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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十一章 陈氏日记
         曾经有人告诉我,当你决定踏上某条路后,就意味着你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放下屠刀是个理想化的说法,放下的是人心里的成见,是套在他自己身上的枷锁,是他对自己的谅解和解脱,却绝不是另一个人的想法。
         当你亲手杀死第一个人之后,从此就意味着这片大地上少了一个生命,意味着你的确杀死过他,这件事不会因为任何情况而发生改变,你曾经历过的,做过的,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在记忆中留下烙印。
         有人说,我所造成的一切后果,我都会去承担相应的责任,我觉得这句话不对,既然已经知道后果,那更该的做的是避免它的发生。
         二十多年来,人生的一半我都在做同一件事,设想后果,避开后果,我不可避免的想去这么做,会去这么做,会去考虑这件事是否对我的得失,会去考虑,如果我这么做了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进入黑钢的第一节课程,教官教我们学会谨慎,安保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准则就是谨慎,我学的很好,我是那届黑钢学员中最出色的那位,也因此,谨慎两个字被烙印在了我的心底,如影随形。
         也许某种程度上而言我是幸运的,我幸运的以最快的方式获得了在这片大地上活下去所需要具备的两个最基本的素质。
         在黑墙学会的挣扎,在黑钢学会的谨慎,某些人花了半辈子坎坷和苦难都没摸透的东西,我用了区区几年就牢牢记在了心里,成为我在这片大地上所生存的工具。
         从遥远的龙门孤儿院辗转到哥伦比亚最顶尖的安保公司黑钢国际,我已拥有远超同龄人甚至成年人的天赋,经验,情感控制能力,我见过血,也经历过常人所无法设想的环境,因为我没有倒下,所以我成为了某种意义上他们口中“天生”的雇佣兵。
         其实这世界上没谁是天生的,只是因为别人所不知道的经历,他们不够了解你,不知道你付出了什么,所以当你展露出这些超越常人理解的能力和素养时,他们感到惊讶,感到惊喜,于是慢慢你就被传言为了天生做这行的人才。
         克里博说我是人才,是本世纪黑钢国际最需要的那批人之一,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每一个从黑墙出来的人,如果如我般幸运来到黑钢,克里博也会说出相同的话。
         因为我,我们……我们这种人是注定了再也无法回归平凡的家伙,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成为穷凶极恶的恶棍,要么被某个组织或军队收留,去做最适合我们做的行当。
         我选择了后者。
         一个外来人,一名孤儿,一位异乡客。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需要人们对我怜悯。
         我没有死,我还可以活着,为自己活着,活的很好,靠我自己,直到我遇到了特蕾西娅。
         她改变了我,某种程度而言,我也改变了她。
         哥伦比亚是一个刚刚兴起,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茁壮成长起来的新生国家,那里的一切观念都很新奇,那里的一切都没有其他地方所固有的迂腐和常规,哥伦比亚急切的渴求着它所需要的各行各业的人才,于是,某种程度上,人们会认为那是一个“自由”的地方,甚至于对感染者,都不像是其他地方那么苛刻。
         可自由同样意味着放纵,意味着没有负担和枷锁,联邦划出了一条底线,这条底线在近年来不断被试探,既然哥伦比亚积极的渴求这所谓的进步与创新,同理,某些被认为有违道德底线的东西,也在不断被放大,某些本该超越现今掌控能力的技术,在毫无准备下被开启。
         生物实验,化学实验,人体器官移植……进步新兴的哥伦比亚潜藏着无数在当代辉煌和文明之下所掩盖起来的丑恶,罪孽与危险。
         于是当我从卡兹戴尔回到黑钢之后,在担任BPRS一员那段时间,我见识过无数类似的东西。
         我见识过源石是如何在一具健康的人体上生根发芽,我见识过源石是如何将一个人同化为一枚会随时爆炸的不稳定炸弹,我见识过这片大地上超越曾经的我所理解的能力和古怪。
         既有活了上百年不死的人,也有容颜不老的怪物,既有能凭一己之力烧毁整座大山的孩子,也有被各种药剂和实验催生出而泡在营养液中只有意识存活的尸体。
         见识的越多,我越发觉得曾经自己的天真和可笑,也越发意识到反抗这件事到底有多难,多沉重。
         那不是几个年轻人鼓起勇气就能承担的重量,那不是几句让人听起来热血沸腾的豪言壮语就能改变的苦难。
         塞雷娅说的没错,利益在这片大地上交织成网络,金钱和资本趋势着人们去颠倒黑白,违背自然原本进化的法则和顺序,而我们就活在这样一片大地上,无力去和它们争斗,却也为不想成为他们的一员而努力挣扎。
         我所以为的那些看起来宏伟的理念,这片大地很不幸没有给它留下生根发芽的土壤和基础,我曾经随口说出的话语,在真正面临的现实前,其实根本不堪一击。
         人们都设想着美好,可当他们知道美好这两个字距离自己有多遥远,脚下的路到底有多崎岖时,他们难免因此退缩,没谁会为了一个根本看不见的东西拼尽全力,事实上活着本身这件事就已经无比艰难,所以美好通常出现在梦里,因为梦不需要代价和思考,因为梦里心想事成,因为梦,它……很少会有痛苦。
         我也做过类似的梦。
         可我的梦通常在中途就会醒来,醒来的后的我还是在相同的地方,在黑钢的训练营里,没有那个快被我忘记相貌的银发姑娘陪在我身边,也没有那个总是和我不对付的陈晖洁钻进我被窝。
         身边是陌生但熟悉的学员,天明后等待我的是黑钢新一天无比劳累的淘汰训练。
         这就是我的现实。
         我从不敢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假设我是个好人,我想如今的我可能已经死在了某个地方,死的尸骨无存,为了活着,我杀了很多人,同样为了活着,我做过很多恶事,助纣为虐。
         假设我是个好人,那么死在我手下的,难道他们全都是恶人吗?
         当然,也许我心里还存着一点良善,一点尚未泯灭的良知在我这个本来属于普通人的灵魂中尚未被抹去,但也就剩这么点东西了。
         ——————
         德克萨斯系上了安全带。
         “伤口崩裂了?”
         “嗯。”
         淡淡的血腥味在车厢内弥漫,德克萨斯捂着自己崩裂的伤口,额头上全是虚汗,她强撑起精神,可那双眼睛看上去却带着沉重的疲惫。
         “坚持住,出了城就安全了。”
         “我们怎么出去?”
         她咬开绷带,一圈圈缠绕在腰间伤口崩裂的部位,暂时止住了失血。
         追逐的警车被甩在身后。
         “会有办法的。”陈默说,仪表盘上的数字还在攀升,引擎震动的轰鸣声中,他脚下依旧在不断压榨油门。
         兴许一个疏忽,车上两个人都得报销在这条公路上。
         一辆汽车追上了他们的车,车窗降下,车内探出手弩。
         “埋下头!”
         德克萨斯想也没想低下头,陈默紧贴在车椅,视线中那根漆黑弩箭在空气颤抖着穿透了玻璃从眼前飞过。
         车窗碎裂,陈默屈起一只手护住头,车外的狂风混着车窗碎片涌入车内。
         汽车再次加速,短暂超过了并驾齐驱的那辆车,后视镜内,后方几辆车死死的咬在身后。
         “他们追上来了。”
         “我看的到。”陈默说,他掀开了车座旁的储物盒,里面是一柄漆黑的手铳。
         后方的汽车再一次跟上,里面的鲁珀射手抬起弩正准备射击,视线里驾驶座的那个男人抬起了手,手里握着一柄手铳。
         鲁珀扣下扳机的手停顿了一瞬
         “低头。”
         德克萨斯低下头。
         砰,砰,砰——
         连续的枪响声先一步撕开了呼啸的风声,火焰在枪口炸起,橙黄色的滚烫弹壳被抛在车内。
         那辆车一瞬间失去控制,带着车内的尸体倾斜着飞出道路,撞进一幢建筑。
         “抓紧!”
         德克萨斯看到被蛇握在手里的手铳,他听到她吼道,在耳畔狂乱的风声中,他的声音变得模糊,德克萨斯抓紧座椅,枪声在不断响起,试图击退靠上车两旁的车辆。
         后方弩箭打在车上的声音像是密集的雨点,几根箭矢穿过后面的玻璃,钉在驾驶座的仪表盘,箭尾颤动。
         越野车撞上了旁边的车辆,两辆钢铁野兽在枪声中挤在一起,在护栏摩擦出大量刺耳的火星,车内颠簸震动,连续的撞击中,车头开始变形,越野车忽然变向,那辆车刚转过弯,来不及停下直接撞在了分岔口,钢铁和零件抛落,车身侧翻着挡在了道路中央,暂时堵住了通道。
         “撞开他!”
         “我们的人还在车里。”
         “他们活不下来的,让那两人跑了,我们会有什么下场!……撞!”
         鲁珀踩死油门。
         对不住了,他心想。
         剩余追击的车辆直接撞开拦路的汽车,车窗在撞击中冰裂,视线受阻。
         而趁着这个时间,陈默的车已经快要驶出了他们的视线。
         “我们追不上了,这个方向,他们想出城。”
         “他们跑不了的,首领带着家族的人守在了城门口,城门早关上了,他们是自寻死路,通知首领和其他小队的人,把他们赶过去。”
         “明白。”
         和车流擦身的尖锐呼啸,德克萨斯已经听不见这些,继近距离接触爆炸,到忽然暴起杀人,再到如今坐在车上逃走,这一晚上的意外让她的精神和生理状态都在不断下滑。
         伤口明显出现了二次撕裂,旅店的爆炸中她为了护住怀里的菲娅承受了爆炸余波,建筑的碎片划伤了她的后背和肩膀,多处轻重不一的擦伤和淤青以及可能对内脏造成的伤害。
         松懈下来后的她偏头靠在车椅,呼吸逐渐轻微,陈默呼喊着女孩的名字,她能听到喊声。
         德克萨斯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越发苍白。
         22:05P.M/夜
         车灯熄灭,汽车停了下来,停在了一群低矮老式建筑群中巷子的深处。
         陈默轻呼了口气,仰靠在座椅上。
         手里握着枪口发烫的手铳,驾驶座的地面是零落的弹壳。
         “德克萨斯,你还活着吗?”他偏过头。
         “我在。”
         德克萨斯虚弱的声音低的近乎呢喃,但她还没有失去意识。
         女孩和他一样仰靠在车厢,这一夜和路上半个多小时的追逐花费了他们太多精力,伤口崩裂的血浸湿了座椅,德克萨斯的身体轻微颤抖。
         他放下手铳,解开安全带,靠到副驾驶去查看女孩腰上的伤势。
         触及手指是温热的血。
         “他们肯定派了人手堵在了城门,我们暂时出不去了,等白天他们会派人手进行搜查,这座城不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找出来。”
         “嗯。”
         “你还撑得住吗?”
         “我没……”
         陈默缩回身体,血浸湿了副驾驶的座椅,高度的精神紧张和伤口崩裂后德克萨斯的身体正在逐渐失温。
         “我们得去医院,否则你可能撑不到明天,就算我们出了城,你也会死在荒野上。”
         他伸手拧动钥匙,汽车没能发动,几次之后依然没能发动,德克萨斯染着血的手忽然抓住了陈默的手臂,她的手上并没有多少力气。
         “别……去。”
         她咬着牙还想说什么,可说出这两个字就没了力气继续说下去。
         “省点力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们过去肯定会被发现,然后围攻,进医院和自投罗网没什么分别,甚至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进医院是否能得到救治还是问题,而且还可能牵涉到其他人,就和之前一样。
         陈默不知道德克萨斯担心的是前者还是后者,或许都有,或许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有闲心去考虑这些。
         “如果你没受伤,我们肯定能出去,但现在我们总要赌一把,我先说好如果你撑不下去,我肯定会把你丢下,你也别怨我,回头最多再给你立块碑。”
         “……别管我了。”
         德克萨斯无力的推了推他。
         “你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吗?明天人们会在这里发现一辆废弃的汽车,车里有个全身僵硬失血过多死掉的姑娘,或许他们再迟一点,等你的尸体开始发臭了再找到你。”
         他讲了一个不好听的冷笑话,或许不是笑话,而是某种可能发生的事实。
         “……不好笑。”
         “不好笑,但可能发生。”陈默说,引擎终于发动,还剩一盏的车前灯亮起。
         “你这人,好蠢,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她问。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模糊,但她想知道这个答案,她撑着想知道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帮她,为什么明明可以逃走还不将她留下,德克萨斯不明白,这种没有根据的好意让她不安,让她没法平静。
         之前她问过相同的问题,但她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那时她不在意,而到了现在,她又问出了这个问题。
         “如果你活下来了,我就告诉你原因。”
         陈默说,德克萨斯没有回答。
         巷子内头顶横拉起交织的晒衣线上没有任何衣物,老旧的电线杂乱的布集在墙上,没有灯光亮起,说明这里已经没有人居住。
         不,也许有人。
         车灯亮起中,巷子的前后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人群堵住。
         他们衣衫有些破旧,有的空手,有的手里提着木根和砖头。
         陈默重新拿起手铳。
         他猜出了这些人的身份,躲在城里的感染者。
         他推开车门,一枚弹壳随着车门打开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