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扣押小丘郡驻军的军营,陈默终于轻舒了一口,军营门口他顿下脚步习惯性从包里掏出香烟点燃。
随着弥散的烟雾飘向黑色深沉的夜空,陈默重新抬起脚步走入小丘郡夜色下的街道,逐渐与那片漆黑融为一体。
他只是不免会想起汉密尔顿问出的那个问题,一个很多年前他就听过直到如今终于有了答案的问题。
这世上很多事本来就谈不上公平,贵族出身的孩子生来就要比常人更有优势,尤其是有些由血脉所决定的本质,是从来没法更改的。
但许多事其实并不一定非得有意义,执着于这些事物本身就是徒劳的行为。
还给小丘驻军的武器和装备下达的命令在离开军营后陈默就告知了随行的萨卡兹卫兵,一个小时后汉密尔顿就能重新见到这些东西。
但陈默想的是在这之后他还会将小丘郡的实际控制权交换给这位上校,这是他的诚意,利弊他已经为这位上校分析的很清楚,无论他怎么想,假意投诚也好,真做出了决定也罢,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可走。
陈默也没想过要给汉密尔顿其他退路。
维娜的确还没有做好真正的准备,她可能有过想法,但一路来的遭遇和现下的处境终究让她缺乏了一点自信。
陈默要让小丘郡驻军成为榜样,要用这件事树立起维娜的自信和底气,没什么比一支当地驻军的投靠更能让维娜明白自己身份的重量,更能让她认识到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
达格达和摩根的离开正是为这些事提前做好准备,贝尔德,戴非恩,卡铎尔……还有这些萨卡兹,维娜必须利用起她所能利用的一切力量,不论是在伦蒂尼姆,还是某些她生来就具有的东西,她得抓紧这些东西,才能在不久的风暴中平息那场即将到来的骚动。
“你是怎么说服的汉密尔顿?”
陈默摇了摇头。
“不是我说服了他,是他自己说服了自己。”陈默看着维娜说:“如果他心里没有过这个想法,无论我说什么也是没用的,我只是把他实际上能想明白的事更直白的向他重复了一遍。”
“听上去很容易。”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伦蒂尼姆和维多利亚已经不再是那个我认识的维多利亚,我看的出来,格尼,那名上校对我的看法,他同样也代表了很多军官对阿斯兰王室的看法,尤其是那些因为剧变而波及的贵族和军官。”
维娜的神情有些晦暗,她似乎不是太愿意提起这些事。
“他们又是否会如过去一如既往亲向王室,对我又抱着怎样的想法?”
“你很担心?”
“我只是没法分辨。”
“你得表现的更自信一点。”
陈默说,她看着维娜,她失措不安沉寂的模样让陈默有些不忍。
她的双手放在身前,望着陈默的方向,陈默仿佛能从她金色的眼底看到她现在的仿徨和无助。
于是陈默伸出手,他按住了维娜放在身前的手背,直到阿斯兰的目光望过来。
“如果连你自己都这么想,那些人又凭什么相信你能带给他们想要的,相信你拥有能带领他们改变维多利亚,拾回过往荣誉的机会。”陈默轻声说,他的眼神和维娜对视着,那金色的眼底陈默能清晰看到自己倒映。
“作为一名领袖,一名王,首先你得给你的下属希望,你要让他们坚信你能带给他们胜利,而不是让因陀罗她们将这些话挂在嘴边,自己说服自己,也尝试说服你。”
陈默轻声说:“这不过会给你徒增压力,让你努力去顺应她们的想法,而不是你真正所想要的,我希望的是你能自己找到自己的出路。”
“我现在还不是。”
“推进之王?”
陈默半开玩笑。
维娜没回答。
他用手将维娜额前的发丝理好。
“王是什么,维娜?”他问:“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在卡兹戴尔,见到那位殿下后你想到了什么?”
“王的责任可不仅仅是带着别人的期望孤身默默在黑暗中战斗,不断向前。”
“王需要万众瞩目,需要光芒万丈,需要给追随者憧憬,需要给人们带来希望,于是你回头时才能得到回应与支持。”
陈默说着微微收回手。
“而我说的这些你现在都还无法做到,我想你应该想过这个问题,那位萨卡兹的特蕾西娅是如何能让萨卡兹如此的憧憬和仰望她,可要我说,并不是萨卡兹在仰望她,而是她将自己变成了萨卡兹的象征,不是她成就了卡兹戴尔,而是卡兹戴尔和如今的萨卡兹成就了她。”
“假使……我没法做到这些呢,格尼。”她终于开口回答。
可她的话语却并不让陈默意外。
“你并不需要去成为另一个维多利亚的特蕾西娅,维娜,哪怕你做的再好,你和特蕾西娅也是不同的两个人。”
“我不指望你一开始就能做到。”陈默说:“没谁天生下来就能把每件事都学好,还记得第一次在黑钢接触法术训练的时候,我甚至没法控制那些本该属于我的火焰,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你也一样。”
维娜只是看着她,从她的眼神里陈默看懂了她的想法。
“看来你不信?”
“如果你说的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维娜说,又问:“这些话你想了多久?”
“有一会,站在门外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该怎么向你提起。”陈默没有隐瞒。“我不太擅长做这种事。”
“现在?”
“现在我觉得你不需要这些。”陈默说,“那么,要来一个维多利亚式的睡前拥抱吗,野猫小姐。”
似乎是良久没再从陈默口中听到的词,从他们离开伦蒂尼姆之后维娜再没听过他这么称呼自己。
维娜真挺喜欢这个叫法,或许一开始还不这么觉得,只是现在恍然间才发现明明才隔了没几年,居然会觉得有一种已经很久的错觉。
话是这么说,却带着更多玩笑的意味,陈默没想过维娜会忽然站起身,于是她倾下身子抱住自己的时候,陈默有过一瞬的愣神。
“我只是在开玩笑。”
金色发丝垂落在陈默耳畔,他甚至能听到阿斯兰轻微的呼吸声带着属于她的气息将自己笼罩。
她的体温与触感都是如此的真实,真实给陈默一种仿佛是在梦里的错觉。
他们的关系本来应该很好,以至于,也许他们原本该有属于彼此记号的一生。
“我知道。”
维娜微微垂下眼睑,阿斯兰身后的狮尾轻轻摇动。
“你总这样,格尼,让我分不清你我之间的距离,以前我说如果遭遇了无法逃避的难题我也会有些私心。”
她的声音很轻,在陈默耳边响起。
“……事到如今,人是会变的,对吗?格尼。”
就好像她们第一次遇见那样,尽管在伦蒂尼姆时期她们的关系看上去是如此的亲密,甚至于到了愿意为彼此付出生命的地步,可陈默和维娜其实都清楚,这一切都构架在格拉斯哥帮和利益网络上。
那时的她一无所有,甚至于前路迷茫,陈默不过是刚好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遇见了那时的维娜,他们有过警惕,有过戒备,有过心知肚明和虚以为蛇。
可知道现在,维娜才算明白,直到卡兹戴尔的事情结束后,陈默和他来到维多利亚,她才终于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情。
事到如今,人是会变的。
事到如今,是不是太迟了一些。
“谁也不例外,维娜。”陈默低声回答:“遇到一些人,经历一些事,谁的想法都会不可避免发生改变,但尽管如此,有些东西不管怎么改变,它依然在那里,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是吗。”
“汉密尔顿和小丘郡的驻军是第一支真正属于你的维多利亚正规军队,维娜,汉密尔顿是这么多年来以来,第一位愿意对你效忠的维多利亚帝国军事主官,你可以将这当做是第一步,就从这座小丘郡开始,一直到进入伦蒂尼姆为止。”
陈默说,话语停顿下来,她看到维娜松开手,阿斯兰和自己拉开距离,她金色的眼底仿佛流转着温润如水的光。
她的确很漂亮,漂亮的让陈默这一生都无法忘记,可陈默喜欢的并不是她的容貌,是她那追求自然的天性与散漫的性格,是她的敏锐与细心,是她潜藏在心底的聪慧以及很少有人发觉到的坚韧。
维娜没有回答。
她重新坐下,只是看着陈默的目光渐渐平静。
“你可以好好睡一觉,维娜,明天清晨因陀罗和萨卡兹卫队会来找你接收汉密尔顿与小丘郡本地驻军,你该好好为这事做些准备。”
“是因为伦蒂尼姆那个人?”维娜问。
“你们后来还见过?”
“早点休息。”
陈默站起身,维娜没有阻止他的离开,她也没有追问一定要有一个回答,事实上落在维娜的眼里陈默的表现好像是仓惶而逃。
她第一次见到格尼露出这种反应。
他似乎开始想要与自己拉开距离,或许不过是因为刚才说的那句话让他产生了这种想法。
维娜这么想。
但有一件事维娜没有问,那么现在的格尼又以什么立场来帮助自己呢,以萨卡兹的身份,又或许那份他经常挂在嘴边如同废止的约定。
也许有些事维娜没法分辨的很清楚,毕竟她已经离开了伦蒂尼姆的权利旋涡,离开了王室太久,久到有些东西如今只能成为她模糊的记忆,但对近在咫尺的东西,她向来很敏锐,只是有时她不愿意去提及,并不代表她真的毫无察觉。
陈默的确是有些慌张了,否则不至于离开之后会让他觉得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了不少。
什么叫人是会变的?
什么叫有些东西不管怎么改变,它依然在那里,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
什么叫是吗?
是什么?
陈默心里清楚的很,他明白的,他都明白,但这种猜谜一般的话语依然让他感觉到了些许压力,些许毫无道理可言的压力。
糟糕透了。
他不得不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否则这个晚上他或许会失眠。
也许真的是因为卡兹戴尔的战争结束,萦绕在自己心头持续了数年之久的压力消散,让陈默的警惕放松了下来,也许不过是战争结束后的他得到了些许喘息,又或许只是陈给了他不该有的期望,他的确是和陈分开了太久。
陈默不过也是一个平庸的正常人罢了。
维娜挑了一个好时候,又大抵是陈默咎由自取,陈默只能用理智来控制自己,但有些事毕竟发生在眼前,它不是人想要装作无事发生便可以视而不见。
“从伦蒂尼姆来的客人现在在什么位置?”
“第十一区大坝街的一家炸薯条店,不过郊外的侦察术师还发现了她们留下的另一队人。”
“小丘郡出现萨卡兹士兵的信息瞒不过多少人,这些人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我好奇的是,在知道后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
陈默说,他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漆黑夜色,空气中湿冷的夜风。
快下雨了。
“告诉炎客和他的人,他们有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