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意义,就是在你觉得快要死的时候,划过你脑海内的那些事物。
有时候,你以为它们并不重要,可一旦当人真正将要永远失去时,你才会幡然醒悟,明白很多以前自己错以为不重要的东西,原来并不是不重要,而是重要到已经变成了你的某个习惯,某个一旦离开,就会茫然失措的习惯。
狐狸并没有开口喊坐在河堤长椅前的陈默。
直到狐狸站在了他身后。
陈默感觉有什么东西搭在了自己肩头,他垂下视线,那是一双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手指纤细。
“来了?”
“在看什么?”狐狸问,她俯下身,贴在陈默背后,下巴好像要搁在他肩头,视线顺着他的方向朝着人工河宽阔的河面望去。
“两年不见,龙门……好像又多出了一些变化。”陈默说。
“我来之前你就一直在这里看着?”
“是啊。”
“看出些什么了吗?”
“还没有,你来的太快了。”
河对岸的街道和建筑,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变得很小,仿佛两根手指就能捏在手里,河水湍湍流过。
陈默微微偏过头。
垂下的橙发挡住了狐狸的小半张脸,随着狐狸脸庞的靠近,陈默鼻尖嗅到了狐狸发丝间散逸的某种淡淡的气息,夹着还未散去彻底的硝烟。
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注意到了陈默的目光,狐狸转过视线,他们的目光在即将的距离下交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挺了下来。
尽管河岸两旁依然人流涌动。
狐狸的双手忽然从背后揽住了陈默的脖颈,交叉在他身前,她靠在陈默背后,那动作好似某种恶作剧。
她能感觉到陈默的身体微微僵硬下来,很快又放松下去。
“怎么了吗?”
陈默感受着狐狸从身后抱住自己的动作,从狐狸紧贴着背后传来的温度。
“没什么。”
狐狸淡淡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陈默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狐狸。”
狐狸没有回答,她闭上眼,一会后才重新睁开,她听到了陈默的话语。
“我知道。”她说。
直到真正确认陈默之后,狐狸才敢肯定他回来了,活着回到了龙门。
狐狸松开手。
“我不过是想再确认一下。”她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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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上环
大衣被挂在椅后。
穿着衬衣和黑色马甲的陈默坐在桌前打量着狐狸的豪华公寓。
“你这里挺大的啊,以前没来过。”
他转过头问厨房里的狐狸。
狐狸抬头看了他一眼。
“还行,你离开龙门后我接手的一件新案子,前主犯了事,属于局里内销所以价钱还算公道。”
“那挺好,之前我们待得那地方。”
“我很久没回去过了。”
狐狸说着走过来将装着食物的餐盘放在厨房的桌上,她一边解开系在身上的围裙,一边拉开椅子在陈默对面坐下。
陈默看着那盘刚炒好的西红柿蛋炒饭。
“我大老远回来,你就给我吃这个?”
陈默拿起插在炒饭上的勺子,看着对面的狐狸。
“有得吃就不错了,挑三拣四。”
狐狸别了别嘴,倒了一杯水推到陈默身前。
那动作仿佛在说,顶多再给你加杯凉水,已经很公道了。
“卡兹戴尔那边的事都解决了?”
她看着拿着勺子一口口吃着炒饭的陈默,随口问道。
“差不多了,他们的战争结束,之后就没我什么事了,我留在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们没给你封个爵位啊什么的?陈伯爵,陈侯爵之类的,我还以为你会留在卡兹戴尔呢,毕竟你之前说自己好像在那边担任着某个挺重要职位。”
狐狸右手撑着下巴,奇怪的看着陈默,头顶橙色尖耳微微趴着,耳廓内露出显眼的白色绒毛,她坐在陈默对面,背着光,身后是宽大的落地窗外龙门远去市区林立的高楼,再往远去,是林立在钢铁森林中的中央公园。
“说起这个,他们原本是想给我封个爵位的,指不定还有块不小的封地。”陈默晃了晃手里的勺子:“但我拒绝了。”
“哦,为什么?”
“因为有个沃尔珀给我写信,在信里拐弯抹角的希望我能快点回来,所以当卡兹戴尔准备封赏我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他们的封赏。”
陈默看着狐狸,他嘴角露出笑容。
“这个理由怎样?”他问。
“还行吧。”狐狸干巴巴的回答。“看到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想着,你差不多是该要回来了,虽然心里有些准备,但老实说,还是挺意外的。”
“意外?难道不是惊喜?”陈默故意问。
“哈,那倒也没错。”狐狸翘着嘴角,大方的没有反驳陈默的调侃,事实上她现在心情真的很不错。
“不过我想,某些人一回来就想到联系我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还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吧?”狐狸又说。
“……”
家,狐狸嘴里忽然冒出了这个词语,陈默愣了愣,那抹稍纵即逝的神情落在了狐狸眼底。
家是个陌生的词语。
是啊,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陈默在龙门忽然有了一个属于他的家,属于他的家人,还有一名年幼的,但身上流着和他同一种血液的亲人。
但狐狸呢,随口说出这句话的狐狸,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陈默不知道,但陈默知道,以前的狐狸和他是同一种想法,他们都没想过在这片大地上自己还能重新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拥有新的家人,狐狸的家人就只剩下了她的狗子,可现在他的狗子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我在你这里也是一样的。”陈默忽然说。
狐狸的笑容顿了顿,缓缓沉寂下去,她看着说出这句话的陈默。
“你这话陈晖洁听了会怎么想?”狐狸问。
“哇,这块番茄怎么这么酸。”陈默砸了砸嘴,像是没有听到狐狸话,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才轻轻松了口气。
狐狸好笑的看着他夸张做作的表演,头顶的耳朵轻轻抖了抖。
“你一定要这样和我互相挑刺?”狐狸说。
“你挑的头。”
“真是稀奇,你什么时候也变得的尖酸了。”
狐狸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陈默的脸。
“说起这个,我这一路上可是练了不少。”
“哦,和谁?”狐狸问。
“朋友。”
“新朋友吧,朋友嘛,你的新朋友还真不少呢,狗子。”狐狸微微眯着眼似笑非笑的看着陈默。
“好说。”
“好说那就说来听听。”狐狸微微侧过头,另一只放在桌上的手,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做出一副等待的模样。
陈默摇了摇头,狐狸那副好奇的样子肯定憋着坏。
“你别打歪主意。”他忍不住说。
“我哪儿敢。”狐狸急忙回答。
陈默看着她。
“干嘛一脸不信的看着我?”狐狸笑着问。
“你说呢,狐狸。”
“好吧,好吧,我不问行了吧。”狐狸没好气的回答,又转过话题:“你这次回来,应该不会再走了吧?”
在陈默面前,严肃缜密的苏警司往往会露出一副让人意想不到的样子,像是符合她原本年纪该有的生活。
“……”
陈默没有回答,狐狸看着沉默的他,原本轻松的眼神慢慢晦暗下去。
“……这次又要去哪儿?”
“乌萨斯。”
“那……离龙门还不算太远。”
“是不太远。”
“几时走?”
“还没决定,想来不会太久。”陈默说:“我离开前就不通知你了,狐狸,你有你的事业,过来的时候你身上那股硝烟味还没完全散去。”
“你发现了啊。”狐狸说,可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意外。
“你不是都叫我陈黑犬了吗。”
陈默打趣道,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呵。”狐狸笑了一声,笑容散去,平静下来:“这次要离开多久?”
“还不清楚,顺利的话几个月就能回来。”
“不顺利呢?”
“……老实说,我还没想过。”陈默说。
顺利的话,等他找到塔露拉就会带着小塔回来,但如果不顺利的话,如果小塔不愿意回到龙门,如果小塔已经有了她放不下也必须要留下的事业。
陈默没想过,自己要怎么带她回来。
“但不管是否顺利,我都会回来,在处理完可能遇到的事后,我就会回来。”
“……”狐狸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她问:“你打算怎么告诉陈晖洁这件事?”
“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告诉她了。”
“你觉得她会同意让你离开?”
“应该会。”
“应该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狐狸。”陈默看着狐狸的脸,他说:“但我知道,这件事就算我不去做,总有一天陈也会去,而你也知道,以我和魏彦吾的关系,他不可能让我一直留在龙门。”
“你终于肯承认了。”
狐狸说,她叹了口气。
“你和魏长官之间,就连陈晖洁也不行?”狐狸问。
“和陈无关,魏彦吾想要的是龙门的稳定,从一开始,龙门这座城就没有给我留下过位置。”
“是伦蒂尼姆的时候……”
狐狸的话语停了下来,她终究没能说的那么直白。
“你还瞒着我什么,狗子,到底是什么让你甚至不愿意向我开口,一定要非让我逼你你才愿意透露一点。”
“可你帮不了我,狐狸,就算我告诉你你也帮不了我,在这件事上没人能帮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陈默看着狐狸的眼睛,狐狸眼里倒映着他的脸庞。
狐狸张了张口。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如果陈晖洁没去找你,你是不是不会再回龙门?”狐狸没有回答,她反问道。
“……是。”
“那我后悔了,狗子。”狐狸说:“当初去找你的人应该是我,要是当初我清楚这些,我没把希望放在陈晖洁身上,那当初我就该和你一起离开龙门,我以为陈晖洁能给你你想要的生活,我以为陈晖洁能让你留下来。”
狐狸笑了笑。
没再继续说下去。
陈默伸出手,他摸了摸狐狸的头顶软软的耳朵,他想起了自己刚回龙门时,狐狸从身后抱住自己的场景。
他心里清楚狐狸想要的是什么。
他从来清楚。
“那儿有那么多如果,狐狸,我们都知道,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有些事做下了就是做下了,就算当初是你也是一样的结果,对我而言,不管是你也好,陈也好,我所希望的从来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们能平安的活着。”
“好话都让你给说完了。”狐狸无奈的看着他,没有理会他落在自己尖耳上的手指,“你还想摸到什么时候?”
“这么小气?”
“那你也让我摸摸。”狐狸说着伸出手就要去揪陈默的耳朵,陈默抓住了她的手腕。
“男孩的耳朵是不能随便让人乱摸的。”
“谁说的。”
“我母亲。”
“……”
狐狸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最终收回手。
“那你就打算一直在外面,陈晖洁,还有你的女儿,你就打算把她们留在龙门?”
狐狸问。
“陈在龙门很好,她心里那些想法,只有在龙门才有机会去实现,至于……小默,总好过和我一起颠沛流离,我不喜欢魏彦吾,但我也不能否认,龙门和他能保证小默和陈的安稳。”
“你把奢望丢给别人。”狐狸说。
“他们是亲人。”陈默纠正道。
“你呢?”狐狸忽然问。“你有没有问过陈晖洁的想法,你有没有想过,陈晖洁会怎么看?狗子,我该说,你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现在的身份。”
“……”
陈默没法去否认狐狸的问题,他也没法做出回答。
炎国是压在陈默身上的一座大山,很多年前,他以为压在自己身上的是魏彦吾和龙门,可当他终于有能力反抗这些回到龙门后,他才发现,原来魏彦吾和他的龙门都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他们身后站着更大的阴影,魏彦吾不过是什么都没有去做,他不过是选择了最恰当的处理方式,唯一的错误只是让自己认识了陈晖洁和塔露拉。
很多年以后的现在。
在卡兹戴尔时,陈默才终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究竟需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力去维持身旁那区区几个人,他们今后安稳的生活。
他的一厢情愿。