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死亡是生者对逝去赋予的意义,但真正的死亡,要从被遗忘那一刻算起。
从前,陈默听到过这样一句话。
有的人活着,但他很早以前就死了,而有的人,他死了,但他还活着。
以前的陈默不这么认为。
以前的他认为,人死了就意味着结束,什么也不再剩下,什么也无法延续。
可后来他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后来,他越发确信这句话的正确,然而他却并不想去成为死了还被认为是活着的人,因为那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也许有的代价他能够承受,但有的代价,他没法去承受,他也没法去那么想。
他没法想象自己有天会失去重要的人,会失去陈,会失去他不愿意失去的人,以此来成就他的伟大。
也许,从始至终他都是只是一个顽固的市井小民思想,即使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即使他曾伪善的成了萨卡兹人的领袖之一。
即使他高呼着正义的口号,他满口仁义道德和公理编织出无数谎言。
萨卡兹的双手环抱住陈默的脖颈,从后方揽住了他的头,女孩的臂弯紧贴,伴随着某种忽然之间放大了无数倍的气息,气息里仿佛夹着硝烟和火药的味道。
黑色的瞳孔猛地收缩。
陈默想要将w推开,可没等他动手,w就先一步松开了手,朝后退去。
萨卡兹轻喘着气,嘴角有一抹鲜艳的血迹,她伸出指尖拂过唇角,看着自己指尖上的红色,突然露出醉人的笑容。
陈默刚张口想要说些什么,w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了什么。
陈默的脸色先是平静,随后沉默。
w看着陈默,他的沉默不语令萨卡兹的笑容越发灿烂。
德克萨斯已然数度从半睡半醒间醒来,她始终无法安心入眠,房间内是昏暗的,有几缕黯淡的灯光从未拉紧窗帘的窗户照进屋内的墙面。
德克萨斯失眠了。
从离开叙拉古这一路上,这是她第一次陷入这种状态。
几年前,她也有过相同的经历,在家族刚刚覆灭那段时间,也是这样,通常整晚也无法入睡,她习惯将武器放在身边或者握在手里。
偶尔感觉到睡在自己身旁的那只狼悄悄从房间离开,她会小心翼翼的保证自己呼吸平稳,装作睡着的样子,又在房门关上时,睁开眼睛。
德克萨斯无法确定。
她唯独能确定的是,这种感觉很糟糕,真的很糟。
和过去所不同的是,她不必担心会有敌人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忽然袭击,在睡梦里悄无声息死去,可她还是无法安心的闭上双眼。
蛇还没有回来?
他去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会不会遇到敌人。
他是不是已经悄悄离开了这里。
他是不是觉得会拖累到自己,不,他应该会事先告诉我。
他会吗?
看起来不会。
德克萨斯对蛇没有多少信心,她想,大抵自己一觉醒来就会忽然发觉,蛇已经悄悄离开了这座城镇,将自己留在了这里。
会觉得遗憾吗,还是有点不知所措,或者平淡的去接受这个事实。
在德克萨斯心里蛇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可他也说过,不会不告而别将自己留下。
那是在莱塔尼亚,德克萨斯,他同样说过,你们分开对彼此都好。
你自己心里不是也很清楚吗,他的过去或许比你还要残酷和沉重,如果换做是你,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德克萨斯没有答案。
就像她同样说不清自己脑海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杂乱无序的想法。
她躺在床上,数次闭上眼,又数次睁开,夜很深了,时间不知道走到了那里,窗外更加寂静,寂静的德克萨斯甚至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那些听不懂的声音早已消失,可她还是没能安眠。
德克萨斯觉得自己不该有这么多想法。
很奇怪,她以前并不会有这种感觉,会因为一个陌生人而出现这种动摇,德克萨斯忽然想起了那天夜晚。
她靠在蛇的身边。
转过头去时,蛇已经睡着了,他明明说自己休息一会就好,可他的话语却不知在何时停下,没了声音后,德克萨斯下意识再去看他,他闭着眼睛。
蛇睡着的样子无比安静,可当德克萨斯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他鬓角发根刺眼的苍白总是会第一时间吸引德克萨斯的注意,仿佛在那一刻,德克萨斯感觉到了他身上被深深潜藏起来的疲倦。
沉重的,不得解脱的疲倦。
纵使在面对那些萨卡兹和敌人时,他表现的如何洒脱和轻松,可那一刻的蛇,这个男人,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么,那些他口中的朋友,他何必要带着武器去和对方见面。
他伴随着身体疼痛紧皱的眉头,可在这种病痛的折磨中,他依然能睡着。
德克萨斯没能狠心将他叫醒。
她脱下外套盖在蛇身上,想要站起身,去车里将毛毯取来,但蛇的手却忽然拽住了德克萨斯的手掌,将刚站起身的她拉住。
她回过头时,蛇依然没有睁开眼,他口中在低声呼唤着什么。
德克萨斯凑近时,才能听到他的声音。
“……别走。”
别走,他一直这么轻声呼唤着,仿佛是对某个人,断断续续,他抓住德克萨斯的手掌,像是抓住了那个他不愿意让她离开的人。
他的梦想必并不美好,德克萨斯想,那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德克萨斯重新在他身边坐下,他似乎能感觉到德克萨斯的存在,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话语也轻了下去。
任由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住,抬起头,头顶的黑暗的天空被树荫遮挡,看不到天上的星星。
夜晚的风有些冷。
德克萨斯靠在树上。
她忽然听到了蛇口中喊出了一个称呼,一个并不让德克萨斯陌生却也从未熟悉过的称呼。
母亲。
德克萨斯怔了怔。
她转过头仔细端详着蛇的脸,琥珀色的眼里藏着一抹莫名的情绪,感受着手掌传递来的温度。
德克萨斯头顶的耳朵微微软了下去,双腿缓缓蜷缩起来,一会后,她叹了口气,掀开盖在蛇身上的外套,微微靠在他肩旁。
外套下,她握着蛇的手掌,身后灰色的尾巴轻轻盖在他们紧握的手上。
外套上,两个在这片大地伤痕累累,流离失所的灵魂依偎着彼此身上短暂的温暖入眠。
大抵从那刻起,蛇走进了德克萨斯的心里,让她开始习惯。
大抵从那刻起,凉薄的狼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对这人变得有些在意。
原来像蛇这种人,原来似乎什么都懂的他,让人觉得安心和强大的他,也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在梦里无意识的呼唤亲人的名字。
记忆缓缓褪去,德克萨斯睡着了。
也许德克萨斯不会知道,她以为的思念其实是对蛇的一种折磨,一种比起身上的源石病更加刻骨伤痛。
比起思念更多的是愧疚,比起愧疚更多的是亏欠。
但陈默却不敢,也不能遗忘,即使他清楚的知道,遗忘是解脱,遗忘才能让自己过上一种新的生活,遗忘是最好也最简单的方式。
可他配不上,也没资格去得到这种解脱,他也舍不得就此遗忘这些过去,遗忘那个死在他怀里的人,遗忘那些本该活着的人。
因为他知道,对活着的人而言,兴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片苦难横行,糟糕透顶的大地是很容易让人发生改变而迷失方向的,某种程度上,过度的执着是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唯一能自己决定,也是唯一能让他们坚持下去的理由。
过度执着十年前旧事和公道的陈。
过度执着公理和正义的塔露拉。
过度执着感染者生存的罗德岛。
过度执着特蕾西娅的w。
过度执着命运和过去的陈默。
他们都在对抗这片大地上的命运与不公,他们都在努力的挣扎着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
很多很多人,因为过度的执着而活着,因为除了这些执着,他们再也无法找到让自己继续下去的理由,因为除了这些执着外,他们也就只剩下这点坚持了,如果连这些都失去,他们又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德克萨斯再醒来时,她看到了坐在桌前的蛇。
一如她第一次见到蛇时那样,他坐在椅上抱着手睡着,大衣的衣领竖起,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几步外,以德克萨斯的视角只能看到他微微埋下的头,闭上的眼睛。
清晨醒来的德克萨斯还有些恍惚。
但在看到蛇的那个瞬间,她的脑海忽然清晰下来,她下意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话语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
像是怕将他惊醒。
德克萨斯微微抿着唇,就那么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对面的蛇,清晨的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落在床单上,落在德克萨斯的手背,安静的房间内,那抹阳光是如此刺眼灿烂。
脑海是平静的,和昨夜的辗转难眠截然相反的平静,琥珀色的眼底倒映着几步外蛇的身影。
德克萨斯什么也没想。
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静止下来就好了,如果它静止下来,那该有多好。
也许是察觉到了德克萨斯的视线,也许是因为德克萨斯的视线没有带着杀意和恨,所以陈默的反应才会因此迟钝了一些。
德克萨斯凝视着陈默的视线忽然对上了他睁开的眼睛。
前者明显愣了愣,一闪而逝的错愕后移开目光。
陈默的嘴角露出笑容。
“趁别人睡觉悄悄偷窥可不是个好习惯哦,德克萨斯。”
他这么说,带着些许戏弄和打趣看着偏头将目光移开的鲁珀。
德克萨斯一时语塞,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事实上当偷窥者被发现并当面拆穿后是一件很令人羞耻和尴尬的事。
幸运的是德克萨斯平常淡漠的脸上很少流露出明显的情绪让人看不出她是否感到了羞耻和尴尬。
陈默从椅子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发出咔咔的骨节声响,他走到窗口,将拉拢的窗帘半拉开。
他没有继续穷追不舍让德克萨斯心里轻松了些,德克萨斯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
阳光从半开的窗外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影映照在清晨薄薄的光里,在德克萨斯适应了昏暗的眼里忽然变得有些明亮和模糊。
就好像,他在迎着一片温暖的光。
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在问出口后变成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四,五点的样子吧,我回来时看到你已经睡着了,睡得很安稳,就没叫醒你。”
“……怎么这么晚。”
“说起这个,修车行的师傅说得亏咱们那辆车能一路坚持到这里,我在那边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幸好你没跟上来,否则没人有精力开车,我们就得在这里继续留一天咯。”
还是一样唠叨和嘴碎。
德克萨斯想,但她看着蛇忽然意识到,蛇回来后,她居然没有一点察觉,她的警惕心何时变得这么不堪了。
或许不是她没有察觉,而是因为那个人是蛇,如同当她看着蛇时,对方迟钝的反应,还记得在莱塔尼亚时,明明只是刚靠近,他就察觉到了。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但似乎还是一如既往。
蛇还是那个蛇,那个有点喜欢嘴碎和唠叨的家伙。
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彼此都没有意识到时自己在心底为对方留下了一道刻痕。
“嗯。”
德克萨斯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今天该她继续开车这个差事。
“给你几分钟,我去买早点。”蛇走到门口,又转头问:“对了,你要什么?”
“你决定就好。”
“那好。”
德克萨斯在楼下看到了蛇,他坐在旅店楼下的一张桌前,桌上摆放着刚买来的食物,正和这家旅店的丰蹄老板谈论着什么。
看到下楼的德克萨斯后,他们的交谈停了下来,德克萨斯走过来时,那名老板正离开。
坐下的德克萨斯看到了桌上两只茶杯,杯里热气腾腾的苔麦片粥,明显像是家庭才用的茶杯,在一众速食打包盒间无比显眼。
“苔麦茶,老板送的,说是自家做的加了几种磨碎的干果粉,请我们尝尝。”注意到德克萨斯的陈默解释道,将一只杯子推到德克萨斯桌前,“试试,口味蛮独特,而且免费。”
德克萨斯狐疑的端起茶杯。
蛇转头看向走回前台的丰蹄,在对方的目光中,笑着用乌萨斯语打了个招呼,得到对方的回应。
充斥鼻尖浓郁的香气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和口腔蔓延,随后是沁人心脾的温暖。
“从你的表情我已经看到回答了。”
在陈默的话语中,德克萨斯抬头望着他。
德克萨斯放下杯子。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往北走,昨天我和这里的人打听了一下我们要去的那几座城市的方位,其中一座在我们正北方,离得最近,以路程来看,我们上午出发,不出意外沿着移动城市的路径,明天中午就能抵达。”
“如果那里也没找到。”
“我不指望那么快就能查到线索,德克萨斯。”陈默端起茶杯轻喝了一口,他放下后握着杯耳:“如果那里也没能找到,我们就去其他城市,朝着西走,等那几座城市都走完了还没找到,我们就去龙门,最迟在这个秋天结束前,我们会抵达龙门。”
又一个冬天要来了,上一个冬天,他还深陷卡兹戴尔的战争,再上一个冬天,他和陈在伦蒂尼姆分别。
一年又一年,一个接着一个冬天,每年陪在身边的人都不同,每年的处境都不同,往后的冬天,再也不见了孤儿院那时的安稳。
时间过得真快啊,陈默忽然心想,转眼间,又一年冬天已近在眼前。
今年才二十三的他,怎么恍然间有种错觉,就好像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