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理解,血,熟悉的气味。
德克萨斯摩挲着手中那块锈蚀的金属铭牌,印刻着三枚狼牙的铭牌边缘已经同它所蕴含的意义一同锈蚀。
德克萨斯闭上眼,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年那个秋天。
年幼的鲁珀族少女站在楼梯上,扶着楼梯边缘的把手,望向隐隐绰绰拥挤的会客厅中,在黑色大衣中间,半跪在地面那头刺眼的银发。
伊莎小姐脸上永远是微笑着的,身上的女仆装干净又整洁,她牵着鲁珀少女从黑色的汽车下来,又替她将肩上的书包拿下,牵着那名十几岁的姑娘走进那幢有些年头的黑色三层小楼。
阳光在门廊外停下脚步。
以门廊为界限,年幼的德克萨斯尾巴逐渐垂下,原本有着许红色的发梢越过阳光,变为纯正的灰黑。
她们走过长长的走廊,厚实的地毯消弭了脚步,安静的走廊除了呼吸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倚着一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性鲁珀,他手中夹着一根香烟,香烟静静燃烧的红色火光甚至比墙壁上昏暗的壁灯还要显眼。
他身旁通往会客厅的门半掩着,从那里面飘出熏香和香烟夹杂的气味。
男人眯眼扫了一眼走过来的两人。
德克萨斯低下头,她下意识抓紧了伊莎小姐的手,在踏上楼梯的第一阶后她又忍不住偷偷回头去看了一眼那间昏暗的会客厅。
德克萨斯总能轻而易举找到父亲的位置,微弱的灯光照射到房间内的男人们身上,却无法照亮他们的面孔,仅仅照亮出一双双暗金色的眼睛。
家族的男人们都沉默着。
德克萨斯家族的话事人坐在中央的沙发上,听着旁边一人低语,格外明亮的暗金色瞳孔阴晴不定。
德克萨斯注意到在在客厅的地板上跪着一个显眼的身影。
在一众黑色鲁珀中,她的银色是那么的刺眼,和人群显得格格不入,同样银色的尾巴耸拉在地上,沾着点点猩红的污迹,她将头抵在地上,身上残破的黑衣连同她瘦弱身躯一同轻轻颤抖。
德克萨斯看到了在父亲手旁的圆桌上放着一柄沾着干涸乌血的短刀,连带着一块系带断裂的灰色铭牌。
伊莎小姐轻轻拉了拉德克萨斯的手,女孩收回视线,跟着伊莎小姐向着楼上走去。
那是德克萨斯第一次遇见那头落单的狼。
庭院中铺满了枯黄的落叶,那个秋天的记忆和那头白色的狼仿佛成为了一次再不起眼的偶然。
年幼的姑娘已经长大,从哥伦比亚再次回到家族。
不变的是那幢永远阴暗的黑色小楼,门前宽大的铁门,德克萨斯从车上下来,她看到了等候铁门前的伊莎女士。
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总是微笑着,也许岁月在她身上也留了下了痕迹。
她远没有小时候以为的那名高挑,连同原本宽阔的庭院,也忽然变得小了许多。
伊莎女士伸出手,德克萨斯摇了摇头,她从车上下来,没有将手中的提包递到伊莎女士手中。
脚踩在庭院中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破碎声。
走在前面的伊莎女士为她介绍着家族的变化。
家族里多了许多生面孔,同样也少了许多旧面孔,她是德克萨斯家族的继承人之一,这些都是她将来必须要记住的。
走到门廊前。
德克萨斯脚步停了停,前方以门廊为界限,长长的走廊中还是和过去一样昏暗。
“怎么了吗?”
“没什么。”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提着自己的提包跨过了门廊,走到门廊的尽头,下意识朝着会客厅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次门关的很紧。
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下午有一场聚会,您的父亲要求家族的领导者全部参加,也包括您,聚会的服装,我已经为您准备好,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德克萨斯看到了在房间中衣架上挂着那套价格不菲的西服,红色衬衫。
伊莎小姐比起小时候让她多了许多生疏,或许是因为她离开了太久。
“辛苦你了。”
“能为您效劳是我的本分和荣誉,那我就先告辞了,您可以随时来找我。”
伊莎女士离开房间,她看着那套笔挺的西服,放下自己的提包,走到窗前,从窗口望去,这里和过去一样仿佛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她从一个孩子,成为了德克萨斯的继承人之一。
家族……
她换上那身黑色的西装,衬衣的领口有些紧,紧的仿佛让她这个刚从外面回来的德克萨斯感到一丝呼吸的压抑。
走下楼。
楼下已经多出了许多身着黑衣的面孔,会客厅前的小桌,看到她走来的两名男人扣下手里的纸牌,站起身。
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会客厅的门被两名鲁珀男人推开。
客厅内的男人们望过来,看到了她的到来,她的目光在拥挤的人群中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中央的沙发上。
她看到了父亲老态的脸上终于露出的那抹笑容,她也看到在人群中站着那名显眼的银色鲁珀。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的对视,又同时移开。
德克萨斯回到了属于她的位置,回到了属于她的家族。
汗水从德克萨斯额角滑落,训练室的标靶全部被一击致命。
她松开了手里的剑,正准备休息一会离开。
“不错,真不错,全都是一击致命,看的出下过功夫。”
德克萨斯猛地握紧了手里的武器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白色的狼依靠她身后在训练场的门口,拍着的手缓缓放下。
她向着德克萨斯走去,用手指拨开指着自己的剑。
狼看出她眼里的疑惑。
她露出笑容,微微躬身,彬彬有礼。
“……拉普兰德,您可以这么称呼我,我是您父亲的下手,同样,也将是您的下手,前提是您能顺利继承这个德克萨斯的话。”
德克萨斯握紧的剑渐渐松开。
她没理会这个名叫拉普兰德的家族成员,绕过她,向着门外走去。
身后响起拉普兰德的声音。
“如果我刚才对你出手,现在你已经死了,你的敌人可不会向场子里的靶子,傻站着那里等你去砍。”
她望着德克萨斯离去的背影,德克萨斯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说如果。”
她说,身影消失在门外。
拉普兰德嘴角的笑容越发灿烂。
那时候她还没得那种病,也没那么疯,尽管她向来是一个人,也没有几人愿意和她这样一只狼待在一起。
拉普兰德,她是德克萨斯家族的一柄利剑,一柄掌控在家族话事人手中的屠刀。
德克萨斯家族越发昌盛,盛极一时,在叙拉古十二家族之中,德克萨斯的话语权越来越重,她的经历也越来越多。
作为家族名义上的继承人之一,她必须接手家族的各种产业,同样要面对家族的敌人,家族的生意和争斗,明里暗里都染着不少血。
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来适应这些,将自己视为家族的一员,将家族视为自己的使命。
第一次杀人总是轻而易举,于是往后便越发习以为常,她学的很快,是位优秀的继承人,同样也是一位优秀的家族。
她的优秀包括被她亲手铲除的对手,包括她手上染着的血,她的冷酷,她的冷漠,以及其他家族对她的恐惧。
德克萨斯女士,在叙拉古家族会谈的黑桌前,她曾被这么称呼。
每一个家族都有属于他们的标志,每一位家族的主要人物为了彰显他们的实力和地位,都会在服装商和其他鲁珀做出区分。
白西装红衬衫,这曾是她的标识。
渐渐她变得寡言少语。
但生活中时常能见到这只白色的狼。
这只不被待见的狼,即使是在德克萨斯之中,她从不以自己是一只德克萨斯自居,她乐意别人如何来看待她。
她有时会夸张的笑,她的笑很容易让人认为她是个疯子。
一个没人理解,孤独又肆意的疯子,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里本来还该有德克萨斯的位置。
辉煌的家族,辉煌的德克萨斯。
针对德克萨斯的计划在某个夜晚被展开,叙拉古的从未有过这么团结,也许是来自某个女人的阴谋,也许是来自德克萨斯的威胁。
辉煌的家族在一夜之间被抹去了名字。
据点被拔除,话事人遭到暗杀,来自内外的敌人瓦解了家族辉煌,他们肢解了德克萨斯的领地,家族的覆灭在叙拉古再正常不过,但德克萨斯的覆灭依然引起了所有人注意。
城市里整完都在响彻争斗和厮杀。
德克萨斯的辉煌建立在无数敌人的尸骸之上。
那幢记忆中的黑色小楼在雨夜里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
她醒来时,靠在墙边,一切已尘埃落定,只有伊莎女士的呼喊在爆炸的火光和轰鸣中仍在脑海里久久萦绕不去。
银色的狼坐在窗口。
银色的毛皮沾染了污秽,脸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成乌黑,右臂吊在身侧,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般狼狈,跪在会客厅的地板,身上的黑衣残破。
……拉普兰德。
她看到醒来的德克萨斯。
她俯下身递出一块染血的铭牌,铭牌上铭刻着三枚金属狼牙和一个刚刚破灭的家族姓氏。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那个?”她问。
狼狈的脸上带着一抹笑容。
德克萨斯没有回答,只是接过了她手中的铭牌,握在手心。
她又自顾自说。
“好消息是你现在成了德克萨斯家族的话事人,坏消息是,德克萨斯只剩下你一人了。”
拉普兰德在德克萨斯身旁坐下。
靠着德克萨斯肩膀。
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打开一个已经变形的纸盒,纸盒里是变形压扁的薄饼,她将饼撕开,将其中一半递给身旁的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接过那张已经看不出形状冷掉的饼,她轻轻咬了一口。
拉普兰德看向窗口外小小的天空。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和我们撇清了关系,你的父亲,德克萨斯家主试图将家族打造成叙拉古唯一的话事人,他失败了,西西里从未有过这般团结只针对一个目标,有人和他抱有相同的想法,蓄谋已久,也做的比德克萨斯要好。”
她的话语像是再向身旁的德克萨斯汇报工作,即使德克萨斯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位家族成员。
德克萨斯没有回应。
她只是咬着自己手里的食物,平静的眸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拉普兰德没有去看她。
“他们花了大价钱要买你的命,家族里已经没有你的亲属,很多人都死了,他们提前掌控了家族主要人物的动向,我联系不上其他帮手,没有人愿意在这个风头上帮我们。”
拉普兰德继续说,似乎在自言自语,但她知道德克萨斯在听,她自己也在听。
“我听说里奥阁下中途改变行程,活了下来,只是受了重伤,不知道消息是不是真的,也许是他们放出来的诱饵,想诱导我们走进圈套……”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忙着整合划分我们的地盘,暂时还顾不上你,你一只落单的德克萨斯,还犯不着他们兴师动众。”
拉普兰德偏过头,德克萨斯吃完了手里的馅饼,她看着身旁德克萨斯残留着污渍的侧脸。
“你有什么想法?如果你想去确认里奥阁下的消息,我可以陪你一起,你现在已经是德克萨斯新的家主了。”
德克萨斯默默听着,她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偏过头看着身旁的拉普兰德,她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就像是第二次回到家族在一众拥挤的人群中再次见面时一样。
只是她仍然有些恍惚。
恍惚曾经的让她觉得压抑到后来渐渐适应的会客厅和家族的气味,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过去。
她轻轻抽了抽鼻尖。
只能闻到泥土和这间旧屋的腐朽,拉普兰德身上的气味,没有熟悉的熏香和香烟夹杂的古怪味道。
作为一名合格的德克萨斯,这时候的她应该考虑的是该如何复仇和东山再起,但德克萨斯的脑海里却没有闪过这个念头。
她的手指摩挲着手里那枚染血的金属铭牌,琥珀色的眸子里却没能因为这场翻天覆地的大变而流出哪怕一滴眼泪。
拉普兰德没有听到回答,她看到了德克萨斯的眼神。
她闭上了嘴。
也许她该给德克萨斯一点时间,来适应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化,她张了张口,小声试探道:“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我们应该去其他地方避避风头……”
“无论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我们都必须先想办法活下去,我和你一起。”
造型古怪的刀将德克萨斯逼的连连后退。
她尽力去防守,却任旧不免被拉普兰德的剑留下许多伤势。
她没有立刻杀掉自己。
她本可以这么做。
德克萨斯看到了拉普兰德眼睛。
那是恨吗?还是说失望。
她们从那时候起互相认识了。
德克萨斯认识了拉普兰德和她自己。
因为实际上她们过去都不了解彼此。
拉普兰德认识了德克萨斯和她自己,因为她虽然一向了解自己,却从来没有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