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的身上有一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气味。
德克萨斯轻轻抽了抽鼻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偏过头抱手坐在副驾驶补觉的男人。
作为一只鲁珀,德克萨斯拥有天生敏锐的嗅觉,这种嗅觉得以令她轻易察觉到一些其他种族所容易忽略的细枝末节。
比如蛇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其他人的陌生气味,是此前德克萨斯从没在他身上闻到过的,如果不是有过相当程度密切的接触,一般这种气味很难得以长久保持下来。
蛇没有提起这件事,说明在他看来这和德克萨斯无关,也不会对他们的行程产生影响。
德克萨斯自然也不会问起,也许当她问起后,蛇会告诉她,也或许随便找一个理由充当解释。
德克萨斯不用去想也知道他的反应。
但她还是不免有些在意。
昨晚上蛇离开后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经过。
他回来的很晚,带着另一个人气味,没有血腥,随后也没有提起。
汽车行驶在移动城市迁徙轨迹的道路上偶有颠簸,路况比起刚进入乌萨斯时要好了许多,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在移动城市范围外栖息的小型村落,村民的目光望着这辆朝着北方去的车,在汽车消失后,又缓缓收回视线。
蛇是在午后醒来的。
下午三点。
汽车停在一条溪谷旁,他问起他们走了多久,在德克萨斯回答后,他下车在捧起冰凉的溪水洗了把脸后告诉德克萨斯,下午该轮到他开车。
“我没问题。”德克萨斯这么回答。
“长时间将精神集中在一件事上很容易让人产生疲劳,注意力涣散,你应该很清楚,这可不单是为了你,况且我们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必急于一时。”
驾驶员的位置在蛇醒来后做了交换。
德克萨斯没有强求。
进食是在车上解决的,车里带了不少干粮,能节省路上很多时间,虽然在夜晚时分他们也会停下驻扎,在荒野升起篝火。
有时能碰到野外因天灾和移动城市变迁后废弃的村庄旧址,能省去搭建帐篷的麻烦,但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时候,他们都会自己宿营。
野外的食物自然提不上有多美味,但也不至于饥寒交迫,旅途当然让人觉得劳顿,可沿路走来变换的风景却能排解很多枯燥。
德克萨斯是个耐的住寂寞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德克萨斯喜欢寂寞,她只是习惯了这种生活态度,不发表自己看法所以会给人留下孤僻,冷淡的印象。
在太阳落下后的傍晚里升起一簇篝火,篝火上是正在煮熟的食物,火光驱散了周围几米内的黑暗,汽车的轮廓在光里依稀可见。
他们坐在篝火前的时候会有交谈。
大多数时候都是陈默在说,德克萨斯回答,谈论的东西多也杂,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大到叙拉古和各地风俗文化的不同,小到某个词语用叙拉古语该怎么说。
蛇总有很多问题,他的话不少,有些也会令人觉得有些唠叨,而通常德克萨斯在长时间没有出声后,他又会讲几个笑话来试图引起德克萨斯的反应。
他后来经常这么做,就仿佛想知道德克萨斯那张冷淡的脸是否也能露出其他表情。
可德克萨斯从来不叫人失望,她的这种性格也造就了,陈默几乎没能看到过她的笑容。
其实蛇的那些笑话并不怎么好笑,至少德克萨斯是这么认为的,尽管他会为了这些不好笑的笑话而故作夸张,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时,连同他夸张的表情也一同落进德克萨斯的眼里。
只有那时候德克萨斯才会觉得好笑一点。
好笑的是这个有趣的人,而不是他的笑话。
蛇在德克萨斯脑海内的印象大抵就是随着这种不断的接触而渐渐变得具体,但直到现在为止,德克萨斯依然没能看清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不擅长这些,不擅长去揣摩人心。
但蛇,他应该擅长这些,德克萨斯的直觉告诉她,蛇擅长揣摩人心,不如说他那种时常为自己所塑造出的虚虚实实的形象,令德克萨斯产生了这种想法。
“那些被围困住的萨卡兹后来怎么样了?”
傍晚,坐在篝火前的德克萨斯问,陈默和她讲起了一些关于萨卡兹战场上的故事,从莱塔尼亚遭遇到那名萨卡兹人后,陈默就开始有选择性的告诉德克萨斯一些关于他的过去。
即使他没有自称是故事的主人公。
他尝试用这种方式来对这个愿意陪自己送死的姑娘坦诚一些。
“一部分人放下了武器选择投降,而另一部分占据了城镇东方的信号塔死守,他们发出了求援信号,在信号塔附近,有他们在此前营造的防御工事。”陈默拨动着篝火:“那次夜间进攻行动很仓促,为了防止他们提前做出应对,他们死守的区域有很多萨卡兹平民都没来得及撤出被裹挟进了战场。”
“进攻部队只有不到半个晚上的时间来商议后续攻击计划,在天明前,假使他们无法彻底拿下城镇,他们就必须放弃这个突袭的重要军事节点,并承担这个位置对后方战场产生更大威胁的可能,届时等敌人缓过神来,它就将成为插入战场前端的尖刺。”
“当时前线部队商议的结果是放弃这场突袭,在敌方援军抵达前,撤离战场。”陈默说:“但前线临时指挥官却否决了这个提议,他将当时战场中的中小口径火炮和临时能充当投掷工具的武器聚集在了一起,轮番对死守的信号塔进行轰炸,持续了大半个晚上的爆炸,几乎耗光了战场所有能爆炸的东西。”
“爆炸过后,他们趁机对信号塔进行了突袭,但等到他们进去后,看到的是比起他们的敌人还要多的尸体,看不出原样的残缺肢体,乌黑的血和人的碎片铺满了整个视野。”
德克萨斯的脑海难免会想象出那个画面,在硝烟和残垣断壁里,宛如地狱一般的景象。
她的视线落在陈默身上,而后者望着燃烧的火堆。
陈默还记得scout当时的表情,他的震动和愤怒,以及愤怒后的无奈和理解,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陈默的肩膀。
这些活下来的萨卡兹,或者说往后活下来的萨卡兹,他们都没有资格来怨恨一个救了他们一命的人,scout能够理解,可兴许从那时起,在巴别塔眼里,陈默就和他们不是同路人。
【这个命令我们一起承担,这里发生的事,我也有责任。】
【不,scout,下命令的人是我,而你没办法阻止我和我的人,你已经尽力了,但我不能抱有任何幻想,你不是新人,你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你背不了这个责,所以和你无关。】
自愿背负起罪孽的人,他比别人更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指挥官的命令错了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错,但他肯定清楚那是战场,而在战场上,有时候后悔是个很轻巧的说法,德克萨斯,后悔意味着没命,但只有活人才有资格后悔,死人是没法去后悔的。”陈默摇了摇头:“随后,在彻底解决掉城镇内的残余敌人后,他们继续用对方的通讯发出了求援信号,将破碎城镇的核心当成一个巨型炸弹伏击了前来支援的援军,于是在那场战斗后,一座还算繁荣的城镇被从卡兹戴尔的地图上抹去了。”
“……”
德克萨斯还想说些什么,陈默打断了她的话。
他站起身,轻松的拍了拍手。
“好了,故事讲完,饭也熟了。”
德克萨斯看着他小心翼翼取下挂在篝火上的铁锅,火光照亮了他那张脸上轻松的表情,不知是否是错觉,德克萨斯他脸上轻松让自己觉得虚假。
所以,当后来有萨卡兹对我的所作所为做出评价时,我有理由相信他们的所谓指证并非全是出自对我的构陷和攻讦。
有一部分的确该死,但有一部分,他们或许不该死。
有人说,战争里没有人是无辜的。
兴许,我不敢确定,我唯一敢确定,自己也符合这句话的道理。
即使某种程度上而言,我可能救了他们中一些人的命,但在他们眼里,我的确是个恶人。
我被称作萨卡兹屠夫,在这点上,我手上始终沾着萨卡兹人洗不去的鲜血是无从辩驳的事实,我不否认,也绝不回避。
但当我作为一名指挥官,作为一名将军,当我的身上维系着许许多多人的性命时,我却必须为他们的生死而负责,我必须在需要我做出选择时,做出某个残酷却需要有人去背负的选择。
这是我的责任,同样这也是作为一名领袖应该承担的代价。
人命在地图上变成了一串冰冷的数字,而作为将军,要保持自己理智,甚至有时候,为了胜利必须得像名商人般,权衡这些数字增减的好处和代价,但这终究会造成一个后果,漠视生命,落在别人眼里,无疑成了高高在上冷酷绝情的刽子手。
棋手和刽子手都是相同的,相同的是生命在他们眼中成为了工具,相同的是他们都满身罪孽,他们谁也不敢说自己清白。
他们的每个勋章后,都染着猩红浓厚的鲜血,万幸的是,陈默没能等到卡兹戴尔对他许诺的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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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城市舍瓦塔,曾经索契科夫侯爵的领地之一,后来成为了乌萨斯南方移动城邦联盟贵族们举行城际政商首脑会面的地点,而在索契科夫侯爵病逝后一度并入某位军权派公爵的麾下,成为他领地内四座主要移动城市之一。
而如今,这座城市在因缘际会中被掌控在新贵族手中,成了一座大型新兴工业城市。
一如预计的那般,他们抵达这座城市时是在第二天的中午,比起之前停留的移动城镇,舍瓦塔明显要繁荣太多。
他们在这座城市停留下来。
德克萨斯问起陈默要从那里找起,老实说,其实陈默也没有任何头绪,公爵的领地早已被瓜分殆尽,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年,这座城市里又还能剩下多少那时的痕迹。
当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兜兜转转时,陈默也会忽然想,后来被科西切带走后,塔露拉就来到了这里,一直到公爵遇刺,她在这座城市里经历了她长大成人的时光。
小时候陈默以为他能和塔露拉一起在龙门活到彼此长大,可如今看来,不管是他还是小塔,后来都往往事与愿违。
十岁以后,他和塔露拉在阴差阳错间来到了同一片土地,可同样在阴差阳错间,他们都过上了自己未曾设想过的生活,以至于走上了不同的路。
陈默终于快要找到塔露拉的下落,尽管他已经迟到了快十三年。
在德克萨斯看来,从来到这座城市以后,经常出门的蛇在这几天里忽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有时德克萨斯会看到回来后的他从旅馆的窗口失神望着窗外的城市。
德克萨斯从他眼神里看出了想念,可德克萨斯不敢确定,与其说是想念,不如说是怅然,怅然失神的蛇,这是德克萨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样子。
“今天也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离他们来到这座舍瓦塔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周,
乌萨斯的南境虽然被称作温暖的沃土,但这里的夏季却很短,冬季漫长,八月份初,乌萨斯就仿佛已然为进入了冬季做好了准备。
街头桦树的树叶已然悄悄开始泛黄飘落。
陈默回过神。
“快了,我正托人查当年公爵遇刺的经过,这里的权利上层经过动荡后清洗替换的很彻底,要找到当年公爵府邸知情人的下落很困难,即使有,他们也会因为害怕被牵连而选择隐姓埋名。”
站在身旁的德克萨斯穿着要比往常暖和了一些,双腿裹上了黑色防寒丝袜,外套翻起的领口帽沿后有一圈白色毛絮。
她正在戒烟,为此手里的那盒pocky是陈默教她的一种很好的替代方式。
“会有结果吗?”德克萨斯问。
注意到陈默视线的她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陈默摇了摇头,他掏出香烟,德克萨斯收回手,看着他微微埋下头点燃。
“不知道,这几天的经过让我有种感觉,德克萨斯,就好像是有谁在故意掩盖当年的遇刺事件的痕迹。”陈默说:“即使公爵遇刺,但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她也不该就此下落不明,音讯全无,除非……不,没什么……”
他最终没说出自己怀疑什么。
德克萨斯也没有追问。
但德克萨斯能感觉的出,他似乎不希望看到自己口中那个除非。
除非行刺公爵的人是她本人,除非是她自愿放弃权利离开了这里,除非还有一股比起科西切更强大的力量介入其中,他们杀害公爵后出于某些原因抹去痕迹并带走了她。
如果在这里找不到线索,陈默想,他的确是该回龙门一趟了,去见见某个可能不太想见到自己的老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