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沧海桑田,唯有我与死亡永恒不灭,代价却是无尽的等待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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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石病灶发作的刺疼感正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涌上身体和意识的疲惫与沉重。
祂不知何时消失在陈默面前,连带着那些在他脑海中争吵不休的声音。
难得的片刻安宁与喘息。
身体上的病痛并不难忍受,难的是心底的空虚和懦弱,它避不掉,逃不开,像是结了痂的伤疤,稍微用力就会撕裂,然后鲜血淋漓。
陈默心底有太多无法彻底愈合的伤痕,那些已经发生的故事被他深深的藏在内心深处,然而狗蛋的存在却像是一次次在提醒他,提醒他不该忘记那些他不该忘掉的东西,十数年来,他的那些伤痕被人翻来覆去刨开,撕裂。
他还能坚持到几时呢。
他又能继续忍受多少次没有结果的失望。
也许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也是对他的救赎与仁慈。
也许十数年前,他就该从这个世界离开。
也许魏彦吾说的是对的,他活着,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祸害,一场难以预料的灾难。
他死后,那些灾祸也就没了源头。
陈默难免会冒出这种想法,在他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刻。
在他离死亡最近的边缘。
二十出头,年纪轻轻,本该满腔意气,大有可为,向往着年轻人的天真与朝气,
但他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身心俱疲。
他是否不该和命运为敌,是否该将身体还给属于他的人,而去迎接自己原本的归宿。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舍,有些……不甘。
轻微的响动在这时突然响起。
陈默猛然拔出黑色的手铳,一只黑色的野兽从枪口前窜出,钻进夜色深处。
他的枪口下移。
德克萨斯的身影从树丛后出现在陈默视线。
他们望着彼此,德克萨斯看着他垂下的铳,四目相对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德克萨斯的目光落在他的铳上,又顺着从上移,那张渗透冷汗熟悉的脸,陈默鬓角的白发更显眼了。
深夜的寒风吹过,德克萨斯灰黑色的毛发在风中轻轻飘动。
“你都看到了。”
好一会后,陈默开口打破沉闷下来的气氛。
“嗯。”
“没吓到你吧?”
“还好。”
“……我是个感染者。”
“知道了。”
“症状很严重那种,说不定随时可能变成一颗会爆炸的石头哦。”他半开着玩笑,望着几步远的德克萨斯:“不怕?”
德克萨斯点了点头,又摇头。
“什么意思?”
“习惯了。”她说。
“哦,忘了你的前一个搭档也是一名感染者,她叫什么来着?”陈默想起了那只白色的狼。
“……拉普兰德。”
“对,拉普兰德,你真是不走运,德克萨斯。”陈默松开握住铳柄的手,将铳放在身旁。
德克萨斯没有回答。
她走了过来,蹲下身,伸手放在陈默额头。
“很烫,你正在发烧。”
“并发症而已,休息一会就好。”
“阻断剂,你放在车里……我去给你拿。”德克萨斯收回手,站起身,略显匆忙。
“没用的,早用完了。”陈默拉住德克萨斯的手,德克萨斯停下动作,她没能回过头:“你应该能猜到。”
“……在我们越过莱塔尼亚那晚?”德克萨斯问,她垂下手。
“最后一支,这不怪你,以我的情况,即使没有你也迟早有这一天。”陈默说,他看到德克萨斯重新回过头,沉默着,头顶的兽耳垮塌下来。
“休息一会就好,或者,你可以陪我说说话。”陈默看着德克萨斯:“不用觉得过意不去,也别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我。”
“我没这么想。”
“好吧。”陈默叹了口气,他安静了几秒:“我很抱歉,也许我该早些告诉你,让你又遇到了相同的事。”
“同样的话还给你。”
德克萨斯摇了摇头,她在陈默身旁坐下,肩靠着肩,乌萨斯的深夜还是一样的让人觉得寒冷。
可夜里却很安静,对他们这种人而言难得的安宁,似乎所有声音和嘈杂都消失了,世界在这一刻只属于他们,没人能再追上。
“所以你刚才才说自己没法继续等下去了?”
德克萨斯抱着腿,她靠在陈默身旁的树上问。
“……”
“我的过去发生过很多事,很多匪夷所思,以至于常人一生也无法想象的经历,不是一两件,而是多的数不过来,在我曾经的故乡,对这些有一个说法叫做报应。”陈默说:“我想,这就是我的报应,因为我并非是被迫作恶,而是主动,由我亲手去做下那些事。”
“曾经我逃避它,德克萨斯,我试图在自己所能预测到的范围内,将和我熟悉的人排斥在外,尽力给他们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结果。”
陈默说:“我不认为命运是一种无法改变的事物,即使自身的命运无从改变,但他人却可以,当你成为他人命中的一部分,就能够尝试去改写原本属于他们的一生。”
“你做到了?”德克萨斯问。
“我不知道是否能算是做到。”陈默闭上眼回答:“也许吧,德克萨斯,也许。”
也许我改变了卡兹戴尔原本的命运,也许我也改变了陈的命运,维娜的命运,也许我的出现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一名过客,不过,也兴许,这些只是他们诸多命运分支中的一小部分,其中某个结果,即使没有我的出现,他们也终究会如此。
陈默说不清楚,他宁愿相信前者。
“你也改变了我的命运?”德克萨斯忽然问,语气很平静,平静的仿佛在说你好。
“但那也很自私。”陈默回答:“随意去插手他人的人生,不论结果好坏,终究是件自私的事,千万别奢求有人会来救你,德克萨斯,人都得自己拯救自己,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生命很宝贵也很廉价,所以要活着,因为命只有一条,因为命要攥在自己手里。”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因为我知道我本就自私。”陈默缓声说:“自私的人理所应当做些自私的事。”
“我不这么认为。”德克萨斯偏头望着陈默的侧脸。
“怎么说?”
“真正自私的人不会去插手别人的生活,他们会选择袖手旁观,独善其身,况且也不像你现在这样。”德克萨斯回答:“在我看来你不自私,蛇,你只是太自负。”
“自负?”
陈默诧异的转头看了德克萨斯一眼,德克萨斯没有移开目光。
“你是第一个做出这种评价的人。”
“但不会是最后一个。”德克萨斯回答,她说的很肯定。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在昏暗的夜色里,看不清她眼神中带着的情绪。
陈默错开了德克萨斯的视线。
他仰头靠在树身。
他脑海里如潮水般涌起很多记忆,那些记忆杂乱无章,那些记忆里有一张张陌生和熟悉的面孔,到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空白里乌萨斯的雪原,那幢漆黑的高墙,还有那个高大却早已变得模糊的身影。
陈默甚至记不起他的姓名。
他说过,但陈默忘记了,他还忘记了很多,他失去过的,他得到过的,他可能会失去的,他以为他得到的。
“可能你没有说错,德克萨斯,我啊,是个自负的……自负过了头的人。”陈默轻声回答,从身侧传递来淡淡的温暖,隔着衣衫和夜晚的冷意。
“可是,德克萨斯,人都很少有机会重新选择。”
自负的我以为凭借自己可以从黑墙离开,自负过了头的我,以为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留手和怜悯。
可笑的怜悯和仁慈,软弱和善良。
自负过头的我,忽略了这些,以为自己能够独自面对,自负的我,甚至觉得我能抛弃那些过往,我能和龙门从此以后再无瓜葛,我能是非分明,恩怨两清,坦坦荡荡,再无牵挂与留恋。
我的自负来源于自私,而自私造就了我的自负。
这些从离开黑墙起,不,或许更早,从在龙门起,我就曾天真的以为凭借自己体内那个成熟的灵魂和来自某个世界的认知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结果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结果十多年来,我依旧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陈默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沉默下去,德克萨斯也没再开口,轻微的呼吸声证明着这只半途遇到的鲁珀还在自己身旁。
可笑的是,十多年过去,明明一路走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到现在陪在他身边的却是一只陌生的鲁珀,一个相识短短一月的叙拉古人。
德克萨斯又了解他什么呢,了解这名叫做蛇的感染者,他为何会沦为如今这般处境,他故作荒诞外表下究竟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无力和无奈。
德克萨斯什么也不知道。
她只是用她的视角和想法来看待蛇,巧合的是,她的评价如此的贴切而又令人觉得残忍。
蛇。
他什么也守不住,他无数次试图与自己的命数抗争,然而每一次命数都将他打的遍体鳞伤,并告诉他,他逃不了,避不开,躲不掉,他的命运在注视着他。
更令人绝望的是,他依旧不肯放弃,即使没有同伴,即使得不到任何帮助,他只能选择孤身作战,以免因自己牵累太多人。
蛇,也许他的确是个冰冷的,凉薄的人。
他的凉薄和冷血来自他内心灼热的爱与热切。
他有一对好父母,往后的生活中遇到的大多是诚心待他的人,他不过是恰巧不幸背负着一段不属于他的过往,一个不由他自己做出选择的出生。
他尝试去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可有些事,生来就已注定。
他做错了什么?
他唯一做错的是,只是因他尚且还留存有一丝良善,一份奢求期望,以至于让他沦落到了如今这般凄惨的下场。
乌萨斯的天光在一阵羽兽的啼叫中到来,篝火在半夜时分就已熄灭,熄灭的火堆前方空无一人,木架上炊具内的食物早已冷却下来。
清晨稀薄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落满树叶的地面,枯叶在阳光下腐朽的味道伴随着陌生的气息涌入鼻尖。
德克萨斯斜斜的靠在陈默身上,深蓝色长发披散在陈默肩头,昨夜不知何时盖在两人身上的外套,女孩轻微平缓的呼吸,她额前发梢那丝红色在稀薄的阳光里变得无比显眼。
陈默睁开眼。
他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德克萨斯,他感觉到一只紧紧握着自己手心的手掌。
他心里稍感意外,可很快平静下来。
他昨晚放松了警戒,没有不安,没有担忧,他昨晚睡的很沉,失去了戒备,仿佛一个平凡人般睡的安稳。
但这不是好事,对陈默而言,这算不上一件好事。
奢求,不,还远未到该说结束的时候,他不该有奢求。
陈默没有动作,他没有去吵醒德克萨斯,直到他感觉到德克萨斯紧闭的双眼依然没有睁开,可外套下,握着他的手掌悄悄松开。
陈默知道,德克萨斯已经醒了,只是她不知该如何来面对醒过来后发生的场景。
陈默闭上眼。
德克萨斯悄悄睁开眼,她微微抬起头看到还未醒来的蛇,心底莫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拿开外套,从蛇身边站起身。
眼神复杂的看着靠在树上还未醒来的蛇,似乎是在犹豫,最终德克萨斯没有拿回她的外套。
回到营地前。
德克萨斯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手中那块生锈的铭牌。
狗子,德克萨斯有了一个新的代号。
陈默开始偶尔这么称呼她,他说是因为便利,但德克萨斯不这么认为。
德克萨斯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倒不是因为太过亲密,而是觉得奇怪,不伦不类。
但德克萨斯向来很少提起自己的意见,包括对这件事上,她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也许,到那时我还没做好准备。
但我还是得去面对,假使我需要去面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