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里做过许许多多错事,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我的沉沦是自己应得的报应,而有时候我也难免会想,这世上那么多犯了错的人,可为何偏偏就我得到了这种下场。
我找不到答案,就像我自始至终都分不清自己到底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如果用常人的眼光来看待。
我救过很多人,我给了他们希望,甚至改变了他们的苦难。
但同样,我也杀过很多人,毁了他们的一切,变成他们口中的魔鬼和屠夫。
好事和坏事我都做的不少。
我渐渐发现,这世上其实没谁是绝对的好人,也没谁是绝对的坏人。
小塔。
人大抵心里都是善良的,从他们一无所知来到这个世上,那时他们是最干净的生命,但后来,人也会变,因为遇到某些人,某些事,所以人就发生了改变,有的成了我们常说的好人,而有的成了坏人。
坏人眼里的好人和好人眼里的坏人。
做什么都不够彻底。
我想,我大概慢慢成了这种古怪的模样,在人们不了解的某个时候,人大多都擅长于用自己所能看到的来解读他们所遭遇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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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微颠簸的车内,沙尘在车外扬起,尽头雾霭的天空是阴沉的灰色。
“写的什么?”她收回目光开口问。
“哦。”
“我们到哪儿了?”
“应该快要到村民说的那个城镇了。”德克萨斯回答,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转过弯后,一座移动城镇的轮廓的渐渐出现在坡后的视野里。
移动城市蛰伏在山脉下方的低谷,被起伏的地形遮挡,像是一座庞大的野兽,远远望去,它背上城市建筑轮廓的在灰色的天空下如同一个个小巧的模型。
离得远些。
城镇看起来很是渺小,渺小的仿佛一只手就能握在手里。
山坡的风随着蜿蜒的道路灌进满是尘土泥泞的车内。
“入境许可别忘了。”陈默望着远方的城镇提醒道。
“我们要进城?”
“要进去,再这么跑下去,即使车吃得消,人不行。”陈默回答,他看着略显消瘦的德克萨斯,她疲惫的脸色。
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城市里的德克萨斯没经历过这种流亡在荒野的生活,但对陈默而言,这只是他人生中最常见的一部分。
“乌萨斯人对外来人的态度向来不够友善,尤其是我们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外来人,我听说乌萨斯还专门在北方和西北的冻土上设立了一支排查非法入境人员和境内潜藏感染者的纠察部队。”陈默说,又问:“还记得我们的身份?”
“商人?”德克萨斯反问。
“换了,现在是旅行的夫妻,你是我的妻子,我们从莱塔尼亚来乌萨斯的目的是为了拜访早些年移民到这里的族人,随便带来家中长辈的问候。”
德克萨斯平静如水的目光微微闪烁。
“记住了。”
“把武器藏好。”
“嗯。”
城镇看着离得很近,然而当他们进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德克萨斯清楚的看到蛇将几张纸币夹进入境许可内递给负责检查入城关口的官员,随后他们的汽车很顺利的通过了关口,而没有如同几辆堵在门口的本地车辆般被一一排查。
“这些偏远小城的关口官员几乎没什么油水可捞,所以每当有外来人和商队入城时,他们都会借着排查的权利好好刁难对方一番,在每个国家的类似城市都几乎一致,他们要的不多,一般是看入城者的规模大小,能省去大家很多麻烦。”
迎着德克萨斯的目光,蛇开口解释。
“不用和我解释。”
“我知道你很聪明,德克萨斯。”陈默说:“你能明白这些道理,但对一些小商人和平民而言,他们宁肯被刁难也不愿意出这笔钱,就像我们刚刚看到的那样,所以你要学会习惯,习惯自己当什么身份时该如何去行事。”
“你在教我?”
“只是建议,算不上教,顶多互相学习,我希望你当你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时,能知道自己该去怎么处理。”陈默说:“就像我们刚才说的,你能想明白我说的道理,可当你第一次遇到时,却不一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德克萨斯安静了一会。
她没有反驳,因为她知道,蛇说的是对的,她能明白蛇说的那些道理,可如果是她面对这种情况,也许她会和那些被堵在门口的人一样,傻傻的被在双方都嫌麻烦的情况下接受排查。
“你似乎很了解这些?”德克萨斯问。
“生活里学到的一些零碎的处事方式罢了,说了解言过其实,等你以后经历过,吃过亏,上过当,也会慢慢明白。”
“……”
蛇说的很有道理,可德克萨斯总觉得他在笑话自己,德克萨斯自己也说不出他在笑话自己什么。
蛇似乎很懂这些,不,或者说,他看起来像是和自己生活在两种不同的世界内,他年轻,可却带着一种让德克萨斯不习惯的老态,这种老态德克萨斯以前只在那些上了年岁的家族话事人身上见过。
他们经历得多,阅历深,所以举手投足间透露出这种沉稳的又夹着暮气的气质。
但蛇不同,尽管他喜欢用故意轻佻的话语来转移话题,可德克萨斯还是能察觉到他看似年轻的外表下藏着的那抹深沉。
他像是一个披着年轻人皮的老者,即使在这么将自己掩饰的正常,但偶尔也会暴露出他原本的样子。
让人觉得压抑的样子,但同时也会渐渐让人觉得可靠,对他产生某种依赖。
德克萨斯不知道的是,他心里这么评价的这个人,他生命的大半里都带着遗憾,数不过来的遗憾,他有很多没法握在手里的过去,他有很多,自己不甘,却只能放弃的东西,有很多,他无法抓住的东西。
于是慢慢养成了他现在的性格,现在让人觉得深沉,实则只是害怕的性格,害怕又错过了什么,害怕又忽略了以至于再次失去。
那不是稳重,那不过是一个失去太多人所习惯的谨小慎微。
他们找了一家旅店。
安顿下来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在旅馆定下了晚餐,一份让德克萨斯陌生的列巴,乌萨斯荞麦面包,以及用瘤奶做的奶干。
吃饭时。
蛇告诉德克萨斯,他要出门去找修车行的人检修汽车,以免在他们路上出现故障。
德克萨斯理所当然会想,他是不是有想瞒着自己去做什么,德克萨斯有理由这么想,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的目光很明显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你如果觉得不放心,我们可以一起出去。”蛇说,德克萨斯渐渐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对。
她只是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男人,在不大的屋子里,在小桌的对面。
“不了。”她摇了摇头,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我还不知道这里修车行的位置,要花多久,如果你陪我一起去,可能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我有些累了。”
“那就留下来好好休息,不用等我,出发前我来叫你。”
“好。”
蛇出门了,德克萨斯站在窗口看着下方的他走进汽车,他点燃了一支烟,将手伸出车窗,似乎是在后视镜上看到了窗边的德克萨斯。
他对着窗口的位置摆了摆了手。
德克萨斯清冷的脸上没有回应,她望着汽车远去,消失在城镇的街道,头顶黑暗的天空中,路灯的灯光昏沉又黯淡,夜色里,偶尔响起德克萨斯听不懂的语言。
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人,只有蛇对她而言是熟悉的。
德克萨斯觉得自己能适应这些,人们口中的孤独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时她才明白,原来她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随遇而安。
她应该和蛇一起出门的。
那辆满是尘土和泥泞的汽车驶进老托里夫的修车行,开车的司机是个老托里夫没见过的年轻人,他能确认对方不是乌萨斯人,因为他那口生疏的乌萨斯语简直标准的比乌萨斯人自己还要标准。
但老托里夫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在他换用通用语之后。
他说自己是个来乌萨斯旅行的维多利亚人,这年头还有心思旅行的人可不怎么多见,老托里夫看着他的载具,就能猜到他这一路走来应该不算轻松。
这年轻人看起来岁数不大,也很随和,镇上有一家比老托里夫的店还要大的修车行,老托里夫去看过一眼,他虽然不承认对方的技术比自己强,但对方的那些设备和操作方式,是老托里夫从未见过的。
商队的车和一些外来人也大多选择了那家行,托里夫这里原本还有几个学徒,但后来都走了,有的去了那里,而有的离开了这座城市,他们觉得托里夫这里迟早也会被取代,其实托里夫自己也这么认为,客人越来越少,他的技术虽然没有退步,但门店却难以维持下去。
托里夫只是想着,等过一两年,他也就把店关了。
陈默和老托里夫聊着,准确的说是听这个老工人和自己讲他心里的苦闷,老托里夫说乌萨斯现在引进了很多以前没有过的新东西,甚至连他们这些偏远小城也开始布及。
可陈默知道。
陈默知道是因为乌萨斯崛起的新贵族们在尝试改革,乌萨斯的新皇和议会正在试图改革乌萨斯的社会经济以缓解社会矛盾和乌萨斯的国力衰退,因为老军权贵族们的掣肘,他们只能采取这种相对缓和的方式来影响乌萨斯的社会阶级。
但陈默没告诉这个老乌萨斯,他只是说,时代不同了,在他的家乡也出现了许多新玩意,很多老手艺和以前熟悉的东西都正在被新的东西取代。
托里夫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不同,在他看来,镇上大多年轻人都很乐于见到这种改变,甚至为此欣喜和推动,有的甚至说托里夫这些老家伙们固执。
这是托里夫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老托里夫的性格直,他这么问。
“可能是因为我这人比较念旧吧。”陈默将工具递给对方。
“你这样的年轻人可不怎么多。”
“所以我认识的那些朋友都说我比较守旧。”
陈默不知道老托里夫说的属于他们这些年轻的人的时代又在哪里,是否如同现在正躁动不安的乌萨斯权利阶层,等到他们的争斗出现结果时,这个庞大的国家将走向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方向。
时代一个个褪去,而时代里的人也像是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老去。
那时的陈默没想过,在乌萨斯,在这位老人口中的时代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他也没想过,他想找到的那个人,正站在这个时代的风口浪尖。
她的理想会害了自己。
而她的正义,终究如同陈默所想那般,让小塔死去了。
夜色深沉。
城市的街道却亮着昏黄的路灯,风尘仆仆的萨卡兹站在灯光下凝视着远处小小的修车行。
修车行内,那个正和老乌萨斯说着话的男人,他脱下了衣衫,握武器的手上沾着机油,他仿佛像极了一名修车工人。
明明他是人们口中的萨卡兹屠夫,明明他曾经站在了卡兹戴尔权利的巅峰,明明他也该有一段灿烂辉煌的人生。
他应该被人铭记,而不是流落到此,默默无闻。
w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不该是这样,她感觉自己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无处由来的怒气和莫名的悲伤。
你怎么能忍受的了这种生活,你都杀了那么多人了,你怎么还能过得这么平静。
肯定是了。
这个该死的男人,他怎么敢过得这么轻巧,他的生活里就该充满苦痛和不甘,最终在绝望和恐惧中失去呼吸。
陈默抬起头。
他看到到了站着昏黄路灯下的萨卡兹。
目光短暂的对视后,陈默放下了手里的工具,w看到他和老乌萨斯说了什么,他走出了修车行,身影融入车行后的巷子。
跟过去后,w看到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坐在巷子的台阶前。
他就那么安静的坐在那儿,即使w站在他面前,即使萨卡兹已将漆黑的铳口对准了他,即使萨卡兹会要了他的命。
陈默没有动作。
因为自始至终,w都没有流露出一丝笑容。
她没再笑了,这可不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