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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四十九章 愿您此去,前路无阻
         “是吗?公爵的使者已经开始与伦蒂尼姆接触了,也就是说双方都认为继续下去将变得得不偿失,不可收场。”
         陈默听着闪灵的汇报,通讯器内来自前线萨卡兹情报术师的对前线战况评估也随着城外公爵间争斗的中止,已经双方开始进行的试探性接触而进入下一阶段计划。
         “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闪灵问。
         “让二队回来。”
         陈默伸出手。
         “扶我一把,有劳。”
         萨卡兹握住他的手将他扶起,染满血迹的手在触及时令闪灵的神情微微发生了些许变化,她还是习惯了陈默,事实上她通常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除非是当她认为必要的时候,她更乐于去付诸行动,在这点上闪灵比起陈默的副官要容易对付的多。
         陈默最怕的事之一就是来自泥岩喋喋不休的询问,有些问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作为一名长官,他知道自己必须也应该立马回答下属的问题,让部下带着疑问踏上战场,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
         “城内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陈默颤颤巍巍站起身,闪灵扶着他的肩膀,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近的沉默寡言的萨卡兹只需要微微偏头就能看到自己身旁男人近在咫尺的侧脸,看到他脸上和脖颈逐渐干涸凝固的血迹,充斥了鼻尖的血腥。
         余光里那鬓角花白的发丝是如此的刺眼,破烂的衣物下,依稀能看到许多深浅不一的伤痕,有的伤疤,有的皮开肉绽。
         血已经止住,但也因此那些伤势看上去要更为狰狞。
         难以想象在这种程度的重伤下他还能保持思维的清晰,并强撑着站起身,一般人受到这种足以致命的伤势大抵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而他只是粗重的喘息着,即使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过度苍白,却依然能站起。
         “公爵不会再进攻了。”闪灵听到他说:“他们承担不了未知的风险和过度的损失,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他们不能确保自己能夺下伦蒂尼姆的控制权,从当下的战场来看,伦蒂尼姆守住城外公爵部队的先期进攻并确保城墙依然在手后,这场战争就没法继续打下去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从始至终公爵对伦蒂尼姆的进攻都只是一场试探。”陈默回答的很肯定:“阿斯兰的回归给城内的议会和贵族们带来了极大的恐慌,在这种恐慌下他们会自愿接纳公爵入主伦蒂尼姆,这给公爵们看到了一个机会,有意夺取伦蒂尼姆的公爵会借助这个机会,然而并不是所有公爵都愿意在并不成熟的时机下犯险,公爵的意见并未达成一致,所以来到城墙下的不是六位公爵,而是其中之二。”
         陈默微微偏过头看了闪灵一眼。
         “在现在这个局面下,阿斯兰已经表明了自己对于伦蒂尼姆的主权,出于维多利亚的法理和二十年阿斯兰派系的经营,伦蒂尼姆拒绝任何公爵的私自来访,我们可以比公爵更先一步以更正当的名义进入伦蒂尼姆,但公爵和他的军队却不行。”
         陈默说:“而任意一名来到城墙下的公爵和他的军队都需要面对同一个问题,在伦蒂尼姆的反抗下,他们的猛攻不仅会遭到激烈的反抗,即使他们拿下这座城市,也不能避免因为战争的伤害而对他们的立场抱以质疑的伦蒂尼姆的市民,其次,损失惨重后的公爵必须要面临两个问题,一者是接应他们入城的贵族和议员,他们该如何处置这些有功之臣,二者,远在伦蒂尼姆之外的封地,又该如何确保不因伦蒂尼姆的战局而被其他公爵侵吞,是换一个千疮百孔的伦蒂尼姆还是及时止损,公爵们心里一清二楚。”
         “您早就猜到了,对吗?”闪灵轻声问,她不由将目光落在自己身旁摸样狼狈的男人身上,她看到后者摇了摇头。
         “不。”
         陈默说:“一开始我的确想的是不惜一切代价将公爵的军队拦在城墙之外,但后来我改变了这个想法,损失是相对的,若是阿斯兰对于城防军的控制程度要低于预期,要是议会和城内的贵族能接受更激烈的反抗所造成的沉重代价和后果,他们就该在公爵抵达时,带领他们手中的城防军与议会卫队攻下几个城区,以伦蒂尼姆扩大为新的战场,而到了那时,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守不住这座城。”
         “但这怎么可能。”陈默轻声补充道:“如果贪生怕死,安于享乐的贵族与议员能有奋起反击,不畏生死的勇气,维多利亚也不该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摇摇欲坠的摸样,在卡兹戴尔的地下黑市和议会我见多了这种人,他们总是抱有侥幸,贪婪的索取更多,不在乎今后,只重视眼前,又不愿意承担损失与风险。”
         “利己的政客与商人总是躲在幕后,用手中的权利攥取一切能为他们所用的利益,又在风险到来前,带着得手的好处远走高飞,继续去蚕食与寄生下一块土地。”陈默轻声说:“而有时他们甚至能利用手中的金钱与权力去腐蚀一整个国家的政局,从而将某个国家蛀空成为他们安于享乐的傀儡,取而代之把控政局,横征暴敛。”
         陈默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到了那时,谁也救不了这样的国家,谁也救不了生活在这种国家中的人民,他们是乏力的,在局势的推演下,他们无力也无心去左右大势,最后只能一次又一次被利用与剥夺。”
         闪灵没有回答。
         萨卡兹沉默着,沉默中她想起了现在她见过的卡兹戴尔,她依然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只是很多时候流荡在卡兹戴尔雇佣兵们都能察觉到卡兹戴尔出现了问题,知道问题在哪,但遗憾的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他们也无力去解决卡兹戴尔的问题。
         知道自己生了病并不难,因为病痛是切身的,难得是无从下手,所以只能看着它在自己的身上溃烂,一步步夺走自己的生命,而不顾一切的下刀后,最终却往往只能引发更痛苦的反噬,于事无补的徒劳挣扎。
         陈默很清楚,他清楚城中的贵族和商人们并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并没有不畏生死的胆量,这种人通常是怕死的,即使一时他们的阴谋得逞,而他们大多都只能盯着眼前的利益,对公爵而言,这些人的利用价值在他们死后要比死前大的太多。
         对公爵而言,当阿斯兰与城防军展现出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后,在错失时机他们不会也不敢贸然继续进攻伦蒂尼姆,以此去承担更大也毫无意义的未知风险。
         维多利亚的分裂已成事实,中央权利的丧失与公爵间的默契勉强保证维多利亚还统一在一个相同的名义下。
         为了一个未必得手的伦蒂尼姆而丧失二十年的经营明显是不值得交换,况且也未必能守住伦蒂尼姆,而公爵间或许也尚未做好彼此相对的准备,只要帝国的铁卫威灵顿尚未表态,任何敢于在当下撕破帷幕的公爵,都极有可能遭到其他公爵的围攻,以叛逆的名义,加上伦蒂尼姆的担保,没谁能肯定自己能保住现在的领地。
         名分确实是一个无比好用的东西,它往往能在力量的带领下搅动局势的发展。
         “您难道就不担心吗?”
         沉默了好一会后,身旁的萨卡兹忽的出声问,她垂着眼帘。
         “你想说卡兹戴尔。”
         陈默问,他知道萨卡兹想说的是什么,他当然清楚,从来维多利亚时起他就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来维多利亚的人才只能是他。
         “卡兹戴尔会担心您和维多利亚走的太近。”闪灵说:“而维多利亚人却会因为您的身份,担心您和阿斯兰的王嗣过度靠近,无论是维多利亚人还是卡兹戴尔,都对您的行为有所顾忌。”
         “……我知道。”
         “您总得做出选择。”闪灵说:“您别忘了,对于维多利亚人而言您始终是一个外人,您的背后站着的是萨卡兹,您和阿斯兰王嗣的关系越过密切,维多利亚对您的警惕也就越发严重,而您所在维多利亚做的事,会招致卡兹戴尔议会的反对,他们会认为您已经背叛了卡兹戴尔,您是在利用萨卡兹协助阿斯兰,后者并不会感谢您的所作所为。”
         “……”
         陈默没有回答。
         萨卡兹缓缓补充道:“您没必要继续为了维多利亚担上又一个恶名。”
         “……”
         陈默轻轻松开了手,他从萨卡兹的肩膀离开,闪灵的目光望过来时,他正凝视着伦蒂尼姆城墙上破晓的黎明。
         那城墙看上去是如此的巍峨,在天际边隐约亮起的晨光就好像落在它的城墙上一条细细的白线,城墙守护了城墙后城市中的万千市民,却又阻止了他们将目光望向更远的方向。
         也许人民终究是一个不确定的词,团结从来是种奢望,也许胜利并不取决于这个词,而取决于利用了它与这股力量的人。
         可那终究是一个极度美好的愿景,哪怕高墙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里终究是另一片大陆,它不好也不坏,它只是在沿着自己的历史和惯性走下去,理所当然会走出一条不同的路,而所谓的好坏,不过是所处时代的不同所造成的颇为傲慢且一厢情愿的看法罢了。
         陈默也犯过相同的错。
         但陈默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他的的确确成为了这片大地的一部分,不知何时起以这片大地的思维开始思考。
         “……总要有人去担上这份恶名。”
         陈默轻声说。
         “也不过是一个恶名。”
         维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陈默从来都认为,对于伦蒂尼姆与维多利亚最艰难的仗,并不是眼前这场决定伦蒂尼姆归属的仗,而是在今后,在面对阴云笼罩的维多利亚,在面对虎视眈眈且暗流涌动的维多利亚,维娜所需要经历的坎坷与阴霾,将比历代维多利亚君主更为惨烈与沉重。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即将陷入分裂的土地,她要面对的是今后生活在维多利亚这片大地上的所有维多利亚人对维多利亚的爱恨情仇。
         而比起这些,陈默所做的,不过是承担一个无关痛痒的恶名罢了。
         在前线战胜的战士,他们不该得到一个一无所有的家乡,也不该回过头来发现,自己的胜利终究被躲在幕后的人所篡夺,而到最后,赢得了胜利的他们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闪灵望着他的背影,他步履蹒跚的走进城市的夜色里,他腰后挂着两柄鲜血淋漓的剑,剑上既有自己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他的背影看上让人觉得有些单薄,隐隐吹过的夜风抚过他消瘦单薄的身影,花白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扬起。
         闪灵忽然觉得自己眼前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年轻人,是啊,他从来都没有过意气风发与满腔热血,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在深思熟虑,他实在是不像一个年轻人。
         是不是因为他总是将自己的看的太轻,所以在某些时候在他所考虑的范围内从来没有包括过自己,还是说他早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果,他接受了这个结果,所以不意外也不胆怯。
         闪灵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某个伦蒂尼姆的夜晚里,她见到一个年轻人与卡兹戴尔的摄政王针锋相对,她亲眼见证了又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传奇在自己眼前出现。
         可令人诧异的是,他的所作所为终究不是为了自己,也正是因此,他的结局狼狈而又凄惨。
         假使他是一个维多利亚人。
         假使他是一名萨卡兹。
         假使他没有流落在外,他的功绩,是否能成为一个和现在有所不同的故事,是否在卡兹戴尔与维多利亚的历史上,他的结局不至于潦草又荒唐。
         破败的战场上。
         萨卡兹沉默几许后以手抚胸微微躬身,向着那个远去的身影致意。
         不因他作为的初衷,也不因他灵魂品性是否高洁,只因他所作所为切实的结果。
         “愿您此去,前路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