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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二十七章 都说人生
         大概是在后半夜,窗外下起了小雨,雨不大,淅淅沥沥的雨点随着夜风飘进窗檐,窗帘在冰冷的风里荡漾。
         远处是城镇的灯光,隔过河岸的霓虹,不一会便泛起一丝朦胧的雾气。
         德克萨斯没能睡着。
         她走到窗边,清冷的风吹起女孩深蓝色的发丝,雨点飘落在白皙的手臂上,她望着远处夜晚城市的灯光,伸手拉上了窗户。
         窗外的雨声小了很多,雨点打在玻璃上,又顺着透明的玻璃滑落,留下长长的水痕,水痕上倒映着德克萨斯冷漠的脸。
         她其实有点想去敲响隔壁的房门,可德克萨斯没想好等门打开后她见到蛇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没有不舍,自然也不对那个相识不久的男人抱有特别的感情。
         只是德克萨斯有些话想问他。
         德克萨斯也猜到他会怎么回答,不外乎转移话题,又或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道理,他似乎很擅长这些。
         德克萨斯又想起了他们在河畔的对话,想起了留在叙拉古那只白色的狼,拉普兰德,她想起了自己过去的生活,忽然之间变得平淡下来,这短暂的喘息让她觉得有些不适应。
         兴许是落差太大的缘故。
         她觉得自己现在生活有点不真实,可她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她自己想要的。
         离开叙拉古,离开过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换一个身份,然后活着。
         她走到床边,抱着腿坐在床上,头轻轻枕在身后的墙壁,窗外凌乱的雨声里,德克萨斯偏头望着吹落在玻璃上的雨痕。
         她试着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
         床畔昏沉的墙灯照亮了她的小半张脸,她的呼吸越发平稳,却始终没能入眠。
         坐在桌前的陈默抖落掉指尖夹着的烟灰。
         台灯下,那柄黑色的铳被一一拆卸,他细心保养着手铳的每一个零件,几枚橙黄色的蚀刻子弹散布在手边。
         时间已经走到了深夜,窗外的雨声还没有停歇,但没停歇的雨阻挡不了一个将要离去的人。
         他揉了揉眉心,将保养好的铳器重新组装,清脆的空仓挂机声中,他将弹匣装好,黑色的铳放在桌上,陈默舒展着发酸的肩膀。
         他从椅子上站起。
         在房间内走了几步,目光留意到放在床头那个黑色长盒。
         犹豫了一会,他将那枚长盒拿到桌前,盒扣在指尖弹开,两柄武器重叠着安静的躺在长盒内,那柄铭刻着淡蓝**格纹路的长剑。
         手指在剑身的纹路上拂过。
         他又想起了那个死在卡兹戴尔的男人。
         他到死也没有放过自己,他到死依然狠狠给了自己心口一刀。
         陈默明白,他明白,那个人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不论他曾经尝试用何种方法来逃避这一切,用一个其实和他毫无关系的过往和一个杜撰出来的人生,来尝试让自己逃避深藏在他身上的仇恨。
         不止一次,陈默想过丢掉这柄剑。
         可他也清楚,他能丢掉的是一把失去主人的武器,他无法丢掉那段记忆,无法丢掉束缚在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发生的罪孽和过往。
         况且,他也清楚。
         他们没有带走这柄剑,这柄剑是刻意留给他的,留给他一条回去大炎的路,留给他一个去接受自己身份的证明。
         他们知道自己终究要回去。
         除了那个地方外,以他的身份无处可去。
         这片大地很大,可这片大地留给人选择的余地却很小,越是强大的,就越难有容身之所,也越脆弱。
         陈默没想过要回大炎,那是最坏的结果,可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当他必须去面对和接受这一切的时候,这柄不属于他的剑,就将成为他唯一的依仗。
         那一天真的会到来么?
         那一天不会到来吗?
         陈默不知道,但他知道龙门不会成为他的终点,龙门曾经是他的**,但他的终点不在龙门,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终点该在哪里。
         在卡兹戴尔,在维多利亚,在哥伦比亚。
         在他曾经去过又离开的地方,还是在他从未去过却早已和他的生命紧紧相连的地方。
         他从始至终,都是个游子。
         他在这片大地,他曾经以为自己有过容身之地,他甚至做好了要融入它的准备,但到头来,那都是他的错觉。
         陈默没想过自己要变得多伟大,要去做多么名垂千古的事业,要去成为一个被所有人都铭记的大人物。
         他从来没有想过。
         那盒子里放着的两柄武器,重刀上清晰可见的裂纹,仿佛在预示着他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人如何能有两种人生。
         一个在哥伦比亚求活的小小雇佣兵,一个高高在上,手握大权的武王殿下。
         两个从始至终都被他人掌控自己命运的可怜虫。
         两个既相同又不同的倒霉鬼。
         他说别回大炎,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回去,他的劝告更像是一句讽刺,讽刺这个活下来的家伙,不论他如何反抗,他终究得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他在看着这个活下来的胆小懦弱人,看着苟且偷生的他一步步心甘情愿走进他的深渊。
         他会在地狱里等着陈默。
         他不是在最后一刻释怀了,而是选择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死,将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拖进又一场永远没法醒过来的梦魇里。
         真狠啊,你那么恨我,但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陈默合上长盒。
         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看着手里静静燃烧的火星,他靠在桌上。
         他不再去想那么多了。
         就算那天最后一定会到来,就算他不得不回到炎,他想,那时也一定已经有了让他心甘情愿去接受这一切的理由。
         他已经逃了很多年。
         从龙门逃开,从黑墙逃开,从哥伦比亚逃到萨尔贡,又从萨尔贡逃到卡兹戴尔,维多利亚,到现在他依然在逃。
         逃避自己不愿意接受的命运,逃避自己的过往,逃避陈的爱,逃避维娜的感情,逃避狐狸为他做的一切,他也在逃避特蕾西娅的还没来得及开口告诉他的答案。
         人这一辈子,除非固执的守在一个点,否则是很难感到孤独的,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注定了要因此产生交集,于是那些悔恨,遗憾,伤感,难言,就成为了人生里一道道显眼的刻痕。
         陈默想,他其实对不起很多人。
         他对不起被他留在黑墙里的052,他对不起斯兄的苦口婆心,他对不起他的父母,他对不起陈的感情,他也对不起狐狸,对不起维娜,对不起很多原本不该死在他手里的人。
         谈不上后悔。
         他这辈子说了太多的谎话,有时候谎话说的多了,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信以为真自己可以靠脑海里那些浅薄的理论改变这片大地的苦难,信以为真自己真能想自己说的那样活的那般轻松,信以为真,这一切到头来都会好起来。
         他身上的病灶又开始隐隐刺疼起来。
         自从从维多利亚逃走以后,每次源石病发作,他都能隐约听到在自己脑海内响起的声音,那些愤怒和满腔怨恨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争吵着,喋喋不休着让他去杀人,让他去杀人来添补他们心里的仇恨,让鲜血来平息他们被背叛的苦难。
         他不知道那些声音从何而来,而狗蛋,那个影子,从离开卡兹戴尔以后再也没有主动来对他说起过一句话。
         好像已经死了一样,陈默想,他到挺希望狗蛋死了,可他也有些不舍,说不清那里来的不舍,不舍这样一个成天和自己作对的东西,要是忽然有一天销声匿迹,会让人觉得忽然少了点什么一样。
         这样想着的他不由笑了起来。
         真蠢啊。陈默想。
         他掐灭了手里的香烟,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椅上,伴着身体的刺疼,盯着桌前明亮的灯光。
         他偶尔也会想。
         要是当初没有回龙门,要是当初听了斯兄的话没有执意要去卡兹戴尔,现在的他应该做些什么呢。
         大抵应该在委派执行中度感染者的单人任务,或者被打发到后勤部去为执行部的干员们提供后勤保障。
         那兴许也是一个不错的活计,至少混口饭吃对自己而言应该不算太难。
         等到那一天不想干了,还能申请去参加哥伦比亚的拓荒队,以他在黑钢锻炼出的身手,到时候拿到一片属于自己土地建个庄园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生活肯定轻松的不行,偶尔还能约斯兄钓钓鱼,野野餐,听听他抱怨最近狐尾又做了什么让他觉得不可理喻的事,听听他离自己成功的结婚历程还差多远,或者说,还差多少钱。
         如果差的不是一个联邦银行的储蓄,陈默大概能好心的贷点款给斯兄,以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九出十三是再正常不过的利息。
         他还答应了等斯兄结婚那天要去做他的伴郎呢,请一个感染者做伴郎,这种事兴许也就只有斯菲尔特想的出来,到时候婚礼那天要是没人来,可不能怪在他身上。
         斯兄大概会说,没人来就没人来吧,有他兄弟两人就够了,那些人都是坏了良心的家伙。
         他们会坐在一起喝一夜的酒,直到喝的不省人事,脚步蹒跚,斯兄用这种方式陪在他身边,来告诉他,他并不孤独。
         也许那天芙兰卡和雷蛇也会抽空到场,带着唯唯诺诺的杰西卡,打趣的话语让小姑娘紧张的支支吾吾。
         芙兰卡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和轻佻,被逼急了的雷蛇会用大喊大叫的方式试图搪塞过去。
         那场面肯定很有趣。
         而陈默,他已经成功由一名雇佣兵转变成了农场主,兴许在某种程度上来看也算得上一位成功人士了吧。
         他们这些人还是那样不起眼,在庞大的哥伦比亚,在辽阔的泰拉大地。
         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渺小的尘埃。
         斯兄他啊,是个挺讲义气的人,但他的义气往往让人有些摸不准,因为他看上去就是会插兄弟两刀的家伙。
         陈默想,那时候的他,这辈子兴许就这么浑浑噩噩过去了,等到病情严重到发作的那天,他会离开哥伦比亚,找一个风景秀丽又荒无人烟的地方,搭一间小小的茅棚,安静的迎接自己的死亡。
         他的一生里,不会再有陈,不会再有塔露拉,不会再有卡兹戴尔,不会再有特蕾西娅,不会再有维娜,不会再有曾经留在龙门的恩恩怨怨,弯弯绕绕,也不会再和炎的任何人与过往扯上关联。
         他的半生,大概也不会再感到疲惫与仓惶。
         狐狸没有染上源石病,她还是那个龙门的苏警官,陈最终仍旧会回到龙门,魏彦吾还是让她无法理解和原谅,她还是会成为那个嫉恶如仇,不懂妥协的陈警司。
         维娜带着她的格拉斯哥帮逃离维多利亚,也许有一天她们还是会回去,但那里面再也没有陈默的身影。
         特蕾西娅和卡兹戴尔终于走上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结局。
         塔露拉……
         小塔她会去做什么呢?
         小塔又会如何去度过她的一生,也许她会遇到一个爱她的人,也许她和陈一样,会过上属于她们各自的生活,也许命运终究有一天大方的让她们重逢,给了她们一个弥补曾经过错的机会。
         她们是谁也不肯轻易向对方服软的人,她们或许会打一架。
         可是……
         那真是他想要的人生吗?
         他真能心甘情愿就那么去活着吗?
         这么想着陈默思绪渐渐飘远。
         他睡着了。
         睡的安宁又平静,他早已习惯了伴随着疼痛入眠。
         门在这时被轻轻推开,窗外朦胧的雨声,琥珀色的眼底倒映着坐在椅子上睡着的男人。
         德克萨斯心底松了口气。
         她走进房内,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披在男人身上。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看到蛇睁开了眼,看着自己。
         “还没睡?”他问。
         “睡不着。”德克萨斯说,她松开手。
         蛇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
         “四点了。”
         “嗯。”德克萨斯点了点头。
         “有话想问我?”
         “没什么。”
         “早点休息。”
         德克萨斯走出门。
         小雨不知在夜里何时停了下来。
         房间的被褥折好,陈默关上房门,他转头看了一眼属于德克萨斯的客房,终究没有去敲响房门。
         走出旅店。
         沃伦姆德的清晨的空气里带着雨夜的湿气,薄雾中,阳光明媚而灿烂。
         提着长盒的陈默忽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旅店的门口。
         德克萨斯站在车前,望着他的方向,在清晨街道上走过的行人里,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看不出其他情绪。
         温暖的阳光照亮了她额前的深蓝色的发丝,几缕稍显红色。
         她望着自己,没有挥手,也没有开口。
         只剩下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