
它告诉这些还活着的人会有这天的到来,它告诉这些人,你们活的如此虚假。
那一个个被谎言所串联起来的人生,到死也不会尽头。
雪渐渐落下。
这场雨来的突然,没有丝毫预兆。
雪势渐大,而在雪中的两人早已精疲力尽,唯一支撑着他们的只剩下心中的执念,或许对陈默而言算不上执念。
他们凝望着彼此在黑夜和大雪中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
两头面目狰狞的怪物,也许他们早已算不上人。
呼吸低缓而仓促,白色的雪花淹没了这个可悲的世界,雪幕里,落下的大雪看上去是如此美好,雪轻抚过身上凝固的鲜血,淋漓凄惨的伤口却在雪中显得越发狰狞。
陈默向来不喜欢大雪。
他总有些不好的记忆留在过去的大雪,不管是在去孤儿院之前,还是去孤儿院之后,雪带走了他所剩下的一切。
司岁台天枢阁
大雪
“殿下可有想过今后要去做些什么?”
“先生何出此问?”
“先生看起来并不高兴?”
“傻徒儿有此心气臣当然高兴,只是殿下,大多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美好。”
“……先生有何指教?”
“殿下雷法执念深重,白雷染红,臣斗胆断言,殿下心中是否有不平事。”
“……先生何以教我?”
“殿下不否认?”
“不否认。”
“殿下可能放下执念?”
“……不能。”
“唉,理当如此,殿下可知,这世间啊,诸多不平事皆由心起,虚如鬼魅魍魉,行路亦发艰难,己不由心,心何以由己。”
“先生……”
“殿下不懂?”
“不懂。”
“不懂是好事,殿下且去,此后不必再来此处,臣已无可授殿下之技,旦说雷法好坏,望殿下慎而重之。”
“先生这是要弃我而去了吗?”
“看来殿下懂了,懂了未必是坏事。”
那天他离开了司岁台,那天他没能放下心里的执念。
他只想知道为何自己会被抛弃。
他不过是心有不甘,他不过是觉得这事不该是这样,母妃不该死,他也不该这样活着。
可回过头,京城如此之大,高墙厚院锁住了每一个人的向往,锁住了所有不该有的希望。
放下何其难。
不去恨他又该如何活下去。
这片大地如此广阔,他却无处可寻安身立命之地。
我羡慕你,我当然羡慕你,羡慕你被人所救,不必如我这般活着,我羡慕你的自由,羡慕你能有人所爱,羡慕那本该属于我的生活。
可我也恨你,恨你夺走了我的人生,恨那对抛弃了我的父母,恨他们的绝情,恨皇家的冷漠,恨那个男人的高高在上,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的软弱。
龙门东城
他杵立在墓地前望着那两块爬满青苔的墓碑,墓碑无人问津,自然无人搭理。
二十年后,他长大成人,站在这里,但他们却躺在里面。
他有些话想说,却不知从何提起,又该说给谁听。
诸多怨言,诸多愤恨,说与山鬼听。
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
“龙门怎么说?”他问。
“推三阻四,言语不详,监察使殉职之事不尽其实,臣怀疑龙门定于此事牵涉深重。”
“理应如此,这里毕竟是他的龙门,你见到魏彦吾了?”
“……魏彦吾不知殿下来此。”
“那就不必告诉他了,让监察使留下继续探查此事,龙门要给大炎一个交待,不管是何种交待,魏彦吾必须给,由不得他。”
“是。”身后的监察使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
“殿下来此之事是否需要上报大理寺?”
“秉公处理即可。”
“喏。”
监察使离去,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墓碑,粗糙不平的触感,他凝视着墓碑上的泛黄模糊的照片。
“我来了……”他低声说,终究没能叫出那两个字。
从他们做出选择的那天,他们和他之间便再也不剩下什么。
他收回手,回头望着远处宏伟的城市,阴沉的天空下,风吹起了他黑色的长发,就是在这座城市里。
他们带着一个毫无相关的人,躲了近二十年。
他想来看看他们生活过的地方,但真到了这里之后,他心里反而再没有了多余的情绪,只剩下了平静和淡漠。
他从来都是一个凉薄的人,不管是在军营,还是在宫廷,这是他从父亲身上唯一学到的东西,凉薄的人才不会被感情牵扯,凉薄之人才能一步步走上高位,手握大权。
魏彦吾不过是个可怜的保不住任何人的失败者。
他们都是……
心不由己,先生,您说的倒是轻巧,既然如此,您又何必躲在司岁台闭门不出。
放下多难啊。
我一旦放下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怪物们在夜空下的大雪中凝望着彼此。
卡兹戴尔的黑夜深沉的可怕,刺眼的电光却撕裂了深沉的夜色。
落下的雪花被撕碎,又被蓝色的火焰融化。
他们彼此眼中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同时撞碎了漫天的大雪,同时带着残破的身躯冲向了彼此,截然不同的光照亮了两头迷失在这片苦难大地的怪物身影。
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陈默的脸。
尖锐的利爪刺破了心脏,浓厚灼热的血散布上漆黑的鳞片,散布在沦为废墟的大地。
武王抬起的手没能落下。
电光渐渐在他的手心熄灭,跳跃闪烁的红色雷电染上了猩红的血,却在这一刻,转变成了和雪一样的颜色。
陈默愣住了。
他看到了武王脸上的笑容,和当初的052如出一辙,他不愿意去那么想。
“你……”
“为什么?”武王口中吐出鲜血,他的笑容却越发清晰:“我……是真想杀了你,做梦都想杀了你,杀了你,然后去杀了那个人,可惜我撑不到那个时候了,真是……可惜啊,没能亲自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报仇。”
他垂下手,在漫天的大雪里,无力靠在陈默肩头。
他的气息逐渐衰弱,但这一刻他心里却无比轻松,他自由了,只有在死前他才得到了这种自由。
他知道自己杀不了面前这个人,即使他走到了这里,即使他用尽了一切办法,靠着雷法,靠着他的执念,但这些早已注定,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注定。
他不愿在徘徊下去,徘徊在这种没有尽头的仇恨里,徘徊在无力的挣扎中,最后一刻,他选择了逃避,至少这是他自己选的,尽管这种选择早已注定。
“你最好记住自己的名字,他们为你而死,你最好别忘记这件事……最后给你一个衷告吧,陈默……别回炎国,不管发生什么别回去。”
他的声音在陈默耳畔响起,终于停止了呼吸。
他从不为那对抛弃他的父母而感到悔恨,他有自己母亲,有过爱他的人,他是母亲的征儿,至死都是如此。
陈默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他仿佛失去了意识,任由漫天大雪落下,落在靠在他身上这具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上,落在他的身上。
血顺着手臂在滴落,黑色鳞片缓缓消退,他遍体鳞伤,他心里却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庆幸和喜悦。
只有活下去才能继续陷入苦难,只有活下去的人才饱受折磨。
如今,他终于亲手杀死了他们留在这片大地上唯一的遗物。
杀了我,你就会成为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小时,雪越来越大,直到彻底覆盖这片平静下来的战场。
有密集的脚步踏过了厚重的积雪,来者半跪在陈默身后。
“……殿下。”他张口轻声说。“看来是您赢了。”
陈默缓缓转过头,看着半跪在身后的人和他后方的人影,他们放下的几颗属于赦罪师的人头。
“我不是你的殿下。”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刻起,您即是武王,我等奉旨来迎殿下回归大炎。”
“我等奉旨迎接殿下回国!”
身后响起的声响震颤了落下的大雪。
“如果我拒绝……”
“临行前陛下有过交代,回与不回但凭殿下意愿,赦罪师已经退出这片战场,陛下说过,殿下终究会回去,只有回去殿下才能得到殿下想要的。”
心里的不甘,心里的折磨,还有所有一切的源头。
难道你就甘愿这样死去。
你终究会自愿回去。
他低头说:“还请殿下将此人交付我等,莫要为难末将。”
“……滚。”
“殿下!”
“我说,滚,我不杀你,你们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他沉默下来,最终没有反驳,而是站起身,对着身前的人拱了拱手。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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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边缘。
赦罪师的处境并不好,他们被背叛了,可耻的背叛。
“你逃得很快,那群炎国人背叛了我们?”
有声音忽然响起,赦罪师急忙掏出武器,他看到了从一旁的废墟中走出的那个人。
“是你。”他放松下来:“你逃得也不慢,我们已经习惯了被背叛,况且这不是我们第一次遭遇相同的事。”
“殿下早有预料,他说过那群炎国人不值得信任,但殿下需要他们去完成某件我们不能做的事。”
“比如元老院那群老家伙。”他问。
“看来你知道了。”
“要杀我灭口吗?”他握着武器的手没有松开。
“赦罪师的力量无比珍贵,不值得在继续浪费在这里。”
“所以你们借着炎国人的手清理掉了几名异类。”他冷笑着问。
“即使是赦罪师,也并非全然一体。”那人没有反驳,他这么回答:“但你不同,葛雷克特,你在赦罪师中向来是个异类,这也意味着你更能接受转变,这是你如今还活着的理由。”
“难道不是因为我够谨慎?”
“谨慎只是其中之一,理念比谨慎值得推敲。”
“……”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们在这里失败了,炎国人转变了阵营,今后殿下有何打算。”
“再说一个不好的消息吧。”那人继续道:“西线和我们有所联络的军官也被清理干净了,就在几小时前,西线的指挥权已经旁落,如今巴别塔收拢了西线的所有军队。”
“这……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们的对手早有计划,我们输了。”
“……殿下他没有新的命令?”
“收拢剩下的赦罪师和残部,做好准备吧,我们可能要暂时离开卡兹戴尔了,不过不会太久,我们终究会回来,等到魔王病死,卡兹戴尔重新陷入分裂,殿下将统一那时的卡兹戴尔,谁也无法阻止这个注定的结果。”
“特蕾西娅会死吗?”他仿佛不敢相信这个回答。
“我们得到情报表明魔王已经陷入了昏迷,所以他们才会在西线采取这种近乎孤注一掷不怕引起反弹的做法,巴别塔已经被逼上了绝路。”
“难道被逼上绝路的不是我们?”他问,“别把灰溜溜的被人赶走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那我告诉你,没错,我们就是输了,然后就和当初的巴别塔一样,轮到我们被灰溜溜的赶走了。”那人问:“我这样说,你能接受了吗?”
“你还不如不说……”他轻叹了口气说:“啊,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从离庭这个名字开始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之后,战场就完全变成了让我陌生的样子。”
特蕾西娅真的会死吗?
我不敢去想象没有特蕾西娅殿下的卡兹戴尔和萨卡兹,我们听着他的故事长大,但终于有一天,故事终将成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