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色的虚影构成一只雄狮出现在陈默身侧时,他并没有表露的太过惊讶。
他只是目睹这这个虚影在自己身旁缓慢成型,投向工厂大门的目光因此而收回了一瞬,并未过多去在意。
这个年轻人的过度平静令高文原本准备好的措辞在这一刻陷入了短暂的犹豫。
“你似乎对我的存在并不惊讶?年轻人。”
金色兽主微微偏过头,那双略带疑惑的兽瞳落在年轻人的身影上,若不是在决定现身时他注意到那名年轻人放在剑柄左右随时可能拔剑的手,兴许这个年轻人真如自己表现的那般平静,尽管如此,他还是这样问了。
“事实上,我很惊讶。”
陈默的坦然让兽主有些意外。
“还未请教?”
“高文,也许是这个名字,我非怪物,也非幻象,我在你面前现身只是因为有此必要。”
“为了维娜。”
“她将我称呼为老师,尽管我并非承认这种称呼,也未拒绝她。”高文说:“维娜必须成长,而你可以引导她,你不是她的封臣、并非她的导师、也没有与她为敌的理由。”
陈默没有回答。
兽主高文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应该意识到了,她和你之间的关系独一无二。”
“伦蒂尼姆与这片大地的局势愈发危急,我们可以继续等待,但维娜不能,指引她吧,维娜所信任的人,你是她的火种,也是她的发条。”
他们的视线同时落在工厂的门口,这时那只阿斯兰正好回过头,陈默不确定她是否看到了自己和身旁的金色虚影,也许看到了,她望着这个方向,直到收回视线。
陈默终于开口。
“也许原本可以这样。”陈默摇头轻声说:“但不会是我,什么叫引导,什么又是指引?我是我,维娜是维娜,或许我可以如你所言去引导甚至教她如何做,可终究我的想法会左右到她的判断,终究我所做出的选择与她自己想的可能并不相同。”
“我没多少时间了,我可以在她倒下前扶住她,但我没法一直牵着她往前走。”
陈默知道他会离开伦蒂尼姆,他不属于这座城市,更不属于维多利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毕竟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完,他要回龙门,还要去寻找小塔的下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做完这些后还能给他留下多少时间。
他这种人是没法给谁承诺的。
也许他与维娜之间最大的遗憾是,他没有在维多利亚长大,等到他遇到维娜时,已经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他错过了遇到维娜最好的时间,而这些已经无法去弥补。
如果他不是一名感染者,就算他不是一名感染者,恐怕他根本不会去卡兹戴尔,不会来维多利亚,他会直接回龙门,也会不折手段留在那里。
这多年下来,他早已被是非与过往缠的寸步难行。
一切往来,自有因果定论。
高文漫步在城市中,他已经度过了如此之长的岁月,却仍然称不上习惯眼前的这一切,伦蒂尼姆的云层总是很低,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文努力回忆,却想不起一个切实的答案,仿佛在他上次仰望天空的时候,这一层阴霾还并不存在。
那年亚历山德莉娜·维娜·维多利亚趴在酒馆的吧台上睡着了,她昨天和她的伙伴们好不容易才从警察的手中逃了出来。高文想到,在这种时刻,她格外像她的祖母,还是曾祖母?那个叫玛蒂尔塔的,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女孩和这位维娜的亲缘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一张张脸庞从年幼到年老依次闪过,最终却都消散在风沙里,其中有些面孔或许并不真实存在,只是来自他臆想中的拼接。
高文不得不承认,自己陪伴在这个家族身边的时间,或许比他一开始所预想的,已经长得多了。
他并不总是出现在人们的面前,高文厌恶那些把自己作为权力象征的阐释,这并不符合最初的约定,但他们的浮沉确实也让高文难以移开目光,总有些时光会使他不得不向历史回望,总有些片刻,他们的身上有着相似的影子。
维娜曾问过他,自己这位老师为何要始终陪伴在她身边,那时的高文以沉默相对。是啊,自己早就已经学会不再插手,因为分别终将来临。
高文依稀还记得,他曾与路加萨尔古斯奔赴那个如今被称为焚风热土的战场,他把意气风发的男人驮在背上,与身边的梦魇可汗一起向着远处的风沙冲刺。所有人都死在了那里,自己为他的女儿带回了这个消息,他记得鬃毛被泪水浸湿的感觉,那些时光终究......转瞬即逝,人类比兽主脆弱得多,岁月让他一次次认清这个事实。
有些旧事不值得常常提起,高文也只是在极偶尔的梦中才会回忆起那些片段。
在久到历史还没有被记述之前的那次相遇,荒野上从未对他有过一丝恐惧的鲁莽少年,他们一起的旅程,欢呼与泪水,歌声与佳酿,以及——他的衰老,他的死亡。
那是高文并非作为兽主,而是作为朋友第一次目睹的死亡。温度从肉体上消失,气息自口鼻中停滞,在此之前,高文从未想过,目睹一场死亡居然会如此备受折磨。
也许提前分别并不总是坏事,高文这么想。
在那时,高文答应他,自己会帮助他的后代们继续活下去,直到他们不再需要自己。
黄金一般的生物停下脚步,眯起眼睛,他,那位朋友,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高文叹了口气,好在,他仍未背弃诺言,却也无法去为维娜留下更多。
——————
“揍歪下巴”的牌子确实变了。
托维娜的福,这次摩根回到封锁区拳馆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了一下挂在拳馆门口的牌子。
虽然后来驻地的仓库被烧毁,但拳场还在。
牌子上用的劣质油漆起了泡,“揍歪下巴”的刻字也比汉娜当初写的工整不少。
在摩根房间床下上锁的大盒子里,她心心念念的【摩根回忆录】确实安静地躺着。
再三确认盒子没有被动过之后,摩根才翻出了藏在里面的好酒,狠灌了两口,却被呛得不轻。
好酒虽然过了适饮期,但总值得一试。
摩根发愁地看着盒子里堆积的旧物,她总觉得缺了什么。
反倒是回忆录中漏出的一页,摩根只需扫过一眼就能回忆起全部的细节。
那是在格拉斯哥帮的事业不被街区的老熟人们认真对待的时候,摩根脑子里确实偶尔蹦出些馊主意,比如找个外地人来给帮派充充门面什么的。
谁知道和一根筋的汉娜真就一拍即合,因此骚扰了不少外地来的年轻人。
最后让汉娜吃瘪的就是出手保护外地年轻人的维娜。
那是摩根几年前第一次听到维娜的名字,汉娜执着地鼓动摩根说服这位“外地”菲林加入格拉斯哥帮,甚至还扯出“罩着街区玩具厂”之类的话来撑场面。
可惜这位菲林并不吃这一套。
更让汉娜觉得不爽的是,当中央区贵族的家仆不知为何故意找玩具厂的麻烦时,摩根和汉娜试图为街区出头却挨了好一顿揍,最后还是维娜出面才将两人弄走。
那天汉娜回家生了一下午的闷气,因为她们在维娜面前的大话被戳破了,这下维娜指定不会同意加入了。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晚上一身伤的维娜就抱着一大箱特产玩具敲响了拳馆的门。
“玩具厂老板送的,这下大家都知道我们格拉斯哥帮罩着玩具厂了。”
摩根此后拿这件事取笑了汉娜很久,目瞪口呆的汉娜和满脸激动的维娜都在后来成了回忆录中的主角。
也是从那时起,摩根就暗自决定要保护维娜,毕竟谁都知道得罪了中央区的老爷们不会有好下场。
摩根轻轻翻动着【摩根回忆录】一张张活页。
活页的纸张已经泛黄,墨迹也已经晕开,明明才过了不到两年,却久的像是十多年没再回来。
汉娜没有发现。
罗尼兄弟被她揍得很惨,街角玩具厂的拆迁队现在归我们罩着了,但我宁愿这些拆迁队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和贝尔德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维娜,她到底为什么突然情绪这么低落了?
汉娜这个呆子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发现问题?据说黎恩兄弟的远房亲戚被汉娜揍进医院了,看来他们今后是不敢跑到我们街区来造次了。
维娜最近总是出门,她那天回来忽然告诉我们,这段时间她可能要住在外面,汉娜和格拉斯哥帮的人都在猜测维娜是不是遇到相好的了,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她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但汉娜坚决不同意,议论这事的许多人都她挨了她一顿揍。
好吧,我承认,我也开始有了和汉娜一样的想法,维娜不会真的遇到相好的了吧,她会不会被人骗了,但维娜有自己的秘密,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和她提起,也许让汉娜去打探一下是个比较好的选择。
汉娜回来了,生了一下午的闷气,维娜也跟着,还带了一个男人……我没看错是个男人,一个外地人。
这个玩笑已经变得无聊了,我已经不奢望汉娜那个好战分子乖乖在拳馆待上一天好好听我们把话说完了。
维娜担忧的事我和贝尔德已经讨论出了一个大概的方案,希望汉娜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我们的计划。(贝尔德说到时候她会拉住汉娜的。)
不过维娜的担忧已经变成现实了,越来越多的物流公司被撤出了诺伯特区,听说最后几个维护铁路的工作人员也要被调走了。
街区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说看到了不少外地佬的身影,最近已经有人开始受伤,看上去不能再拖了。
拳馆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我们所有场子的小头头都到了,大家都在台下大喊维娜和汉娜的名字,我都没忍住偷偷给两人久违的决斗下了点小注。
那家伙居然要我借钱给他,还说稳赚不赔,真不要脸。
可维娜却不和我们一起走,她要先留下来,我不赞同这个提议,但维娜这一次的态度却很坚决,我没见过她这么坚定过。
……
摩根一点点的翻开她回忆录的活页,没能注意到有人的脚步在这时靠近。
“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坏?”
陈默忽然响起的声音惊醒了摩根的回忆,她猛地转过头,那家伙正探着脖子从她肩膀后视线落在她身前翻开的活页。
呼的一声她立刻合上手里的回忆录。
“你不知道这样突然出声很吓人,你有没有礼貌,走路没有一点声音的吗?”
她看到那家伙有些失望的收回目光,没有半点歉意的摊开手。
“关你屁事!”
“我问过其他人,但那些贵族和军官都称不认识一个叫摩根的人,我想了一下,就猜到你回来了。”
陈默说:“我想,对你来说,这一趟可能走的很不顺利,没人为难你吧,我是说……没人为难我们格拉斯哥帮的人吧,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再过不久,整个伦蒂尼姆就都是我们格拉斯哥帮罩着的了。”
他这么说,说的理所应当,可摩根却觉得他像是在故意取笑奚落自己。
“怎么不说话?”
是的,她没读过什么书,唯一擅长的只是一些街头小算计。偶尔她也忍不住想,会不会自己根本帮不上维娜什么忙?
所以她才自告奋勇要来伦蒂尼姆。
但她不像达格达是塔楼骑士的贵族出身,
见到那位伯爵是摩根生平第一次踏进奥克特里格区,晃神的片刻,她甚至奢望自己也能生活在这里,生活在文明之中,但那些厂区流浪汉的脸不知为何浮现在摩根的脑中,让她一阵胆寒。
没人在乎格拉斯哥帮,在这座伦蒂尼姆里没人在乎一个来自诺伯特区的小帮派,他们就是一群不被重视的人,只是好运的是他们遇到了维娜,所以她这才有机会步入中央城区繁华的大门。
那些军官,贵族,那些阿斯兰麾下的人,他们没人去在意格拉斯哥帮的死活,也没人在意一群边缘人物。
“你不是汉娜,摩根,如果是汉娜肯定会对弄这些破事儿的人一拳头打过去,老实说我也不太喜欢那群贵族欺软怕硬的做派。”
“可你是整个格拉斯哥帮里心思最灵活的人,所以你也能猜出维娜的身份,事到如今,格拉斯哥帮的成员或多或少都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你会想,你们就是一群下城区的小帮会,你们帮不上维娜什么忙,甚至于维娜可能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帮助,但我……我不这么想,摩根。”陈默说:“她需要你们,胜过于需要伦蒂尼姆里的任何一名贵族与军队,因为只有你们在她最穷困潦倒的时候陪在她身边,把她叫做推进之王,而不是在她回来后,叫她亚历山德莉娜殿下。”
“也许这些话不该我来对你说,但维娜知道这点,我知道这点,你们也知道这点,她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不知道该不该让你们继续卷入其中,适应新的身份,面对比过去更危险的敌人,毕竟之后的事谁也没法保证。”
陈默说,她看着摩根,又环视着这间小小屋子,看到那些摩根的装饰品:“你可能会觉得一切都变了,维娜不再需要你们,她身边有了更多人,无论是那一个都比一群帮派混混要有用的多,已经不可能在像是过去那样还是会回拳馆,每天早上喝喝酒,下午砸砸场子,什么都不会变。”
陈默说,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你真这么想,我会帮你,帮你们离开伦蒂尼姆,毕竟不久之后,这里可能会变得很乱,而对你们而言无比危险,我理解你的想法,我想维娜也会尊重你们的选择,不让你们为难,也不让维娜为难。”
“哈,一进门就在那里嘀嘀咕咕,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是专程跑过来看我笑话的?”
摩根忽然站起身,瞪着陈默。
“你就当是这样吧,其实你从小丘郡出发时,我就猜到了。”陈默说的很坦然。
摩根面色不善。
“……”
“你在瞧不起谁?哪怕你去问汉娜,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承认我就是格拉斯哥帮情绪最稳定,胆子最大的人,我可是摩根,格拉斯哥帮的摩根。”她不善的神情变得嫌弃的看了陈默一眼:“跟着维娜在诺伯特区打江山的时候,我们揍歪的下巴可不少。”
她说的有些不屑又激动,还不忘摸着酒壶给自己灌了一口提提气。
“你才认识维娜多久,我认识维娜的时间比你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长到不知道那里去了!”
“是是是。”
陈默只是看着她。
摩根安静下来,她忽然重重呼了口气,像是泄气般坐在床上,迎着陈默的眼睛。
“行吧,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承认最近有点患得患失了,以前我们只是一帮街头小子,最大的阵仗也不过是地下黑市的械斗。但现在不一样,整个伦蒂尼姆都可能是一片战场,维娜有了很多朋友,不止一个格拉斯哥帮,以前我以为我们是维娜的支柱,可现在在伦蒂尼姆我们就是个小到不能在小的帮派。”
她将那本活页按在身旁的床上:“前带着我打生打死讨生活的维娜就是格拉斯哥帮的支柱,格拉斯哥帮也是她的依仗,我们有着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成长环境,维娜理所应当能够理解我的心情......但自从进入伦蒂尼姆之后,我有点不确定了。”
“你担心维娜会和你们越走越远?”陈默问。
摩根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那本泛黄的活页,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我不担心维娜会和我们越走越远,当然也不生气她一直以来隐瞒了身份,这些事情换谁都会这么做。”
她说:“我只是担心她会被她所害怕和厌恶的那些人越拉越远,而我毫无能力保护她,说到底,我只是一个街区长大的混混,我有什么能力实现保护那个流浪到我们街区的小女孩的承诺。”
“……”
“可你忘了一件事,摩根,在我遇见你们以前,在维娜重新决定回来前,一直是你们在保护她,别说什么维娜带着你们讨生活,她在保护你们,但她也需要你们保护。”陈默说:“过去是,现在依然是。”
“现下伦蒂尼姆内诸多倒向阿斯兰和维娜的势力,他们未必都如你们这样纯粹,对维娜抱着善意,维娜没办法也不可能靠在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她需要你们,需要你们胜过过去,这座伦蒂尼姆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诺伯特区,只是地盘大了一些,麻烦了一些,可你们撑着维娜,维娜也会撑着你们,你们还是会像过去那样,换一种方式过着和过去一样打生打死的生活,只是这一次也许要更危险。”
“站在维娜的角度上,我很希望你们能继续留在她身边帮助她,她需要你们胜过很多人,你们是她的朋友,战友,搭档,也是她熟悉的生活,我不想她坐上那个位置,身旁却没有任何一个熟悉的人,但她会考虑你们是否能适应那样的生活,她担心你们,这可能对你而言也有些不公平。”
“但我不觉得能陪维娜离开伦蒂尼姆去卡兹戴尔的你们会怕这些,只是贵族和军队让你觉得比不过他们。”
陈默说着,他看着摩根,缓缓补充道:“可你知道,死在我手里的大贵族和将军,在我眼里也没比普通人强多少。”
“以前是你们跟着维娜,但现在不行了,你们得和她一起走,或者领着她走,这样的话,当她觉得累的时候,至少还有你们的肩和背可以靠一靠。”
“这些道理还用你来跟我讲?”摩根看傻瓜的眼神瞪着陈默。
“我知道你明白,摩根,因为你是摩根啊。”陈默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理所当然“没什么事能难倒你。”
“还算你识点相,战争也无非是两帮人打架嘛!能有什么不一样?又不是没和萨卡兹打过,等打完这仗,我们格拉斯哥帮会罩着整座城的人!”
摩根说着,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意识到了陈默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忽然看着陈默问。
“等下,你说你们,你呢?你知道维娜最信任的人应该是你,她对你和对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
“我当然知道。”
陈默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