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没有反驳。
摩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坐在床畔的男人收回放在自己肩旁上的手,那双黑色的眼睛依然像是当初见到他时那样平稳沉静的像是一滩水一样,可摩根却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同,她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有点像是曾经见到维娜独自一人坐在拳场上方的天台望着阴云密布的低沉天空时的模样,彼时伦蒂尼姆上空一片庞大的乌云,风中夹着细密的雨点与雷声,她就坐在天台边缘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那身影在遮蔽天穹的云层下看上去单薄又瘦小。
这不是好事,却让摩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隐隐有些担忧。
维娜口中的格尼到底和他们这群人是不是一路人,她们对这个人一无所知,那时谁也没法说的清楚,哪怕是现在也没几个人敢肯定,从带着萨卡兹从卡兹戴尔而来的格尼是个单纯的人。
“你……要走?”
摩根不知道这个消息对自己而言是好还是坏,她也不能否认自己对格尼的确带着些许警惕,而这种警惕平时中她掩饰的很好,不像是汉娜那个一根筋的傻瓜,嘴上说的厉害,肯定早就把这家伙当成了自己人。
“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陈默回答的很是轻淡。
摩根愣了下,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但几乎是下一秒就回过神,掩饰过去自己的那点异样。
“维娜知道吗?”
“她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敏感。”
“说的也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我没打算告诉她。”
陈默说,又补充道:“我在一个夏天遇到了她,我们的相遇是一个再巧不过的偶然,他从几个混混手下帮了解了围,我感谢她请她吃了一顿饭,然后我们因此结识,类似的结识遇到分别是很稀松平常的结果。”
“她可不会这么想。”摩根摇头,直直盯着陈默的眼睛:“你也不会这么想,维娜早就说过,你这个人嘴里没几句真话,我现在算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你连对自己也这样。”
“别说的那么难听。”
“难道不是?”
“给我留点面子呗,好歹我们曾经也是一条船上混的,给彼此留点余地?”
陈默商量着问,摩根扯了扯嘴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其实我来找你,是有两件事。”陈默继续说:“维娜带着塔楼骑士去议会了,我估计等他们从议会出来今晚的伦蒂尼姆会很不太平,当然我不是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危险,毕竟如今伦蒂尼姆能威胁到她的势力并不多,只是她现在身边毕竟没几个真正信得过的熟人,我想她从议会大楼出来,望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街道,面对今晚的变动,应该想找几个朋友说说话。”
“她可是你们的推进之王,难道你们忍心让她孤军作战?”
“这是一件事。”摩根并不回答,而是干巴巴的说。
“还有一件,城外的车队遇袭了。”陈默说,摩根忽然站起身。
她急切的刚想开口。
“别担心,我已经接到了回信,维娜不在车队里,因陀罗和小丘郡驻军那边是个假货,我想过伦蒂尼姆会有人动手,但没想到会在距离城市只有几十公里的地方,他们没用舰炮,萨卡兹们抓住了几个袭击者,所以我正打算过去看看。”陈默说,又补充道:“当然,这也不排除城内有些人想用这个方式让我离维娜远点,毕竟我的存在开始让他们觉得有点不安了。”
“因为维娜?”
“也不完全因为她。”陈默说:“你知道,等坐上那个位置,有很多事就不是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会有很多人推着你去做,他们也许会觉得自己是处于好意,出于整个城市和你的利益出发,这些人不坏,也不是敌人,但他们也算不上什么朋友。”
“你们以后也会遇到这种人。”
摩根没有回答。
但陈默知道她能想明白这个问题,即使现在不明白,待在维娜身边也能明白。
陈默看着摩根,顿了顿话语。
“也许不是所有格拉斯哥帮的人都能适应以后的新身份和新生活,但你会,我知道你会,你和因陀罗她们几个人至少会。”
“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摩根蹙着眉,她自己都不确定她能处理这些事,她明明连半点政治这方面的东西都没接触过。
“别担心,不比街头算计强多少,议员和贵族也是人,甚至有些时候,他们的手段要更直白的多。”
“总觉得你说把这些说的和汉娜说自己要去揍谁一样随便。”
“事实罢了。”陈默笑了笑:“放轻松,也许以后你还会觉得这点事没什么大不了,我是说等你在维娜身边站稳脚跟的时候,别觉得自己出身低微,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你真不是故意过来挑刺的?”
摩根狐疑的看着陈默脸上的笑容。
陈默耸了耸肩。
“好吧。”她叹了口气。“我现在该做什么?”
“不如去议会外面等着,等她出来然后给她一个拥抱?”
陈默建议的很诚恳。
摩根不太确定,她看了看手边的回忆录,又瞄了那瓶酒一眼。
“你确定?”
“总好过在这里患得患失。”
她抓了抓头发。
“啊,我现在好像也只能做这些了。”
可不知不觉间维娜忽然变成了伦蒂尼姆阿斯兰的殿下,这让摩根有些不知所措,有点分不清那个和她与汉娜有着一样经历的女孩怎么忽然之间就走的比她们还要远了。
她的身份和她现在面对的让摩根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无力感,她真能继续陪着维娜走下去吗,她不知道,汉娜或许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摩根会。
她现在还是没有答案,但她知道,她不会随便撇下维娜,就像以前格拉斯哥帮不会随便撇下任何一个帮派成员。
这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也不用去想。
陈默出了揍歪下巴的拳场,他没摩根那么多想法,但他在思考另一件时,当回过头时,诺伯特区离中央城区的议会大楼太远,远的从这里甚至看不到那些富丽堂皇的威严建筑,只有伦蒂尼姆的灰暗天空仿佛在预示着他们是处在同一片天空低下。
这片天空下又住着太多的人,每个人都心思各异。
诺伯特区就像是在龙门最常见的衰弱的下城区之一,谁也不重视的角落,城市的发展规划轮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偏偏它又是城市的一部分,所以但凡是中央城区不要的废物,垃圾,总归要有一个去处,以此才能让城市看起来那般美好。
陈默早过了去忧虑这些的年纪。
这是城市当局要去思考的问题,无论是今后的发展,还是对于城市地块的统合,这些都不是陈默所擅长的领域,他不擅长经济和政治,在这方面也没有多少建树,这不该是他要考量的东西。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
在烟雾弥散向天空的同时,他回望着身后巨大的城市轮廓最繁华的中心。
他不愿意去想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车队受袭是来自谁的授意。
这座城市里谁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可谁又是傻瓜呢?
谁都觉得自己能在这次即将到来的变动中捞取好处,谁都觉得局势会在自己控制下走向一个相对完美的结局,谁又真正去考虑过那只阿斯兰的想法,而不是将她当成一个借口和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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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广的议会广场十多年没有过变化,就连广场通往王庭前的警戒塔楼也依然耸立如初。
维娜抬起头望着面前高高的议会台阶,尽头那扇关闭的大门,十几根粗大的大理石柱将它衬托的威严宏伟。
她拾阶而上,老迈的康沃尔恭敬的立在阿斯兰王嗣身后不敢有丝毫僭越,塔楼骑士团的出现令守卫议会大楼台阶两旁的皇家卫兵冷汗淋漓,手套下浸满汗水的手几乎都有握不住手中的礼仪长戟。
骑警们封锁了这条街道和宽阔的广场。
每个人都知道今天会有大事发生,可不是每个人都清楚大事是什么,会以怎样的方式发生在伦蒂尼姆从而影响他们中某些人今后的生活。
维娜拾阶而上,塔楼骑士们跟随在她身后,她没有去注意两旁卫兵忐忑不安的神情,只是将目光落在议会大楼上那标志着阿斯兰王室与维多利亚的旌旗。
她的记忆已经越发遥远而模糊,印象中这面旗帜伴随着她的出生,可却从未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离它如此之近,也从未有一刻,让她觉得随着脚步的迈动,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渐渐压在了她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是来自这片叫做维多利亚的土地,还是身体内那阿斯兰与生俱来的血脉。
她第一次感觉责任这个词好像有了重量,如此的真切,直观,近在眼前。
那年在混乱与厮杀的喊声中她在亲卫的保护下从密道离开了宫廷,愤怒的人民和军队踏进了皇宫的大门,裹挟着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正义与阴谋,塔楼骑士在议会广场前与叛乱的城防军厮杀成一片,原本该保护伦蒂尼姆与维多利亚的蒸汽骑士们却全体选择了缄默。
后来她的老师捡到了她,于是她隐瞒了这个消息,又在后来她遇到了汉娜和摩根,于是有了格拉斯哥帮的推进之王。
记忆的片段随着脚步的前行而不断变得清晰,却又逐渐在她身后远去。
她想起了格拉斯哥帮内的喧嚣和热闹,想起了第一次被叫做推进之王的哭笑不得,想起了那个并不怎么安静却充满了温暖的家。
其实它没多好,只是愈发让人想念。
她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诺伯特区的贫困与那里生活的人,想起了繁华却仿佛和那里是两个世界的奥克特里格区,伦蒂尼姆不止一个诺伯特区,也不止一群在诺伯特区讨生活没处可去的小混混,可伦蒂尼姆只有一个奥克特里格。
维多利亚又有多少诺伯特区,又有多少类似诺伯特区的人,达格达总是让她承担起自己责任,老实说,她并不清楚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到底是什么。
哪怕是现在,她也只是懂了一点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人总不是忽然之间就进步与明悟自身的。
终于她来到了台阶的尽头,纷乱的思绪也有了一个并不明确的结果,两旁的卫兵正在敬礼,用他们那带着好奇与惊疑不定的眼神注视着阿斯兰王嗣的身影。
看着她将手放在议会沉重的大门上。
随着一声并不重的轻响,议会大院的门被阿斯兰从外推开,时隔二十年,又一名阿斯兰来到了这座议会之内。
维娜的眼神沉静下来,变得平静而又沉稳,好像在学着某个人的模样,又好像学的并不真切。
议会内原本嘈杂的争议声忽然在这一刻变得安静下来。
就好像这个突然而来的插曲给议会中的诸位大人们按下了暂停键,毕竟十几秒前他们还在激烈的争论那支已经快要靠近伦蒂尼姆的军队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对待。
而这时候议会的大门就被人推开,推开它的人正是他们所争论的主角。
二十年前的剧变早已尘埃落地,阿斯兰的政权从未被真正意义上的推翻,直到如今,伦蒂尼姆和维多利亚依然承认阿斯兰王室的地位,直到如今在许多人眼中,阿斯兰依然是维多利亚与这座城市的象征之一,只是该如何去对待归来的王嗣,众人却抱有不一的态度。
毕竟当年的事实在是不够光彩,哪怕涉及其中的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戒,但王位的空置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并不是不知道现下阿斯兰势力在城内的涌动和塔楼骑士的异动。
只是二十年了,议会早已对伦蒂尼姆得心应手,在这个关口没人欢迎阿斯兰的到来,却也没人敢于去拒绝阿斯兰的回归。
如今他们自己令自己骑虎难下。
所有的声音安静下来,待得那个推门而入的身影走进议会,鞋跟叩击光滑地板的声音令议员们惊醒,她身后刺眼的阳光暗淡下来。
一双双眼睛看清了她头顶那亮眼的金发与藏在发丝间的兽耳。
不知是谁先站起身,随后所有议员同时起身,她的视线穿过起身的一位位衣冠得体的伦蒂尼姆掌控者落在议会中心的高台上。
那位老者同样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稍作犹豫后,他从讲话台前离开,对着站在台阶上方的她微微欠身。
她露出微笑。
威严却又平静的声音回荡在议会的各个角落。
“看来我不用自我介绍了。”
她说。
“下午好,尊敬的诸位议员先生。”
寻常的就好像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踏入这座伦蒂尼姆最高权利场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